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潘照臨回答,司馬夢求便自己給出了答案:“因爲我并沒有危言聳聽,子明丞相也看得到那個未來,他也不會想要那樣的新朝,哪怕他是皇帝!我不敢說子明丞相絕對不會謀反,但是,我敢肯定,隻要還有一絲可能,他就不會走上那條道路。我們追随過的石子明,不是一個爲了自己想做皇帝而可以犧牲一切的人,相反,他是一個爲了這天下可以變得更好,而對做皇帝這種事不屑一顧的人!”
潘照臨似乎并不想和司馬夢求争辯,隻是輕輕說了一聲:“書生之見!”
聽到他的評價,司馬夢求卻忽然露出溫潤的笑容,“書生之見……先生,我本來就是一介書生啊!子明丞相也是一介書生。自熙甯以來,子明丞相的所作所爲,都是爲了讓大宋朝變得更好,而不是爲了謀朝篡位,所以,你的謀劃才會如此艱難吧?做書生又有什麽不好?書生雖然有時迂腐,但至少知道何事當爲,何事不當爲;雖然追名逐利,但卻不會狂妄的将自己置于天下之上。做書生沒什麽不好,真正有問題的,是那些手握大權之後,便忘記自己也曾是一介書生的人吧?說到底,魏武帝和漢光武帝之間的差距,也不過就是漢光武帝始終記得自己隻是一介書生而已!我倒是希望,先生還能記得自己也曾經隻是一介書生!”
潘照臨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卻帶着明顯的譏諷之意,“純父一直是如此辯才無礙,但任你如何舌燦蓮花,說到底,我們依舊是同類人。你我都有自己的志向,想要改變這個世界,但你我都沒有這樣的能力,隻能寄望于能做到這一切的石子明,隻不過,我有我看到的未來,有我期望中的石子明,你有你看到的未來,有你期望中的石子明,如此而已!”
他的話直刺内心,司馬夢求默然了一會,便坦白承認:“或許便如先生所說,你心中想要的那個更好的世界,需要改朝換代才能實現,但我沒有你那麽大的野心,我曾經想象中的那個更好的世界,現在已經實現了。子明丞相甚至比我期望的,做得都更多、更好。我隻要大宋朝順着現在的道路繼續走下去就足夠了。”
“還真是目光短淺啊!”潘照臨半開玩笑半譏諷的說道。
“人貴知足,做人不能太貪心的。”司馬夢求卻是非常認真的回答,“現在的大宋朝,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大宋朝,所以,先生,我不會讓你改變這一切。”
“你都到了這幽草寺,我還能做什麽?”潘照臨幽幽歎了口氣,神情怅然,“這一局,已經結束了。”
司馬夢求目不轉睛的盯着潘照臨,過了好一陣,才苦笑道:“先生是想讓我相信,自安平之事後,你便放棄了自己的計劃,什麽也沒做麽?”稍頓了一下,又反問道:“若是如此,鄢陵白鶴觀的李昌濟等人,又何必在我走後,服毒自盡?”
“李昌濟隻是害怕連累雍王。”潘照臨搖了搖頭,歎道:“他不必死的!”
“是麽?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潘照臨神情落寞,“其他人,都是爲了保護我。”
但司馬夢求并不相信他的說辭,“若隻是爲了保護先生,其他人也不必死。他們這麽一死,反而會把事情鬧大,讓皇上心裏認定先生有問題……”
“這件案子,是不可以公開的,皇上隻是想知道真相,先生的那些私屬,隻要在職方司挂了号,便掀不起什麽波瀾來,他們隻需離開大宋,前往南海,皇上也不會非要他們死不可,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甩開曹谌的追捕……”司馬夢求臉上寫滿了懷疑,“但他們卻選擇了服毒自盡,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坐實皇上心中對你的懷疑,同時也是加劇皇上對子明丞相的不滿。”
“他們隻是些小人物,又怎能知道九重之後皇帝的心思?”潘照臨黯然道,“再厲害的謀劃,也是需要時機的。安平的機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此後做再多的事情,也隻不過是埋一些伏筆,若沒有新的時機到來,并不會有施展的機會。”
“所以,先生是在這幽草寺等待時機麽?這可不象是先生的風格,先生向來是主動創造時機的。”
“子明不願意領兵,最好的機會,就是章惇重蹈曹彬覆轍……”
司馬夢求的目光瞬間嚴厲起來,卻聽潘照臨歎了口氣,“但我始終是世宗的後代,讓我主動幫着契丹擊敗章惇……”他搖了搖頭,神情頗爲無奈。“每個人都有心中的桎梏,除了等待機會,我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司馬夢求的目光也随之溫和下來,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北伐如今的局勢……先生所等待的時機……”
“近在眼前了。”潘照臨苦笑,“但你來得快了一點。”
潘照臨似乎不想再和司馬夢求繼續這麽聊下去了,直視着司馬夢求,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說吧,純父準備如何處置我?”
