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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蘭葉徑,城外李桃園。直知人事靜,不覺鳥聲喧。
進到幽草寺中,司馬夢求便已知道這寺名的來曆——寺内遍種蘭草,此時隻是晚春,蘭花未發,但春蘭葳蕤,幽叢深深,一入其境,便讓人忘俗。随着老僧繞過松柏掩映之下的大殿,走進一座小院,竟隐約聽到汩汩泉水之聲,院中到處都是蕙蘭,中間辟了一條石徑,沿石徑而行,便看到蘭草環繞之中,有一汪清泉,泉邊擺了案幾矮凳,一張案幾上,還擺了一具古琴,随随便便穿了一件素色直裰的潘照臨,正坐在泉邊煮着茶,旁邊還有兩名黑衣青年伺候着。
老僧引司馬夢求至此,朝司馬夢求和潘照臨行了一禮,告退而去。潘照臨朝身邊的兩名青年微微額首,二人朝司馬夢求欠身行禮,也悄悄離開。
司馬夢求走到潘照臨面前,拉了張矮凳坐下,一邊幫着往爐子裏撥弄木炭,一邊笑道:“先生可真是讓我好找,職方司河北房全員出動,我把劉子文也從汴京喊過來幫忙,才知道原來先生竟在這幽草寺過着神仙日子。”
潘照臨卻是長歎了一聲,苦笑道:“我可真不想這麽快被你找到。”
司馬夢求凝視潘照臨,半晌,才悠悠說道:“太祖皇帝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雖說有負周世宗,但五代之際,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得禁軍者得天下,後周的天下,也是這麽來的。而且鼎革之後,趙家對柴家,亦可稱仁厚,自南朝劉宋以來,朝代更疊,無論是禅讓、奪位,還是起兵滅國,前朝皇室,便沒有一個好下場的,惟有本朝,視柴氏爲國賓,以禮相待,封建南海,周國亦在其中——若說李昌濟要謀反,我想得明白,但先生要謀反,是無道理。不說柴氏嫡系,便是你潘先生這一支,趙家也對得住你們……”
“對得住對不住,誰又說得清楚呢?”潘照臨淡淡說道,“況且,我于趙家,并無怨恨之意。”
“那又是爲何?”
“趙匡胤倒還罷了,好歹也算是一時豪傑,若這天下,是他的子孫,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但趙光義和他的子孫,純父真的覺得,他們配坐這天下麽?”雖然說着大逆不道的話,但潘照臨語氣非常平靜,“世宗皇帝一代英主,他打下的大好基業,卻讓趙光義之流糟蹋,他的子孫更是不堪,除了趙顼稍堪入目,其餘諸君,又有多配做這皇帝?趙匡胤陳橋兵變,趙光義斧聲燭影,趙家天下既是如此得來,若世有英雄,爲何便不能取而代之?”
“先生若瞧不上趙家,想取而代之,這是先生和趙家的恩怨,大可自己舉旗起兵,爲何卻要算計子明丞相?”司馬夢求冷笑道,“子明丞相對先生,算得上解衣推食,視爲腹心知己了吧?人以國士待先生,先生不能以國士相報,反倒暗中算計,又是何道理?”
“我何曾算計過子明丞相?”潘照臨矢口否認。
司馬夢求看着潘照臨,忽然問道:“安平之事,是先生的謀劃吧?”
院子裏突然寂靜下來。
司馬夢求給燒水的爐子加了塊木炭,又說道:“先生有先生的驕傲,先生不願意承認,是因爲知道我沒有證據,但是,先生也不願意當着我的面否認,因爲先生知道,那樣我會看不起先生。”
“這園子裏除先生與我,再無旁人。其實先生承認不承認,都無關緊要。我管的是職方司,不是禦史台、大理寺、開封府,職方司斷案,有時候不需要證據,如果職方司懷疑一個人,而那個人又無法自證清白,那在職方司的眼裏,那個人就一定是有問題的。其實涉及到謀反的案子,便是禦史台、大理寺、開封府來斷案,同樣也會要求嫌疑人自證清白。”
“先生證明得了自己的清白麽?!”司馬夢求擡頭問道,“雖然我相信,憑先生的手段,安平一事,先生絕對能證明自己是完全‘無辜’的,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但是,先生隐瞞身份接近子明丞相,暗中軟禁李昌濟,還神不知鬼不覺的培植私屬,先生的這些部屬甚至和職方館、職方司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事情,以前無人注意也就罷了,如今既然懷疑到先生身上,先生以爲真能做得不留一點痕迹麽?”
司馬夢求的眸子盯着潘照臨,目光銳利,語氣也漸漸變得嚴厲:“我記得朝廷組建職方館、職方司前,子明丞相曾經當着先生和我的面,說從此所有的間諜細作,皆歸朝廷管轄,無論朝廷大臣還是邊疆率臣,皆不得再有私屬。還是說,先生要告訴我,這一切不是先生私自謀劃,而是奉子明丞相密令行事麽?!”
