“這個道理,連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當然看得清楚,司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隻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那些賊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這種情況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選擇,當然是留下活口,将賊人帶回職方司訊問,以司馬侍郎的能力和職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審不出真相,如此,司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後一絲嫌疑,而不必象現在這樣,連一個活口都不留,職方司也無人參預審訊……”
趙煦微微點了點頭。
龐天壽受到鼓舞,又繼續說道:“除了維護石丞相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爲了維護潘照臨。奴婢雖不清楚司馬侍郎和潘照臨的交誼,但以司馬侍郎的爲人,他想維護潘照臨,倒也不無可能。但若是如此,潘照臨就不應該死……所以,奴婢才覺得,司馬侍郎沒有理由去做假。”
“話是如此……可是……”趙煦的目光投向禦案上的那份卷宗,冷笑道:“李昌濟……你能相信麽?不管他有多少理由,這樣的案子,這樣的結論,司馬夢求會不知道保留活口的重要?”
“這……這的确是有疑之處。”龐天壽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他當然也覺得有可疑之處,但是,這件案子裏,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經徹底查不下去了,此時再糾結于司馬夢求說的是不是真話,又有什麽意義呢?他隻能寬慰着趙煦:“但是,官家,這樁案子,說到底,也隻有兩個人可能是幕後主謀,要麽是李昌濟,要麽便是潘照臨。奴婢記得,一開始,也是司馬侍郎主動冒大不韪去調查的潘照臨,所以,司馬侍郎對陛下的忠心,應該不需要懷疑。”
“司馬夢求的忠心……以前朕的确覺得他是忠心的,但現在看來,從頭到尾,他都在竭力的擔保石越非謀逆之臣,安平之事必定與石越無關,他調查的目的,也是爲了洗脫石越的嫌疑,你說,他真的是對朕忠心麽?”趙煦有些誅心的問道。
龐天壽不敢接話。趙煦又歎道:“但這些事情,不管他怎麽想,朕都不怪他,因爲他一直很坦誠,從來沒有騙過朕,所有的話,都對朕說得明明白白。是朕到今日才真正明白,同樣的話,不同的心境,竟然會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這種事,龐天壽就更加不敢接了,他勉強幹笑了一聲,勸慰道:“其實不論如何,官家都不必再爲此事傷神,當時讓司馬侍郎調查此案,也隻是擔心石丞相左近有奸小之人妄圖非份之福,後來發現有此嫌疑的人,也就是潘照臨一人。既然如此,就算潘照臨真的是幕後的主謀,他也已經死了。既然有嫌疑的主謀都死了,不管什麽案子,都可以算是結束了。”
“是啊!主謀都死了!‘真相’也有了,案子也算結了。”趙煦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冷笑,“如今這個‘真相’,縱使朕明知道它有問題,朕也可以忍了。但是你想過沒有,這案子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倘若潘照臨被認定是嫌逆倒還罷了,偏偏嫌逆卻是什麽李昌濟……石越遲早是會知道潘照臨的死訊的,他知道以後,就會知道朕在暗中調查他的左近之人,你說,到時候,石越會不會相信潘照臨是被李昌濟蓄養的私屬所害?石越又會不會相信李昌濟是什麽幕後主謀?更加重要的是,石越又會不會相信朕已經‘相信’了李昌濟才是幕後主謀?朕又能不能相信石越會接受這一切?”
趙煦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龐天壽聽到後背都發涼。
“石越解兵權回朝後,朕雖然對他不支持北伐一直有所不滿,但的的确确是已經不再懷疑他有非份之想。他折騰什麽門下後省新制,朕雖然反對,但也不真怪他,朕總在想,說不定他是在這樣的方式,向朕證明他沒有做權臣的想法……”趙煦苦惱的揉着額頭,“便如你說的,朕調查此案,隻是擔心石越左近有奸人,所以,司馬夢求給朕一個什麽樣的‘真相’,其實都不重要,朕哪怕知道是假的,再生氣,最後也會接受,也隻能接受——朕還能怎樣?朕又不能大張旗鼓調查此案!但是,他不應該讓潘照臨死啊!不管怎麽樣,都該保住潘照臨的啊!”
趙煦放肆的說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殘存的理智,讓他忍住了最後一句話。
尤其是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北伐形勢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擊,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現如今,他還敢用石越掌兵麽?
