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之前的戰鬥讓章惇意識到象幽州這樣的城池,要靠火炮轟塌城牆或者城門,可能需要半個月以上的連續炮擊……幽州城外這個地形,對守城方非常有利,爲了躲避城牆上的火炮、床弩等重武器,宋軍火炮除了拉開距離,别無選擇。
但幸好章惇早就準備了第二計劃,他事先制造了大量的雲梯,并将它們也拉到了幽州城下。他決定執行第二計劃,将神衛營第十營、二十營、雄武一軍的克虜炮在幽州城南一字排開,對幽州城南的城牆,從開陽門到丹鳳門,在極短的時間内,進行持續不斷的飽和炮擊,不追求轟塌城牆或者城門,目的是破壞遼軍的女牆、馬面、箭樓等設施,摧毀、消耗一部分遼軍部署在城牆上的火炮與床弩、抛石機等重武器……
三天時間裏,宋軍的克虜炮從早到晚的炮擊幽州城,發射了上萬枚石彈。石彈對于炮管的損害是非常大的,不少火炮因爲炮管變形直接報廢,高強度的炮擊下,炸膛事件更是層不出窮,再加上運氣不好被遼軍火炮擊中的,已經有近兩成的克虜炮被迫退出戰場。
神衛營和雄武一軍抱怨不斷,但是,章惇心如堅石,絲毫不爲所動。
任何武器都是拿來用的,隻要能攻下幽州城,哪怕所有的火炮全部報廢,那也在所不惜!
他在意的,隻有戰果。
尤其是已被章惇選爲主攻方向的丹鳳門。他力排衆議,沒有将克虜炮最多的雄武一軍丹鳳門外,也沒有用張蘊這樣在軍中已頗有名氣的後起之秀,卻大膽重用成軍不久的神衛營第二十營。
章惇心裏很清楚,因爲他強勢、冒險的風格,軍中已經開始出現對他指揮能力的懷疑,甚至還有人私下裏編排他的笑話——一個關于“鐵甲火箭車”的笑話,一些無聊的人,借着這個笑話來譏諷章惇病急亂投醫。
所謂的“鐵甲火箭車”,是兵器研究院的一個機密項目。兵器研究院花費超八年的時間,在研制一種威力巨大、号稱可以成爲契丹騎兵克星的野戰兵器,這個項目曾經得到了樞密院的大筆撥款,在北伐前夕,終于造了出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鐵皮怪物,由八節戰車車廂相連,外包兩寸厚的鐵皮,不懼弓箭與騎兵沖擊,車廂内原本固定有數門火炮,但由于在試驗中,火炮發射後巨大的後座力導緻了所有車廂一同側翻,而這個難題一直無法攻克,于是車載武器改裝成了用火藥發射的火箭,這也讓全車的重量大爲減輕。在兵器研究院的報告中,它隻有一個缺點,就是不太靈便,需要大量的騾車牽引。
然而,“鐵甲火箭車”造成後,樞密院與兵部都拒絕驗收,結果被束之高閣。但不知道兵器研究院的人找了什麽門路,将這種新型兵器的情報送到了幽薊宣撫使司,引起了章惇的注意。章惇還特意詢問過田烈武的意見,很巧的是,田烈武在大約七八年以前就聽說過這個項目,但他以爲這個項目早已失敗,沒想到,兵器研究院竟然真的将它造出來了。
于是,章惇抱着試一試無妨的心态,移文樞密院,請求将這種武器運往河北一試。這不是什麽大事,樞密院自然照準。
不料,等這“鐵甲火箭車”被運到黃河邊上,人們才發現兵器研究院的這個新式武器,完全是一朵奇葩——它比黃河渡口所有的船都要長,沒有船可以将它運過黃河!
但這又是幽薊宣撫使司點名要的武器,當地官員不敢怠慢,連忙組織用小船臨時架設浮橋,再鋪上木闆,讓騾馬牽引從浮橋過河。誰知道,裝嵌厚厚的鐵甲的“鐵甲火箭車”,不僅重量超過浮橋的承載能力,平衡性能也很差,在過浮橋的途中,突然發生意外,戰車側翻,不幸沉入黃河之中……
這原本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兵器研究院這些年造出來的奇葩武器也不是一件兩件,樞密院和兵部的人大概早就知道這武器根本不可能用于實戰,隻是在官僚體系裏,沒有人會故意去渲染這件事情。隻是誰也沒想到兵器研究院可能有兩個書呆子不甘心……
從頭到尾,這件事情和章惇關系很小,做爲幽薊宣撫左使,他的事務煩多,根本不可能花多少心思去特别關注這麽一件武器,也不會真的寄予多少希望在一件新式武器上。
但倒黴的是,這件事情就發生在離汴京不遠的黃河渡口,親眼目睹這件事情的人太多了,結果,此事被汴京的報紙詳細報道,轉眼之間,它就成爲一個笑話傳遍了整個汴京,然後又從汴京傳到了河北,傳到了幽薊軍中……普通民衆誰會關心兵器研究院?他們也當不起這個笑話的主角,兵部尚書參知政事幽薊宣撫左使,這樣的身份,顯然更有資格成爲這個笑話的主角……
章惇就這樣莫名其妙,成爲了人們取笑的對象。而這後面,少不了對他不滿的人的推波助瀾。
章惇内心的憤怒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他并不會過于關注這些,無論人們對他的懷疑還是嘲笑,都不會分散他的注意力。在章惇看來,那些編排他笑話的人,都是些平庸、無能的人,他們不敢嘗試新的事物,喜歡取笑别人的失敗,以證明自己的正确。那些人不過是些可悲的蝼蟻,曆史的塵埃,如此而已。
他絕不會因此而裹足不前,從此循規蹈矩。
他比誰都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質上都是在冒險,冒他所能承受的最大的風險,賭最大的收益!