司馬夢求迎着潘照臨的目光,好一會,才淡淡說道:“我想請先生寫一封供狀,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昌濟在暗中謀劃,所有人都是無辜的,連雍王也是被他教唆利用,罪大惡極的人,隻有李昌濟。他因石得一之亂失敗,懷恨報複、陷害子明丞相,目的挑撥大宋内亂,圖謀不軌。而先生因爲身世被李昌濟所知,故此受他脅迫,貴屬也并非先生的私屬,而是效忠于李昌濟的。陰謀暴露後,李昌濟自知不免,故意自殺,行死間之計,以便将所有一切嫁禍于先生,目的仍然是陷害子明丞相,但李昌濟的部屬在得知其自殺後,群龍無首,遂将先生挾持至此,幸好被我與劉子文所救。而先生被救後,自覺無顔面對子明丞相,決意乘舟出海,立誓終身不複回大宋。”
“我被李昌濟脅迫……”潘照臨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小皇帝會相信?”
“人都會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外人雖知先生之名,但除了子明丞相、我,還有陳子柔,或許還有唐康時,旁人并不知道先生究竟有多厲害。這些人即便心中有懷疑,但沒人會宣之于口,我有足夠的辦法,讓這件事情變成真的,我會把它辦成鐵案,它合情合理,皇上會相信的。就算皇上心裏稍微有那麽一點懷疑,但先生你已經去了南海,和大宋再無瓜葛,皇上也沒有必要再介懷,最多讓職方司派幾個人去南海監視先生,不會更多的深究。畢竟,這樣的真相,對大宋朝是一件好事,對每個人都是好事。”
“職方司!呵呵!職方司!”潘照臨面帶譏諷的看着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面不改色,“先生忘記了一件事,我不是職方司郎中,我是大宋朝的兵部侍郎,是朝廷大臣。”
“沒錯,朝廷大臣。”潘照臨譏諷道,“所謂的朝廷大臣,就是要做自己認爲對國家、對皇帝最有利的事情。所謂的真相,所謂的無辜,在他們眼裏,不值一提。但純父,剛才你義正辭言和我說的那些話呢?爲了你心中認爲對的事情,你也不介意讓無辜的人背上罪名啊……”
“李昌濟已經死了,他也不是無辜的。”司馬夢求淡淡的回答,“而且這些也無關緊要,儒者有經有權,離經背道,固不足取,不通權變,亦非聖人之教,善知經權之變,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先生覺得我們是同一類人,其實不然,我們雖然都用權術,但我是儒生,持經達變,心中始終有不可逾越的綱紀倫常,而先生已是縱橫家,世間一切,皆不過縱橫家手中的棋子,不複知中庸爲何物!”
“論這舌辯之術,純父才更似是縱橫家吧?”潘照臨譏道,他剛剛說完,爐上茶壺裏的水正好燒漲了,熱騰騰的開水在茶壺裏翻滾着,潘照臨連忙将茶壺提開,又随手舀了一勺泉水澆在木炭,将炭火澆熄。然後撿出兩個茶碗,提起茶壺,倒了兩碗茶水,頓時茶香四溢,潘照臨放下茶壺,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輕輕啜了一口,似乎嫌香料不夠,又從懷中掏出一包香料,小心的灑進茶碗之中。
他這喝茶的法子,并非當時流行的點茶法,而是自唐代的煎茶之法演變而來的宋代煎茶法,相對點茶來說,程序非常簡單,事先将茶葉碾成粉末,摻雜各種香料,倒入茶壺中,和水一起煮開,便可直接飲用。
因此司馬夢求也不以爲異,他也不客氣,端過自己面前的那碗茶來,淺嘗了一口,覺得香料的味道果然有點偏淡。但此時此刻,他也沒有心情講究茶湯的好壞。剛剛放下茶碗,便見潘照臨的神情忽然頗爲蕭索,臉上露出有些詭異的笑容,說道:“但這一次,即便純父有蘇張之舌,也終是無濟于事。恕我不能讓純父如願了!”
“先生何必如此固執?”司馬夢求勸道,“便如先生所言,我已經到了這幽草寺,先生已經等不到你想要等待的時機了。就算先生還有什麽謀劃,學生不才,或許破解不了先生的棋局,但我總算也有一技之長,不會下棋,我就解決棋手,沒了棋手,再厲害的棋局,也隻能結束。以先生大才,到了南海,諸侯必争相……”
他話未說完,已被潘照臨打斷,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說道:“純父這次卻是錯得厲害,沒有了棋手,棋局并不會就此結束。”
司馬夢求怔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潘照臨端起手中的茶碗,一飲而盡,望着司馬夢求,輕聲說道:“純父說我以天下人爲手中的棋子,卻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潘照臨,同樣也是天下人……”說完這句話,他嘴角之中,突然流出一縷鮮血,潘照臨用他那慣常的譏諷的笑容望着司馬夢求,輕輕說道:“将軍!”