當天晚上,開封府中牟縣,牟山。
連綿數十裏的牟山,在開封城西,牟山縣城的北邊,說是“山”,其實隻有十餘丈高,據說這是當年曹操與袁紹官渡之戰時,人工壘成的土山,經曆歲月變遷,當年的龐大戰争工事上長滿了草木,郁郁蔥蔥,與普通的山崗再無分别,也成爲當地人安葬先人的一處風水寶地。
趙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臨,司馬夢求便決定将潘照臨葬于牟山。原因當然與官渡之戰無關,而是因爲,這裏離鄭州新鄭縣的周世宗慶陵不算太遠,隻有幾十裏路。他不能将潘臨照安葬到慶陵附近,位與開封與新鄭中間的中牟縣便是最好的選擇了。但所謂的“好好安葬”,也不過是選一座松巒疊翠的山崗,挑一副好點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臨應該不會在乎這些。
職方司的親從吏一鏟一鏟的将黃土覆上棺椁,轉眼之間,潘照臨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見,一座小墳包慢慢堆起,司馬夢求站在墳旁,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來。
但他的耳邊,卻在不斷回響起潘照臨臨死前說的那句“将軍”!
一個棋手,将自己當成了棋子。
一個謀士,将自己變成了死間。
下了一輩子的圍棋,臨死之前,卻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司馬夢求有許多的話,想對潘照臨說。
他很想對他說:“潘先生,講點道理呀!”但眼前浮現的,卻是潘照臨那譏諷的笑容。
他也很想對他說:“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這般絕決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輸得一敗塗地。
這是潘照臨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後一手棋。包括他司馬夢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脫,解不開。他之前設計的完美的計劃,瞬間變得漏洞百出,無論他怎麽向皇帝禀報此案的經過,都變得毫無意義……
活着的人證,呵呵,司馬夢求怎麽會不知道活着的人證至關重要。然而,他怎麽也想不到,絕決的不止是潘照臨,還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從,也是如此的剛烈。便如白鶴寺的那些人一樣,司馬夢求不知道潘照臨是怎麽調教的他們。所謂的“審訊拷問”,不過是避開劉仲武,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一個個自殺而已,然後他再僞造拷問的痕迹。
一個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臨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個無法再解開的死結,就這樣,在趙煦與石越那無比脆弱的關系中,劃下了一道永遠也無法彌補的裂痕。
因爲潘照臨的死,一切都再也無法解釋清楚,甚至無法去挽救彌補。這種互相的猜忌,讓趙煦和石越之間,隻能逾行逾遠,直至不可調和。
司馬夢求覺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原本,石越已經用種種行動,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安平一事之後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間的矛盾,已經縮小到前朝宰相與新朝皇帝之間問題,頂多加上一點政見不和,雖然依然是個大麻煩,但和現在的情況比起來,簡直就不成爲一個問題。
結果,自己卻将一切都搞砸了。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辦法去補救。
司馬夢求現在唯一的一絲希望,就是石越了。也隻有石越,才讓他相信,還有那麽一絲可能,讓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看着面前的一抔黃土,司馬夢求真的很想問潘照臨一聲:“潘先生,值得麽?”
月色之下,松影搖動,笛聲嗚咽。
3
次日,崇政殿。
趙煦心神不甯的聽着諸相的争吵,心中不由得一陣煩躁。
北伐一波三折,章惇速取幽州的策略未能實現,近二十萬大軍屯兵堅城之下,雖不能說師老兵疲,但攻城屢挫,未建寸功,耶律沖哥在西京虎視眈眈,而宋軍卻将帥失和以緻互相彈劾……
如果說在此之前,對于石越在河北做率臣擊退遼軍,趙煦還隻是從曆史經驗、大臣的奏折言談中,用自己的理智,了解、認可了石越的重要性,現在,趙煦則是真正理解了爲何他的宰執們都如此的推崇、重視石越。
統兵的率臣,真的不是那麽好做的。
章惇絕非無能之輩,相反,他的能力、手腕、殺伐果斷,都是朝野公認的!他的身份也足夠尊貴,兵部尚書參知政事,當年韓琦、範仲淹在陝西,包括石越撫陝之時,都沒有這樣的身份地位!然而,章惇就是鎮不住北伐諸将,自北伐以來,将帥不和,就一直是無法解決的大麻煩。
趙煦對唐康也有些不滿,但他知道事情絕不隻是唐康跋扈那麽簡單的。韓忠彥在廷辯中說真正對章惇不滿的人,其實是慕容謙、折克行、姚雄、吳安國這些将領,唐康隻不過是出頭說話的那個人——倘若這些将領對章惇心悅誠服,唐康不過一正五品上中散大夫,又如何敢輕易挑戰一個兵部尚書參知政事的權威?