給“鐵甲火箭車”一個機會,甚至連冒險都談不上,隻是說明他敢于爲了赢下這一仗,去嘗試新鮮事物。
而重用神衛營第二十營,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冒險。
雖然,在戰争中,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東西,最後都可能對結果産生或大或小的影響,但不管怎麽樣,這一把,他賭赢了。
二十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章惇絕不會承認的無形壓力,仿佛随着丹鳳門甕城上最後一座箭樓的倒塌,也轟然消散。至少,在這一個時間點是如此。
突然的放松,讓章惇不由得意的大笑,連話也難得的多了起來。
“果然,神衛營和其他兵種不同,第二十營雖是新建之營,反比第十營更精銳,更不用說雄武一軍。将他們部署在丹鳳門外是正确的,如此一來,丹鳳門就可以确定成爲主攻點了!”
章惇身上背負的壓力,也是田烈武始終非常在意的事情,此時,他也不由的松了一口氣,笑道:“大參對火炮的運用,末将自愧不如。”
“呵呵……”章惇此刻的心情特别好,“這其實是蔡元長的見解,我不過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大膽一試。”
見田烈武一臉茫然,章惇又笑道:“韓師樸下令樞密會議總結此前在河北與遼人作戰的經驗教訓,以備北伐借鑒,樞密院因此移書河北諸軍,遍詢将帥意見,此事田侯應該也知道。”
田烈武點了點頭,有點慚愧的說道:“河北之役,重要戰鬥,末将幾乎都沒有參與,反倒是吃了遼人不少苦頭,我實也想不出什麽對付遼人的方略,就請張嵇仲幫忙,寫了點吃虧的教訓呈給密院。”
“那是田侯忠厚。”章惇早就知道田烈武的劄子是張叔夜幫着寫的,倒是沒想到田烈武就這樣坦然承認了,意外之餘,反倒又高看田烈武一眼,他輕輕揭過此事,繼續說道:“蔡元長又何嘗打了什麽大仗,但他的劄子,頗有可觀之處。他在劄子中說,河北之役,預示着未來的戰争是火炮與馬軍的天下,擁有更強火炮與馬軍的軍隊将是未來最強大的軍隊……”
田烈武不由點了點頭,卻聽章惇又繼續說道:“他還調查了神衛營等火炮部隊的表現,發現和馬軍不同,決定火炮部隊戰鬥力強弱的,不是領軍将領,也不是實戰經驗,而是火炮本身的優劣,指揮使以下低級校尉與節級的能力!那些什長、什将、都兵使是否出色,和他們有過多少實戰經驗并沒有太大的關系,至關重要的竟是他們的算學水平!因爲,火炮并不需要和敵人短兵相接,并不經常要依靠經驗做本能的應對,他們需要的是掌握好用藥量,控制好炮管的冷卻時間,測算好角度與距離……這些事情,算學水平好的人不需要太多的經驗,很快就能掌握,算學水平差的人,經驗再豐富也沒太大用處。”
田烈武認真聽完,忍不住贊歎道:“都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元長公的這番見解,真是讓末将受益匪淺!”
“蔡元長這劄子的意思,是想建議朝廷增加科舉中算學的份量,以促使各學校更重視算學,方便日後召募炮兵。”章惇笑道,“他這是白日做夢……”
章惇瞥了田烈武一眼,忽然語氣變得認真了一些,道:“蔡元長這個人,有見識、有能力、也有手腕,惟一的缺點,就是功利心過重。人有功利之心很平常,世人都難逃此關,但過重的話,就易偏激。唐康時其實和蔡元長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不過,蔡元長的功利心是向外的,所以容易喪失原則,爲了功名刻意迎合讨好上司,而唐康時則正好相反,他的功利心是向内的,他功利之心沁入骨髓,自己卻認爲自己大公無私,執着于自己認爲是對的事情,完全不将上司放在眼裏。但唐康時很幸運,他遇到了田侯你……”
章惇突然将話題扯到對蔡京和唐康的評價上,田烈武不由措手不及,他很不願意觸碰類似的話題,因爲他一直認爲自己沒有資格去評價這些人,他覺得這些人都比自己出色。但以章惇的身份,既然開啓了這個話題,他也隻能尴尬的聽着,萬萬沒想到,章惇最後又扯到了他身上。一時間,他完全愣住了,張大嘴一臉的茫然:“我?”