潘照臨聽他滔滔不絕說了這麽多話,忽然笑了起來,問道:“若我說是奉子明丞相之令,純父會如此?”
司馬夢求的手按到腰間佩劍劍柄上,冷冷說道:“我不會相信。”
“然後呢?”
“先生若欲陷子明丞相于不忠不義,那今日之事,便隻有血濺五步!”
潘照臨看着司馬夢求,好一會,突然哈哈大笑,“都說司馬純父有前漢之風,果不其然。你放心,所有的事情,子明丞相皆不知情,全是我一人所爲。”
“安平之事,子明丞相亦不知情?”
“不知情。”潘照臨搖了搖頭,“這又何必多問?子明丞相若知情,那當日唐康時又是在做什麽?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至于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先生既然知道,那又是何苦來呢?”
“我也料不到康時那小子……”潘照臨搖頭苦笑,“原本想着這麽一鬧,小皇帝必定無法再安心讓子明丞相領兵,一定會召回子明丞相,如此我再找機會在軍中稍稍挑撥一下,事情便無可挽回。但以子明丞相的性子,他輕易還是不會謀反的,到時候我再找韓持國、範堯夫等人說和,讓子明丞相回朝請罪,以小皇帝的性情,以韓、範諸相阻擾,他殺不了子明丞相,卻一定會将子明丞相軟禁。如此一來,天下人皆知小皇帝是昏君,隻要河北軍中再鬧點什麽事情,正是遼軍在野,社稷危亡之刻,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說服子明丞相,聯絡朝中諸相行伊尹、霍光之事……”
司馬夢求聽潘照臨坦白自己的計劃,雖然事情已過去很久,但他細細琢磨,竟覺得大有成功的可能,一時間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但我千算萬算,沒算到康時會有如此急智,結果小皇帝雖然仍懷猜忌,但終不至于是水火難容了……”潘照臨長歎了一口氣,“或許這便是天命,安平之時,本是最好的時機。”
“先生這是将天下人都當成了手中的棋子啊!”司馬夢求歎道,“待廢立之後,子明丞相再領兵擊退契丹,如此便可鞏固大權,威行朝野,做完了伊尹、霍光,接下來就是做王莽、曹操了吧?呵呵!當今之世,也惟有潘潛光有這樣的氣魄了!”
他頓了一下,才又說道:“想來,下棋的人,是斷然不會考慮棋子的感受的。先生大概也不會在意,因爲先生的謀劃,契丹可能會肆虐河北更深、更久,會有成千上萬的河北軍民因此喪命……”
潘照臨默然了一會,說道:“欲行大事,犧牲總是難免。但隻要事情成功,子明丞相登上帝位,就會有一個更好的時代。”
“更好的時代……”司馬夢求苦笑搖頭,“先生想過子明丞相自己的想法麽?想過子明丞相想不想當皇帝麽?”
“子明丞相隻是感于趙顼知遇之恩,不欲辜負趙家罷了。”潘照臨不以爲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自己的想法又何關緊要?到了那個位置上,他自然會改變想法。”
“原來如此。”司馬夢求若有所思,又問道:“先生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給子明丞明黃袍加身的呢……難不成,熙甯初年進入子明丞相幕府之時,便已有此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潘照臨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世間再隐忍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表現欲,項羽不願意“衣錦夜行”,或者讓人覺得太市井可笑,但如果換一種說法,一位藝術家苦心詣意造出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世間卻人無知曉,這恐怕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殘酷。如潘照臨這樣的人,以天下爲棋盤,以當世所有的英雄豪傑爲棋子,隐身幕後,攪動風雲,他雖然不會淺薄到喜歡和人炫燿,但如果遇到那個可以分享的人,他們往往會比任何人都坦率。這既是一種驕傲,也是一種想讓和自己同級别的人知道自己成果的微妙心态。
“當年第一次見到子明,我就已經知道,他就是那個能給宋朝帶來巨大改變的人……”潘照臨的回憶中,流露出幾分刻意掩飾的自得。“但他帶來的改變,還是超過我的想象。熙甯之盛,泰半是因爲子明丞相,沒人比他更有資格坐上皇帝的位置。”
“先生還真是處心積慮,謀劃深遠啊!”司馬夢求不由慨歎,“但是,恕我直言,先生你完全陷到了自己的謀劃之中,卻忘記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潘照臨怔了一下。
“本來,這些事情,憑先生的智慧,是可以輕而易舉的看見的。但是,先生心心念念的,隻有你那些所謂的謀劃布局,結果卻連最淺白的事情,也忽略了。”司馬夢求不知道已是第幾次歎息,“在先生的心裏,子明丞相隻是你的棋子,充其量是最重要的棋子,先生大概覺得,你暗中謀劃着讓他做皇帝,完全是爲了他好,絕不是在害他,畢竟,如果這也算害他,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隊希望你去害他們。”
“但先生在熙甯初年見到子明丞相時,就知道他是那個可以改變大宋的人,卻沒有看出來,他也是那種世間少有的對皇位真正的不感興趣的人!”司馬夢求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笑聲中,有遺憾,但更多的,卻是悲怆,“先生覺得子明丞相做皇帝,會讓這個天下變得更好,但稍有遠見的人,卻都能看到,如果那樣的事情發生,這個天下不會變得更好,隻會變得更差!”