趙煦認爲韓忠彥至少在這件事上,是正确的。
而且他也從這次事件中田烈武、陳元鳳與蔡京的暖昧态度,敏銳的察覺到問題并不完全出在唐康身上,在趙煦看來,唐康的問題隻不過是太年輕、太剛直。
然而,越是如此,趙煦就越是煩躁。
他和石越的關系一直很微妙,自從宋軍攻取涿州後,雙方的關系就變得更加複雜。趙煦始終找不準那個和石越相處的平衡點。一方面,他對于駕馭石越沒有信心,對石越在朝野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也頗爲忌憚,同時更将石越視爲自己真正控制朝政大權的最大絆腳石;然而,當石越表現出隐退下野之意時,他又無法接受石越就這樣離開,他一直擔心北伐出現變數,如果沒有石越在朝中,他睡覺都睡不踏實。可是,倘若真要放手給石越大權,他又會害怕局面失控……
于是,趙煦對石越的态度也非常糾結,一時尊崇禮遇,一時又刻意冷淡。
而現在,因爲潘照臨之死和安平事件的所謂“真相”,趙煦在面對石越時,就更加糾結了。他甚至有點心虛的感覺,但在察覺到自己的這種情緒後,他又變得十分的惱怒,對自己的惱怒。與此同時,眼下的局面,還讓他的情緒中,夾雜着一種羞辱感。
因爲石越當初不願意出任北伐的率臣,雖然趙煦也認爲這可能是石越在刻意證明自己沒有非份野心,然而,他更深更直接的感覺,始終還是覺得石越不願意支持自己,不願意爲自己效力——盡管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石越真的願意出任北伐的率臣,他又會有另外的擔憂,但他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不選擇你,但你不能夠拒絕他。
尤其是當初爲了得到石越的支持,趙煦還曾經刻意的“收買”石越,給了石越許多的尊崇禮遇,但結果石越還是沒有同意率軍北伐。
這讓趙煦一直有一種心态,他憋着一股氣,很想向石越證明——北伐沒有你也能成功。
“沒有石越,北伐也能成功”,這本身也是北伐派說服趙煦下定決心的重要原因。但是,趙煦實際上并沒有那麽有信心,在涿州久攻不下之時,他一度因爲過于擔憂前線的軍情而表現失态,直到得到石越的承諾,才安下心來。但石越也并不讓人省心,他趁此機會,折騰起什麽門下後省新制,很是給趙煦添了點麻煩。
幸好宋軍很快攻取涿州,趙煦的心情也變得複雜。
石越的承諾,對趙煦來說,依舊是一顆定心丸。但與此同時,趙煦也更加不希望用到這個承諾,他更加希望在沒有石越的情況下,赢下北伐。
趙煦很想用北伐的勝利,告訴石越和所有曾經懷疑過他、不支持他的人,他才是對的!他不需要他們的支持,同樣可以赢下一場戰争。
本來以爲勝利就在眼前,趙煦對石越,也刻意的變得冷淡。
但是,誰又能想到,轉眼之間,就風雲突變,石越對他,再次變得非常重要。
而偏偏又在此時,鬧出了潘照臨這麽一出事。
他的定心丸,突然變成了一顆吃下去可能會救命,但也可能會死人的毒丸。
此時此刻的趙煦,心裏無比希望章惇是對的,希望現在隻是黎明前的黑暗,希望隻要再堅持幾天,幽州就可以攻克……
然而,理智卻在告訴他,這個可能性已經很小了。
當章惇和唐康互相彈劾的奏章抵達汴京之後,兩府就炸開了鍋,使者來往于汴京與幽薊之間,不絕于途,大宋朝的宰執們,在這兩三天時間裏,吵得不可開交。
韓忠彥率先支持唐康,建議朝廷立即改變戰略;但呂大防、許将、李清臣、王厚等大部分宰執大臣卻都認爲先不管戰略的對錯,唐康不聽章惇節度,就應問罪,以儆效尤!呂大防大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稱朝廷若不能用章惇之策,就當立即罷免章惇,另遣率臣,否則,就應該相信章惇,而包括許将和李清臣、王厚在内,朝中的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尚書左右丞……全都和呂大防站在了同一立場。
詭異的是,他的左、右丞相——石越和範純仁态度暖昧,二人都沒有明确表明立場。這讓趙煦心中更覺不安。
倒是韓忠彥态度前所未有的堅決,他不僅上表爲唐康說話,還當廷指斥衆相對唐康的指責荒謬,稱唐康是朝廷任命的幽薊經略招讨左使,他完全有權利發表自己的意見,尤其是在宣撫左使章惇正在犯下嚴重的戰略錯誤之時,唐康身爲在前線的朝廷大臣,理所當然要站出來反對。
而今天的廷議中,韓忠彥的态度變得更加強硬。
他公然宣稱倘若需要罷免章惇,另委率臣才能改變戰略,那現在就應該馬上召回章惇,另行委任宣撫使!
而衆宰執的态度也因此發生了分裂。
呂大防轉而表示贊同韓忠彥,他反複的強調北伐以來,章惇始終沒有足夠的威信統率諸軍,換掉章惇不失爲一個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