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淳想要南奔,惟一的辦法,就是和宋軍裏應外合。
耶律淳并不想出賣大遼,但他很快也意識到,大遼和自己的生命,他隻能選一樣。這個選擇并不困難,因爲想要他性命的,正是大遼的皇帝。
困難的是他和高革沒有獻城投降的實力。耶律淳自不用說,隻有幾百名親衛、家丁可供差遣,這些人還被蕭岚盯得嚴嚴實實的,一有動靜就會被發現。高革也好不到哪去,雖然沒有人懷疑他,但是他統率的三千渤海軍并不會追随他叛亂,他能夠信得過的心腹之人,也就是三十來人,還不能保證這裏面不會出現告密者。
面對保持高度警惕的蕭岚,這點力量想要奪取城門獻城,幾乎就是癡人說夢。析津府不是什麽小城,每座城門,都有内甕城、外甕城、吊橋,外甕城有三道城門,正面一道,側面兩道,在墩台被清除後,所有的外甕城正門,都被蕭岚下令直接封死。想要打開側門中的任意一道門,都不是耶律淳和高革能辦到的。耶律淳一出門就會被盯上,而高革沒有命令,大部分時間連内甕城都進不了。
他們隻有一個死中求生的可能,就是在宋軍攻城時,尋找機會。隻要宋軍給的壓力足夠大,高革就有機會進入外甕城,在兵慌馬亂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爲了争取這一絲微小的機會,耶律淳又花了很大的代價,聯絡城外的宋軍。耶律淳怎麽說也是皇族,當今大遼皇帝的堂弟,雖說一直被架空,但在大遼還是有些勢力的,得罪過的人不少,但受過他家恩惠的人,也不少。耶律淳費盡心思,終于在軍中找到幾個人充當信使,趁着出城與宋軍作戰的機會,找機會投宋。但戰場上刀槍無眼,前兩名好不容易找到的信使,一個戰死,一個不知所蹤,直到第三名信使,才終于将密信送到了章惇手中。
爲了保護耶律淳,信是以高革的名義寫的,内容也很簡單,就是遼主無道,析津府中有貴人願意投宋,但蕭岚監視甚嚴,他們會在宋軍攻城時,找機會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希望章惇能事先知會攻城将領,辨清敵我。因爲内外交通艱難,他們也不寄望城破之前,還能再次聯絡,如果章惇願意接納他們的投誠歸正,就請于當晚三更,在城南發射三枚藍色煙花。
這種事情,章惇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原本準備怎麽作戰,還是繼續進行,事情是真,那是天助他章惇,是假,也沒有關系,隻要提醒攻城的将領小心提防這些獻城的遼人就是了,除此以外,再無風險。
當天晚上,三枚藍色煙花便準時在城南的夜空中綻放。
現在,就是高革找機會踐諾的時候了,他和耶律淳商議,如果他能僥幸成功,就馬上放出一枚特制的紅色煙花,耶律淳看到信号後,再在城中發難,制造混亂。
這可能是史上最不靠譜的計劃,一切都得看機會酌情發動,每一步都充滿着不确定。
但除了坐以待斃,這也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計劃了。
可現在的情形,鐵林軍雖已登城而上,城内的遼軍也的确一片混亂,然而,高革卻依然看不到他的機會在哪!
正苦着臉發愁,忽然,高革看見蕭岚的一個家奴快步朝着自己走來,他識得對方名字,叫做蕭若統,正要行禮,卻聽蕭若統着急的喊道:“快,沙土,東側門!”
高革頓時大喜,連忙答應,随手指了三十來個人,全是自己的心腹,他親自帶頭,推起早已裝好沙土十來輛獨輪車,便朝着外甕城的城牆跑去。
蕭若統沒料到高革會親自上陣,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但此時十萬火急,他也不急細想,又朝着耶律乙辛隐跑去,喊道:“都轄,外甕城要增援!”
高革推着獨輪車上了城牆,才發現城牆的戰況,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慘烈。
沒有箭樓、馬面,城牆防守到處都是死角可以被宋軍利用,不僅丹鳳門兩側的主城牆,連外甕城的城牆上,也被宋軍攻了上來,擡眼望去,感覺到處都有宋軍和遼軍在展開殊死的白刃戰,更讓他震驚的,是外甕城東側門處燃起的火光,上百名遼軍在那裏手忙腳亂的向城下傾倒各種東西,沙土、滾石、甚至是檑木……但宋軍應該是在東側門投放了大量的猛火油,城門下的火勢,完全沒有得到遏制。而在高革的前面,已經有許多遼軍扛着一袋袋的沙土朝着東側門上方城牆跑去,而幾乎所有外甕城城牆的宋軍,也都在瘋狂的殺向東側門的位置,試圖阻止遼軍救火,更多的遼軍則不顧一切的阻止他們的推進……恍惚間,高革甚至覺得遼軍的防守已經岌岌可危,宋軍攻破城牆,已是遲早之事。
高革小心的觀察了一下形勢,領着自己的獨輪車小隊,小心的避開正在激戰的宋遼士兵,奔向東側門方向,但是,看到獨輪車上的沙土袋,沿途的宋軍立即将他當成了最大的威脅,紛紛抛下自己的對手,前來阻止高革,而遼軍同樣将他看成最大的救星,一個個咬緊牙關,死死的纏住身邊的宋軍,護住高革一行,保護他們通過。
高革一路躲避迂回,途中還撞開了三四名宋軍,好不容易,終于沖到了東側門的上方。見到高革一行,早已将沙袋扔得一幹二淨的遼軍大喜,馬上圍了過來,一人扛起一袋沙土,就往城下扔去。轉眼之間,三十幾輛獨輪車上的沙土,便被扔了個一幹二淨。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近兩百袋沙土扔下去,城門的火勢不僅沒有得遏制,反而突然猛漲,便如烈火中澆油,火勢愈發旺盛,一些火苗甚至直接竄到了城牆之上,稍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大火已經徹底失控,外甕城的東側門,完了!
