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雇一個下婢,隻需要一次先付大約五百貫做身價錢,每月的月例則由主人家随意賞賜,如今下婢的身價已漲到七百貫,吃住之外,月錢也不能低過兩貫,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沒有個一定之價了,小的聽說桑府前一陣買了個有點名氣的廚娘,身價高達五千貫。”
石越聽得已經不想再細問下去了,但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那……這女先生上課的費用是多少?”
“咱們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貫一個時辰。”石鑒笑道,“這還是看着是給長公主上課的份上,特意打了個對折。”
“五十貫?一個時辰?就教些《十琴操》這種老夫子才彈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覺自己有點肝疼。五十貫一個時辰的學琴學費,他瞬間覺得他女兒喜歡的女子相撲是多麽的價美物廉,可笑自己當時還覺得花了大錢買女兒高興。
石鑒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給了他一個白眼,“丞相還是放寬心的好,整個汴京多少人家排着隊都請不到呢。夫人說了,花錢學琴總比去搞什麽相撲、賽馬好。咱們相府門第太高,本來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麽長公主,更加難嫁了,再不好好學點女兒家的東西,以後長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誰哭去?琴棋書畫、女紅針線,不指着樣樣精通了,好歹會一樣,日後也有個說頭,遮遮臉面。”
“真是杞人憂天!”石越還不願意自己家白菜被豬拱了呢,但他也隻能在石鑒面前發發牢騷,眼不見心不煩,他也不想再操心這些學費的事,轉身走到書房的另一邊,看着牆上挂着的幽薊地圖,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歎道:“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他又想起了曾經給皇帝派過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鬧得這種程度,而章惇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想着賭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隻能感歎,不愧是章子厚,骨子裏真有那種敢搏命的瘋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會願意拿着北伐的成敗讓他去搏大小麽?
石越暗暗搖了搖頭,章惇沒有這個份量啊!如果沒有唐康也就罷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着頭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敗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還有陳元鳳、蔡京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爲所欲爲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兒那個宗法上的舅舅,給她介紹五十貫一個時辰學費的女琴師的樞密使韓忠彥,也絕對不會同意啊!
那麽,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薊做率臣麽?
一想到這個問題,石越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潘照臨那張總是帶着譏諷笑容的臉,仿佛聽到潘照臨在對自己說:子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就是潘照臨一直希望發生的事情吧?
但是……不知道爲何,就在此時,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無法形容,似乎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這種情緒讓他怔在那裏,莫名其妙的向石鑒問道:“你知道潛光先生去哪裏了麽?”
同一時間,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橋北,西梁院,職方司。
龐天壽神情嚴肅的在西梁院門口下了馬,打了個手勢,将随行的幾名内侍留在了門外,獨自一人腳步匆匆的走進了西梁院。
西梁院内的職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時少了很多,少數幾個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輕手輕腳,似乎害怕驚動了什麽。一進入院中,龐天壽就看到了劉仲武,二人隻是微微點頭示意,劉仲武就領着龐天壽,穿過院子,走進一間廂房。
廂房内停着一副棺椁,司馬夢求和曹谌默默的站在棺椁旁。司馬夢求臉色淡然,而曹谌的神色,卻是非常難看。
“雲陽侯。”龐天壽朝司馬夢求輕聲行了一禮,又朝曹谌行了一禮:“郎中。”
二人也簡單回了一禮:“都知。”
雙方便不再多說,龐天壽的目光被房中的棺椁吸引,緩緩走到棺椁旁邊,輕聲說了句:“得罪了。”然後,伸手脖子,朝棺中看去。
身着素色直裰的潘照臨,正安祥的躺在棺中。
禁中,崇政殿。
禦案上面堆滿了奏章、軍情簡報,巨大的幽薊地圖上面,畫滿了朱紅的圈圈,還有腥紅的箭頭。地圖的幽州城一帶,分别用朱筆寫着蕭岚、章惇、唐康、陳元鳳幾個名字,章惇和唐康的名字上,被圈上了黑色的圈圈。而在地圖的西邊,有一個極爲刺眼的紅色大箭頭,上面寫着“耶律沖哥”四個大字,在這四個字上面,有一把紅色的大叉。
但此刻,趙煦站在禦案後面,目光根本沒望地圖看一眼,而是死死的盯着殿中的司馬夢求、曹谌、劉仲武,還有龐天壽,滿臉的不敢置信。
“潘照臨死了?!”
“是服毒而死。”龐天壽顫聲回道,“是鸠羽之毒……”
“這個當口!這個當口!誰讓你們殺他的?”趙煦幾乎是在輕吼:“誰讓你們殺他的?!”