章惇認真的點了點頭,“正是。蔡元長這種人,其實闖不了什麽大禍,隻要有一個強過他的上司制得住他就行。”章惇并不知道,如果石越聽到他這番高論,一定會有不同的見解,但他心裏的确是如此想的,在他看來,他自己就有絕對的把握讓蔡京服服帖帖的。“但唐康時卻不一樣,能力強過他是沒用的,就算石子明,也未必真管束得住他,但他這樣目無餘子驕橫跋扈的人,反而會向田侯這樣待人以誠的忠厚君子低頭。我聽說子明相公在朝堂對皇上說,田侯你節度不了唐康時……呵呵……子明相公小看了田侯你,也并非真正了解他這個義弟啊!”
田烈武搖了搖頭,也認真的說道:“子明相公沒有小瞧末将,他這樣做,反倒是爲了我好。他是小瞧了溫江侯。”
“田侯不必過謙。”章惇不以爲然的呵呵笑道,眼角的餘光,下意識的朝着幽州城西的方向瞥了一眼,“如果不是因爲田侯,唐康時不會改變主意,率軍前來幽州。”
“溫江侯不是因爲末将才改變主意的,他隻是想明白了,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到底是不及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的。他是真心盼着大宋能赢下這一仗,才改變主意的。但他能有這個回頭的機會,卻全是因爲他幸運,遇到了大參,有此胸襟,容忍他的一時任性。”
“我可沒有什麽胸襟!我容忍他,是因爲我更想赢下這一仗!他和慕容謙,掌握着數萬大軍,其中還有橫山蕃軍、河套蕃軍、河東蕃騎這樣的虎狼之師!爲了赢下這一仗,什麽事我都敢賭、敢試!接納一個唐康時回頭,又算得了什麽?”
田烈武聽着章惇這番過于直言不諱的話語,不由得稍稍有些尴尬。他知道章惇說這些話,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發洩胸中的憤怒,但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稍想了一下,還是順着章惇的話說道:“不管怎麽說,這也是大參的魄力。既是如此,後日丹鳳門的主攻,是否便交給溫江侯和觀城侯?”
“讓他們來主攻原本也并無不妥……”章惇眯着眼睛望着對面的丹鳳門,拈須沉吟:“但田侯,諸軍将校,誰都想第一個登上幽州的城牆啊!”
田烈武沉默了一下,先登之功,青史留名,這的确是諸軍将校都無法拒絕的誘惑,連他的雲騎軍中的将校,也紛紛找到他,想争這個主攻丹鳳門的位置,但他身爲主帥,肯定是不會同意讓騎兵部隊做第一波攻城的軍隊。他心裏傾向讓橫山蕃軍的步軍來打這個主攻,但章惇的考慮也不無道理,身爲主帥,不可能完全不考慮各軍之間的平衡,好事都讓唐康、慕容謙占盡,其他禁軍将校怎麽可能沒有怨言,怎麽可能盡心盡力?
“那大參可有決定讓誰來主攻?”
“且讓鐵林軍一試。”
“鐵林軍……”田烈武不禁有些猶豫——現在的鐵林軍,不僅補充了大量的新兵,都指揮使也變成了從汴京空降來的武經閣侍讀、樞密院知雜房知事、昭武校尉王師宜……
但另一方面,在田烈武心裏,鐵林軍始終都是張整的那支鐵林軍,張整死前的情形,他至今仍然曆曆在目。如果能夠給鐵林軍一個機會重振威名,想來張整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一念及此,田烈武便怎麽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而且,王師宜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卻是實實在在的名門之後、熙甯宿将。開國功臣之後的王師宜,早在十三年前,伐夏之役時,就已經做到骁騎軍副都指揮使,伐夏後叙功升爲昭武副尉,到熙甯十六年,就已經是昭武校尉了——如此深的資曆,禁軍都校之中,沒幾個人比得上。這也意味着,王師宜能力與經驗,絕對不成問題。
而王師宜也不缺建功立業的野心——他已經卡在昭武校尉的資序上十年不得升遷了,從昭武到遊擊,不立軍功,在這個資序上卡一輩子都有可能,就算王師宜的高祖父是開國名将、琅琊郡王王審琦,但這種世家子弟,許多人一生其實也就是做到六品到頭,能跨過六品這一道坎的世家子弟,本就少之又少。王師宜這個時候放棄樞密院知雜房知事的差遣,來接任鐵林軍的都校,擺明了就是來立戰功的,給他一個主攻丹鳳門的機會,他沒有任何不拼命的理由。
心中迅速的閃過這些念頭,田烈武終于還是點了點頭,“王昭武亦是宿将,鐵林軍應當能當此重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