這突然的變故讓東側門上的遼軍一臉茫然,哪裏想得到,這些所謂的沙土,全是高革事先準備在外甕城放火的浸泡過猛火油的煤炭!此時正好配合宋軍火燒東側門。一名遼将向着高革沖過來,正要質問,高革已經從獨輪車的車側拔出一把長刀,朝着那遼将砍去,直接将他砍翻在地。他幾十名心腹也紛紛發難,猝不及防間,東側門上方的百餘遼軍,便被他們全部砍死。
然後,衆人從懷中掏出一塊紅布,綁在左臂之上,高革大聲嘲着城下宋軍大喊:“某用北朝南院郎君高革,已與章大參相約,歸正大宋,今如約獻城!”
城下宋軍頓時發出一聲歡呼,高革又大呼:“鐵林軍張将軍何在?”
便聽到丹鳳門西側的一段城牆上,一名鐵甲上到處都是血迹的男子慨聲回應:“高将軍,張都校已在河北殉國,大宋鐵林軍都校王師宜在此!”
高革不由愣了一下,因消息斷絕,他并不知道張整已死,更沒想到王師宜竟已經身先士卒,殺上了城牆。這一聲大呼,卻是将對方給出賣了。果然,王師宜附近的遼軍聽到鐵林軍都校在此,便如潮水一般,向着王師宜那邊殺去。
高革既感于王師宜的豪邁,心中又覺愧疚,從懷中掏出一個煙花,随手扔到城下的大火之中,便聽哧的一聲,一道火焰直沖上天,然後“呯”的一聲,在半空中綻放出紅色的花火。
諸事已畢,高革大吼一聲,率衆朝着王師宜那邊殺了過去。
但才沖出十餘步,便見耶律乙辛隐親自率領着幾十名遼軍朝着自己大步走來,眼中全是仇恨與憤怒。
見到高革,“狗賊!”耶律乙辛隐低吼一聲,提刀便砍向高革。
城樓之上,蕭岚面無表情的擡頭看着半空中漸漸消散的煙火,冷冷的說道:“這逆賊在城中還有同夥!立即下令,加強城中巡邏,但有可疑之人,立即殺了!”
身邊一名家奴領命離去。
蕭岚又接着下令:“做好外甕城失陷的準備,執行丙計劃!”
幾名幕僚也紛紛領命而去,蕭岚看了一眼正和耶律乙辛隐苦戰的高革,冷笑着罵了一聲:“逆賊!”頓了一下,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又下令道:“馬上派人,盯緊鄭王府!讓鄭王安安份份的呆在府裏。”
鄭王府内,一身戎裝的耶律淳手按佩刀,坐在院子裏喝着酒,不斷擡頭看向天空。院子裏,一衆親兵家丁,都是全副武裝。
忽然,南方的天空中,響起一道紅色的煙火。耶律淳猛然站了起來,率領着親兵家丁,一聲不發的朝着大門走去。
城外,看着東側門燃起的熊熊大火,原本一直靠坐胡床的章惇猛然站了起來。但此時,誰也沒在意他的風範不再,田烈武也是全神貫注的盯着東側門的大火,劉近和張叔夜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擊掌相慶:“拿下了!拿下了!”顔平城也忍不住問田烈武:“郡侯,要不要增兵?”
田烈武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激動,緩緩搖了搖頭:“且不着急,現在雙方數萬之衆聚集于小小的丹鳳門附近厮殺,就算燒塌東側門,進入外甕城,兵力還是施展不開。雄武一軍那裏應該還有點石彈,待鐵林軍進入外甕城後,叫雄武一軍送幾門克虜炮進去,先試試看能不能轟開城門。轟得開城門,騎兵就可以長驅直入,若轟不開,就讓龍衛軍準備,從外甕城内的兩條馬道殺上城牆!”
正讨論着作戰方案,忽然,丹鳳門上的天空中,綻開了一道紅色的煙火,田烈武等人都是面面相觑。“這是……信号麽?鐵林軍發的?”劉近一臉茫然,“我們有這個約定麽?”