“荒謬!”潘照臨不屑的說道。
“太祖皇帝結束五代之亂世,可謂功在千秋,然而,便因爲他在五代那樣的亂世中奪了柴氏的江山,就仍要擔心被人說成是得國不正,更害怕後世有英雄豪傑之士效仿,禍亂無窮,不得不制定曲防之法,重新褒揚儒教,宣講禮儀廉恥忠孝氣節,以儒臣領兵……即便如此,至今日仍然有先生和李昌濟這樣的人,以爲可以取而代之。而今日趙氏有國一百數十年,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趙氏以仁孝治天下,從未虧待過百姓,從未虧待過士大夫,也從未虧待過禁軍将士,雖說朝中經常有大臣牢騷滿腹,一時說此法害民彼法擾民,一時又說賦稅過重差役太繁,但憑心而論,周漢晉唐,哪朝哪代,真比得過本朝善待百姓?汴京販夫走卒皆着絲履,汴京長安這樣的大城市,牛肉一斤最貴也不過百文,豬羊肉一斤更不過三四十文,而在大臣奏章中苦不堪言幾乎已無法生活的鹽戶,每天工錢都有近百文,朝廷凡有興作,雇傭勞役皆要照付工錢,爲了整治黃河,朝廷出價二百文一天雇河工,卻連一個人都雇不到,最後被迫加到三百文,甚至連宮中的宮女大半也是雇傭的,皇宮狹窄也因不能強拆民居而無法擴建[270]……人人都誇頌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先生博古知今,敢問先生,文景、貞觀、開元之時,百姓過的日子,真比得上我大宋麽?!”
潘照臨冷笑:“純父又焉知以後不會更好?”
“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更好。我隻知道,趙氏恩澤施于百姓、士大夫、禁軍一百數十年,沒有做過辜負百姓、士大夫、禁軍的事情,這一百數十年來,從士大夫到百姓,都粗識忠孝節義,坊間說個三分,講到曹阿瞞倒黴,個個高興,說到劉皇叔遇難,人人悲憤,世情如此,若有人行篡逆之事,我想知道,不殺個血流成河,他要如何才能坐得穩這江山?先生以爲,這大宋朝,就沒有盡忠之臣麽?這天底下,就沒有别的英雄豪傑了麽?就算他真的手段過人,以力壓服天下,但他死了後呢?又當如何?新朝要不要講忠孝節義?新朝要如何才能壓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止住豪傑之士的勃勃野心?難道要靠着皇城司和職方司治天下麽?!”
“就算他們有辦法吧,但那樣的新朝,絕大部分精力,都将不得不放在防範、鉗制國中豪傑之士上,這樣的新朝真的會更好?先生,一個沒辦法理直氣壯宣揚忠孝節義的新朝,頂多就是又一個曹魏、西晉,所有的英傑之士,都會盯着那個皇位,心裏說着‘彼可取而代之’,國家隻會在不斷的内亂中消耗,成千上萬的百姓會爲之喪命,那樣的新朝,絕對不會更好!”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未來,大宋國中,稍有遠見的人都會看得見,所以,除了那些野心勃勃想要謀取個人好處的人,其他人,不會心甘情願的追随你們,哪怕那個人是子明丞相!你唯一能讓他們屈服的辦法,就是殺人,殺光所有的忠臣義士,殺得所有人都害怕爲止。但這樣的新朝,真的是先生想要的麽?”
司馬夢求象叙着家常一樣,輕聲靜氣的說個沒停,這些話,在他心裏已經憋了很久,就是想見着潘照臨後,一個字不落的說給對方聽,因爲,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有機會,這樣的慢慢說話。
但潘照臨對司馬夢求的長篇大論,完全的不以爲然,他呵呵笑道:“純父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太悲觀了,隻要百姓能安居樂業,讀書人能科舉做官,天底下哪有那麽多謀反之人?這世間之人,多是無情無義自私自利的,過個幾十年,誰還會記得前朝的什麽恩德?”
“隻要百姓能安居樂業,讀書人能科舉做官……如果隻是這點追求,先生,又何必非要改朝換代?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是要締造更好的朝代麽?一個連宣揚忠孝節義都會觸犯忌諱的朝代,真的可能是一個更好的朝代麽?”司馬夢求譏諷道,“先生在策劃安平之謀時,自己也說了,就算你再怎麽挑撥,子明丞相也不會輕易造反。但先生想過子明丞相爲什麽不會輕易造反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