刹時間,司馬夢求呆若木雞的看着潘照臨,但他馬上反應過來,望着面前正譏笑着看着自己的潘照臨,喚了一聲:“先生?”
但對面的潘照臨毫無反應,他迅速起身,伸手探了探潘照臨的鼻息,潘照臨已經停止了呼吸。司馬夢求的心頓時沉到了海底,他輕輕掰開潘照臨的嘴角,仔細檢查了一下,又拿起潘照臨的茶碗,小心撥弄了一下碗中的殘渣,便頹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語:“鸠羽!竟然是鸠羽!”[271]
司馬夢求失魂落魄的呆坐在潘照臨的對面,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結果,口頭的威脅是一回事,但他心裏從未想過潘照臨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或許在旁人眼裏,潘照臨犯的或者是天大的事,但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又算得了什麽?他調查潘照臨的目的,來幽草寺的目的,隻是爲了制止潘照臨,讓他徹底放棄自己的謀劃,阻止他繼續破壞皇帝和石越之間那脆弱的關系。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此行的結果,竟然是潘照臨,就這樣在他面前飲鸠自盡!
此刻的司馬夢求,已經無法思考,無法想任何的事情,各種零亂的念頭,在他腦海裏亂七八糟的湧現,一時是過往與潘照臨之間的點點滴滴,一時是石越的笑容,一時是趙煦的面孔,一時又是潘照臨死前那聲輕輕的“将軍”……攪得他腦子裏一片混亂,讓他胸口一陣煩悶,繼之而來的,是惡心,想要嘔吐。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終于意識到,潘照臨已經死了。
從此以後,他面前的這個人,再也不會開口和自己說話了,再也不會帶着譏諷的笑容看着自己了,他也再聽不到那聲熟悉的“純父”了……
忽然之間,難以抑制的悲傷,從他的心底湧了上來。永遠溫潤如玉,永遠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司馬夢求,竟怎麽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淚水無法阻止的流了出來,象決了堤的河流,怎麽都止不住,就這樣流個不停。他有點想要抽搐,想要哽咽,但他拼命的控制住自己,隻是呆坐在那裏,無聲無息的,淚流滿面。
就這樣,哭了很久,司馬夢求的目光無意識的轉動,看到了旁邊的那具古琴。他木然的走到那具古琴前,端正的坐下,輕調琴弦,開始彈琴。
君子哀而不傷,但此刻響起的琴聲,卻是如此的悲傷。
司馬夢求彈着韓愈的《猗蘭操》,悲怆高歌: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爲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荠麥之茂。
子如不傷,我不爾觏。
荠麥之茂,荠麥有之。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仿佛是在用這樣的琴曲,給潘照臨送行。
2
汴京,左丞相府。
琴聲入林細,幡影隔花遙。自左丞相府後花園中,不時傳出悠揚的琴聲。隐隐約約,還能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東漢蔡邕著《琴操》,收錄了十二首琴操,後來前唐韓愈删掉伯牙所作的《水仙》、《懷陵》二操,隻餘《十操》,這一曲,便是孔子所作的《猗蘭操》……”
緊挨着後花園的書房内,石越聽到這聲音,竟不由有些感慨,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桐橋絲柳,悠悠歎道:“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将老……”
發過感歎,卻又是自失的一笑,向石鑒問道:“師樸相公推薦的這女先生,真的是現在汴京最出色的女琴師?”
石鑒笑道:“小的打聽過的,的确是今年最當紅的女琴師,據說連晏小山請她去演奏一場,車馬費也要一百貫,那還是看在大才子的份上,免了演出費用,若是尋常簪纓之家請她演一場,除車馬費外,酬勞少則三百貫,多則上千貫。”
“這是瘋了麽?”饒是石越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面了,也被這天價演出費給震驚了一把,他馬上想到一種可能,驚道:“莫非是交鈔又貶值了?”
“不曾貶,不曾貶。”石鑒被石越的反應逗笑了,笑道:“交鈔還是很值錢,隻是自從劉莘老罷禦史中丞後,如今汴京的富貴之家,又悄悄開始競相奢華了。小的聽說,如今六部郎中府上,一個普通侍婢置衣裝的錢,就高達兩千貫,咱們相府前一陣想招幾名婢女,結果但凡姿色好點的,能幹點的,都不願意來,嫌咱們相府太清苦了。夫人那邊正商量着給下人漲月錢呢……”
“啊哈?”石越再次驚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