曹谌、劉仲武撲通跪了下來,冷汗直流。
隻有司馬夢求依然鎮定:“陛下,潘照臨是被歹人所害,非臣等所爲。”
“歹人所害?”趙煦怔了一下。
司馬夢求從袖子裏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到龐天壽手裏:“此是臣整理的安平一案之原委始末,一切人證物證供辭俱在,所有涉及調查經過的資料卷宗,俱在職方司妥善保存,若有需要,可以随時調閱查驗。”
龐天壽接過卷宗,小心送到趙煦案前。趙煦打開卷宗,驚訝的問道:“侍郎的意思是,你已查明安平一案的真相?”
“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所有一切,皆是原雍王府門客李昌濟所爲……”
“李昌濟?”聽到這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趙煦先是一陣驚愕,然後臉色就沉了下來,他冷眼看着司馬夢求,呵呵冷笑:“李昌濟!呵呵!”
頓了一下,突然向曹谌厲聲喝問:“曹谌!這個李昌濟,就是你說的那個被潘照臨軟禁在白鶴觀的李昌濟麽?”
曹谌頓時打了寒戰,顫聲回道:“回陛下,便是那個李昌濟。”
“那現在又是怎麽回事?”趙煦寒聲問道,但目光卻一直冷冷的盯着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神色坦然,曹谌卻是渾身發抖,“回陛下,臣……臣當時的……的确沒……沒有實據,可……可證明李……李昌濟是被軟……軟禁的……”
“嗯?”趙煦不由愕然,目光也從司馬夢求身上移開,望着曹谌,“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李昌濟是否是被軟禁?”
曹谌總算冷靜下來,低頭回道:“回陛下,臣……臣或是有些先入主……”
“先入爲主?!”趙煦怒極反笑,“好一個先入爲主!”他憤怒的抓起一個硯台,惡狠狠的砸向曹谌,怒聲喝罵道:“連這點最基本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你做的甚麽職方司郎中?!”
曹谌也不敢躲避,硯台飛過來,正砸在他頭上,頓時鮮血直流,曹谌也不敢擦抹,隻能任由鮮血流了一臉,但曹谌猶自在叩頭謝罪:“臣辦事不明,有負陛下重托,罪該萬死。”
趙煦見他這模樣,怒氣稍遏,罵道:“滾,滾出去!”
曹谌連忙頓首謝恩告退。方要退出殿中,卻聽趙煦又罵道:“留下職方司的印信!”
他也不敢再頂嘴,小心解下印绶,交到龐天壽手中,狼狽退出崇政殿。
崇政殿中,變得格外的安靜,隻有趙煦翻閱卷宗的聲音。
過了好一陣,趙煦才驚訝的問道:“這個李昌濟竟然是南唐元宗長子文獻太子李弘冀之後?”
“正是,這是李昌濟親口招認,并有他的私屬的供辭佐證。”司馬夢求平靜的回道。
“原來如此。若他果真有這層身份,事情倒也不是說不通……”
趙煦說完這句話後,又繼續翻閱卷宗,崇政殿中,再次安靜下來。
又過了很久,趙煦終于讀完了全部卷宗,他輕輕合上卷宗,手指輕輕敲擊着禦案,望着司馬夢求,眼珠轉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司馬夢求默默站着,耐心的等待趙煦先開口發問。
“侍郎!”終于,趙煦打破了沉默,“卷宗中提供供辭的李昌濟的私屬,現在在何處?”
“嚴刑逼供之下,已死于職方司獄中。”司馬夢求從容回道,“臣以爲,這些人亦無必要再活着。”
趙煦點了點頭,似乎是同意他的說法,但又問道:“那麽,侍郎拷問他們之時,可有職方司親事官、親從官在場?”
“茲事體大,爲防洩密,臣不敢讓小吏在場,隻有職方司員外郎劉仲武相随。”
“劉仲武……”趙煦的目光轉到一直跪在殿中的劉仲武身上,“這麽說,你當時在場?”
“臣的确一直跟随司馬侍郎調查此案。”趙仲武回道。
趙煦的語氣變得嚴厲:“朕是問你,是不是親耳聽到了這些供辭?”
“這個……臣實不曾親眼聽到供辭。其時情況頗爲複雜,李昌濟四名私屬,皆是死士,司馬侍郎拷問賊人,臣要負責看管其他賊人,防其自殺,警戒異常,所有始末,臣亦有報告,存于職方司。”劉仲武老老實實回答道。
司馬夢求也證實道:“确是如此。臣是刻意讓他避開此事。”
“這又是爲何?”趙煦質問道。
“臣是爲朝廷惜材,假以時日,劉仲武可爲陛下掌管職方司,不會遜于職方館的種建中。”司馬夢求非常的坦然,“這件事情牽涉甚廣,讓他知道太多細節,萬一其中有什麽不該他聽到的話,對他沒有好處,對朝廷、對陛下,都沒有好處。”
“可如此一來,侍郎卷宗中,便再無一個活着的人證。”趙煦神色複雜的看着司馬夢求,“李昌濟和潘照臨,一個是南唐之後,一個是柴周之後……潘照臨隐瞞身份,真的隻是怕犯朝廷忌諱麽?他真的是被李昌濟的私屬毒死的麽?”
