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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轟!
轟!
硝煙散去,露出幽州析津府在火炮肆虐下坑坑窪窪千瘡百孔的南城牆。神衛營第十營的陣地上,都校張蘊滿身的灰土,緊緊盯着一裏開外的城池,開陽門前甕城上的箭樓已被轟塌了一半,南城的敵樓、馬面也被破壞得七零八碎,但面前這座擁有長達三十六裏城牆的名城,依舊巍然屹立。
一名行軍參軍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都校,克虜炮的石彈快不夠了。”
“怎麽就不夠了?”張蘊沒好氣的問道,“我們不是帶了上萬枚炮彈麽?”
“我們是帶了上萬枚石彈,準确的說,我們在河北一共準備了一萬兩千枚石彈,除去路上出現意外掉進河裏的那幾輛運彈車,帶到幽州的石彈,一共還有一萬又九十二枚。”行軍參軍一面盯着正在給炮管冷卻的炮兵,一邊給張蘊算着賬:“但是,都校你得看看我們這些天的消耗啊!之前爲了清除城外那些墩台,我們花掉多少石彈?這幾天攻打這開陽門,四十門克虜炮,每天不停從早轟到晚,又要消耗多少石彈?若不是有六門火炮報廢,今天我們就會将石彈全部打光……”
但張蘊沒心情聽報怨,打斷他大聲喝問:“補給呢?”
“沒有補給,哪來的補給?職方館那些隻會含鳥的賊驢,直娘賊的根本就不懂火炮。說什麽幽州城外無石可采,原來說的是發石機用的那種動不動幾百斤的大石彈!宣台那些蠢貨信了他們的情報,我們連石匠都沒帶,石彈全得從河北千裏迢迢運過來,本來琢磨這麽多石彈别說打個幽州城,就算打汴京城,也該綽綽有餘了!宣台根本沒做補給的計劃!結果宣台根本不知道,遼人在這幽州城外,建起了幾十座墩台,一個個跟烏龜殼似的,光是清理這些墩台,石彈就已經用了個七七八八。而且,就算真有補給也沒用,這些天這麽不停的開炮,克虜炮的炮管都快撐不住了,這樣下去再打兩天,剩下這三十四門克虜炮,炮管都得報廢!這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不過算毬!”張蘊越聽火氣越大,“你以爲宣台那麽好心,北伐前給我們補充這麽多克虜炮是爲了啥?”
正說着話,突然,又是轟!轟!轟!一陣巨響,便見幾十枚石炮從城中飛出,掠過二人的頭頂,砸在了他們陣地的後方,激起塵石飛濺,幾名不幸的宋軍士兵被當場擊中,瞬間被砸成肉泥。
“直娘賊!”張蘊下意識的卧倒,在他的罵聲之中,宋軍的火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還擊。幽州城内的遼軍火炮,很快沉寂下來。
重新起身的張蘊一邊拍着身上的灰塵,一邊發着脾氣:“三天打了幾千枚炮彈,甕城轟不塌也就算了,連遼人的火炮都沒有打掉,在這怨天怨地,有個鳥用?”
“都校,我們隻是神衛營,不是神仙營!”那行軍參軍剛剛三十歲出頭,也是将門之後,脾氣也是不小,“對面的幽州城,高逾三丈,厚達一丈五!遼人還用厚厚的青磚重新包過外牆,我們對面的南城牆,就有九裏長!我們十營隻有四十門克虜炮,加上二十營和雄武一軍,所有的克虜炮一共也不到兩百門!城裏的遼人也有火炮,雖然射程、精度各方面都不如我們,但他們的口徑比我們的大,架在城牆上,居高臨下,還有城牆的保護,打掉遼人的火炮就不要做夢了,要想快點轟塌遼人的甕城城牆,就得拼命,推進到兩百步布陣,到那個位置,克虜炮就有可能靠着反複轟擊,直接轟塌城牆!”
“你個賊配軍,說什麽鳥怪話!這城下一馬平川,連個掩護都沒有,到兩百步布陣,然後好被遼人的火炮一窩端了麽?”張蘊瞅了他一眼,罵道:“我們消耗大,遼人的火炮也小不了,有這閑功夫,少在這放鳥屁!你給我滾過去找二十營和雄武一軍商借一點石彈……”
“借石彈?”那參軍翻了個白眼,“這當口,你讓章大參下令,你看看他們肯不肯勻點給我們?”
“借石彈?不借!”雄武一軍都指揮使和诜頭也不回斷然拒絕,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面前的一排克虜炮,每架克虜炮旁邊,都有一個什的士兵在忙碌着,重新校準、裝彈、點火……轟轟、轟轟……伴随着震耳欲聾的巨響、彌漫整個陣地的硝煙,幾十枚石彈轟向一裏之外城牆,一部分石彈越過城牆,落到了幽州城内,還有一些石彈直接砸在城牆外立面上,将城牆砸出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坑來——雄武一軍負責的是破壞幽州南城開陽府與丹鳳門之間城牆,見這波齊射沒有一枚石彈擊中敵樓、馬面這些重要的城防設施,和诜懊惱大喊:“沒校準!校準!校準!”