田烈武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下意識的轉頭望向章惇。
章惇開始也是有點驚訝,但馬上反應過來,高革的信是真的!他雲淡風清的笑了笑:“田侯毋疑,那不過城内遼人内亂。”
“遼人内亂?”田烈武看着章惇的表情,立即知道對方早就知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不滿之氣。
但章惇卻頗爲坦然,他不告訴田烈武,正是不想被這種不确定的事情打亂己方的部署,此時依舊是如此:“田侯不必理會,這仗該如何打,便如何打!”
田烈武心中卻更是憤怒,但此時不是發作的時候,他強烈按下心中怒火,點了點頭:“好!”再次轉頭望向遠處的丹鳳門。
大約一刻鍾之後,便聽轟的一聲巨響,東側門終于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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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高革背靠女牆,揮刀架住耶律乙辛隐劈向自己的一刀,虎口震得有點發麻。他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四周,他的三十多名部下,此刻已是死傷大半,而湧向他們的遼軍卻越來越多……就在這一刻,高革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明悟——他大約已經沒有機會見到鐵林軍那位王師宜都校了。
耶律乙辛隐已非自己所能力敵,面前的局面更是以寡敵衆,自己大概已無幸理。但此刻的高革,内心之中,卻是十分的平靜,連一點波瀾都沒有。就這樣死掉,死在析津府的城牆上,也沒什麽不好的。他甚至不再關心東側門是否已經被燒塌,耶律淳有沒有如約執行計劃,宋軍最終能不能攻下析津府……他的一生都在搖擺,有時候視宋朝爲故國,有時候又效忠于大遼,幫着大遼攻城略地屠殺宋人的是他,出賣大遼成爲職方館間諜的也是他……他内心之中對遼軍在河北的所作所爲有罪惡感,但是,他也無法否定自己率領遼軍作戰甚至是打草谷時,心中那種滿足感。高革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從河北歸來後,本來想從此以後安心追求升官發财享受一世,沒想到,又莫名其妙卷入了這樣的事情當中,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這樣做,究竟是爲了什麽?他并不痛恨大遼,甚至有點喜歡大遼,那麽,這是因爲自己在内心深處,還是認爲自己是一個宋人麽?
高革不知道答案是什麽,總之,如果就這樣死掉,那就死掉吧。
然而,在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的時候,他又本能的一個側身,避開了耶律乙辛隐的又一次劈砍。但就在此刻,他聽到了轟然巨響,感覺到了腳下城牆的震動——東側門終于塌了——高革下意識的用眼角餘光瞥向東側門方向,但就這麽稍稍一分神,高革感覺到左臂一陣劇痛,然後便看到了耶律乙辛隐猙獰的笑容。他右手提刀,猛刺向耶律乙辛隐的腹部,卻見耶律乙辛隐長刀帶過,他的戰刀被撞歪,緊接着,高革感覺到自己腹部的盔甲被刺破,肚子裏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伴随着劇烈的痛楚,他感覺耶律乙辛隐從他的肚子裏抽出了長刀,他看見滴着鮮血的長刀,在自己的頭頂舉起……
東側門倒塌的灰煙尚未散盡,擁擠在門外的鐵林軍一湧而入,正對着外甕城的城樓前的女牆後,兩百名遼軍手持弓箭,整齊列陣,向着外甕城内射箭。外甕城殘破的城牆上,耶律乙辛隐率領數百名步兵,依然在努力的試圖将宋軍趕下城牆。
而湧入外甕城内的鐵林軍在一名營将的指揮下,迅速布成了一個簡單的方陣,他們舉着盾牌遮擋漫天落下的箭雨,一面向着城牆上齊射還擊。一名都兵使則率領部下高舉盾牌,殺到西側門附近,斬落門關,更多的鐵林軍湧了進來,而遼軍居高臨下的齊射,也更加急促,雖然鐵林軍的鐵甲有着極好的防禦弓箭能力,但依然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然而,這根本阻擋不了鐵林軍向着外甕城内的兩條馬道推進。
鐵林軍校尉以上的武官,這一刻都很清楚,隻要他們能通過那兩條馬道殺上城牆,就可能打破現在的僵局,甚至一舉攻克幽州城。
但城樓上的蕭岚依舊鎮定。他側過臉去,看見一名将領率着一隊人馬飛快朝着城樓這邊跑來,再轉回頭看了一眼外甕城内的宋軍,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
那隊遼軍很快來到城樓前,然後開始熟練的架起旋風炮。
全部十六架旋風炮,造炮的方法來自于西夏,操縱的炮手也都是漢人、渤海人、黨項人——在火炮的時代,這原本是一支應該被淘汰的部隊,在大部分時候,他們也幾乎完全派不上用處,但是,大遼始終是一個相對落後的國家,正常情況下,他們的更新換代總是非常的緩慢,他們的火炮産量也極爲有限,于是,這樣一支本應該被淘汰的部隊,不僅一直存在,還有一個獨立的詳穩司進行管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