他再次轉望着劉仲武,“劉仲武,潘照臨死時,你也未曾親眼目睹吧?”
“臣的确不曾目睹。”
“先是鼓惑雍王,引發石得一之亂,事後竟安然逃脫,又能脅迫潘照臨這樣的人物,栽贓陷害于潘照臨,離間挑撥朕與石越,意圖引發變亂,從而火中取栗……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這李昌濟倒真是堪稱奇士!李弘冀有他這樣的後代,足以含笑九泉!”趙煦呵呵笑着,“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細節翔實,有人證,有物證,有供狀,有旁證,無懈可擊,呵呵……除了沒有活着的證人——但這種案子,沒有活着的證人,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陛下。”司馬夢求打斷了趙煦,他擡頭望着臉上寫滿懷疑的皇帝,目光平靜如水,“臣就是活着的證人。”
“但朕可以相信你麽?侍郎!”趙煦看着司馬夢求,問道。
“臣是陛下的兵部侍郎,朝廷重臣,替陛下掌管職方司!”司馬夢求平靜的回答道,“陛下既然讓臣調查此案,臣也斷不敢辜負陛下的信任!臣之忠心,可鑒日月!”
趙煦盯着司馬夢求看了很久,突然長歎了一口氣:“朕就是怕卿太忠心了啊!”他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罷了!罷了!朕信了便是!”
沉默了一會,趙煦又說道:“不管怎麽說,潘照臨也是周世宗之後,好好安葬吧。”頓了一會,又補了一句:“此事先不要讓石丞相知道,一切待北伐之後再說。”
“臣遵旨。”
……
待司馬夢求和劉仲武告退離開崇政殿後,趙煦望着空空蕩蕩的大殿,忽然覺得自己心裏,也空蕩蕩的。
做爲皇帝,趙煦從小就學會了不要輕易的信任他的臣子,熙甯十八年的那場叛亂,更是給了他最深刻的一課。但這個世界上,隻有少數人才能永遠生活在一個極端。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的應付着許多人,垂簾聽政的祖母,老謀深算的宰臣,野心勃勃的新進……這些人,都是趙煦所需要倚重的人,但也都是他最需要防範的人。但他不可能完全沒有想去信任的人,即便這種信任不可能是全心全意的,即便這種信任有時候脆弱得經不起一絲考驗,但是,做爲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剛剛成年不久的人,總會有一些人,是他發自内心想要親近,想要認可,想要信任的,同時,當他付出了這樣的感情之後,他也會想要得到同樣的回報。
在趙煦的生活中,這樣的人,屈指可數。田烈武、桑充國,再加上程頤和司馬夢求各算半個,可能就再也數不出更多的名字了。
而和其他人不同,對司馬夢求的好感,源自于他身上的傳奇,趙煦認可這些以任俠之名而流傳後世的人,是因爲内心中,他相信給予對方的信任,就一定能從對方那裏得到忠誠的回報,就如同司馬遷在《刺客列傳》中所描叙的那樣……
然而,趙煦有一種感覺,他又要被現實教育了。抱着殘存的一點點幻想,趙煦忍不住問龐天壽:“天壽,你覺得司馬夢求說的,是真相麽?”
“奴婢……”龐天壽完全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
趙煦當然知道龐天壽心裏在想什麽,馬上補充了一句:“這次,就不要那麽謹小慎微了!”
龐天壽有點驚訝,但跟随了趙煦這麽久,他知道皇帝這次是認真的,所以,即便越界,他也隻能硬着頭皮說出心裏話。
“是。奴婢以爲,司馬侍郎似乎沒必要做假……”
“沒必要做假?”
“以奴婢看來,司馬侍郎如果要做假,多半是爲了維護石丞相,但官家已經知道,安平之事,石丞相幾乎不可能事先知情。如果司馬侍郎是爲了保護石丞相,那麽隻有兩種可能,要麽,這些賊人,且不管他們是不是李昌濟,他們背後的主謀,其實就是石丞相,并且他們還露出了馬腳甚至是親口承認了……但如此一來,整個事件怎麽也說不通,石丞相若真有謀反之心,就算安平之時不去講他,如今他堅持不願意北伐領兵,反而放棄兵權回朝,世間哪有這樣的逆臣?他若真有一點點反意,怎麽着也要學着做桓溫,領兵北伐立不世之功,然後挾功回朝……”
“這個朕知道。”趙煦不耐煩的打斷了龐天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