正喊着,陣地上硝煙漸散,他看見一群士兵慌亂的朝一門火炮的陣地跑去,心中頓時一沉,大聲喝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一名宣節校尉跑了過來,禀道:“都校,有一門火炮炸膛了,死了八個同袍。”
“直娘賊!”和诜轉頭,見都行軍參軍褚義府還站在旁邊,頓時無名火起,粗言穢語脫口而出,罵道:“你個賊配軍,還站在這處做鳥?”
褚義府撞上這個晦氣,心中暗叫倒黴,但也不能就此離開,尴尬的站在那裏,解釋道:“都校,是章大參和陽信侯的意思……神衛十營和二十營的石彈都快沒了,讓我們借點給他們……”
“你個糊突桶!”和诜更生氣了,“叫你去宣台會議,是叫你個賊驢去吃裏扒外的?石彈我們自己都不夠用,拿個鳥借給他們!你去跟宣台說,要石彈沒有,要命有一條,你褚義府就把自己的命留在宣台,叫他們把你腦袋砍下來當炮彈用!”
罵完褚義府,見身邊幾個行軍參軍都在低頭忍笑,和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大罵:“你們這些腌臜混沌,還不快去清理陣地!軍器監那些賊配軍,都是些腌臜的殺才,造幾門火炮,沒放幾響就給老子炸膛!炸膛!炸膛!炸個鳥膛!把人擡走,陣地清理出來!下一波,給老子校準了,校準點!你們這些猢狲在講武學堂除了含鳥,就沒好好學點本事麽?!”
“預備!”“點火!”幾十名什長一齊點燃面前一字排開的克虜炮引線,立即跑到火炮後方,緊緊的捂上耳朵,其餘站在火炮兩側後方的炮兵,也整齊的轉身捂耳。
過了一小會,随着“轟轟”、“轟轟”的巨響,三十幾枚石彈飛向幽州城南的丹鳳門甕城,其中有幾枚正好擊中甕城上最後一座完整的箭樓,箭樓頃刻之間,轟然倒塌。宋軍陣地上,歡聲雷動,仿佛是爲了報複,城内馬上也打出一波炮彈,但這一波回擊準頭太差,全部飛過宋軍陣地,在宋朝炮兵的後方,砸起一陣陣飛塵,宋軍士兵從各種規避動作中回過神來後,又是一陣大聲的笑罵。
章惇和田烈武遠遠的站在距離丹鳳門快兩裏的地方,觀察着神衛營第二十營對丹鳳門的炮擊——這已經是非常安全的距離,遼軍有少數火炮可以打到這麽遠,但那根本就沒有精度可言。
神衛二十營這次成功的炮擊,讓章惇和田烈武都是長籲了一口氣。
這次攻打幽州,比二人想象的,還要更加困難。
首先是一起情報失誤,職方館提供的情報顯示,幽州城下沒有可以制造攻城炮彈的石材開采,職方館的情報指的是抛石機所用的那種大型石料,與克虜炮所用的圓形石彈根本是兩碼事,但這個失誤還算好,頂多是浪費不少人力物力,因爲按照章惇的作戰計劃,到幽州城下再制造石彈,還是緩不濟急的。
但接下來就真的是情報上的大失誤了,由于遼人的封鎖,宋軍對幽州城防措施改造的了解幾近空白,直到大軍兵臨幽州城下,才發現蕭岚已經在城南、城東、城西三個方向,建造了五十四座墩台——這是一種建于城牆之外的軍事建築,在距城牆二百步到三百步的區域之内錯落布置,比城牆稍矮一點,可以看做是一種極其堅固的箭樓,牆體夯實,外包青磚,每座墩台可以容耐五十名弓箭手,部分墩台上還部署了小型火炮,每半裏一座,可以互相呼應支援。
這些墩台和城中遼軍的配合,讓宋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爲這些墩台的存在,宋軍無法越過它們直接攻打城牆,隻能先清除墩台,但當宋軍進攻墩台時,城牆上的遼軍可以毫無壓力的操縱床弩、火炮等武器,對宋軍進行打擊,而且因爲處于宋軍攻擊之外,他們的這種攻擊效率極高。而當進攻的宋軍在這種打擊下陣形出現潰亂時,城中的遼軍騎兵就會趁勢殺出……這種戰術非常簡單,但是很有效,宋軍第一波的試探性進攻,上千人幾乎全軍覆沒,其後幾次進攻,也都是損兵折将無功而返。
迫于無奈,章惇隻好下令,動用克虜炮先清除這些墩台。
章惇原本隻打算集中火力清除城南的十八座墩台,他并不在乎蕭岚知道他的主攻方向,但麻煩的是,倘若放着城東、城西的墩台不管,就沒有将領肯去城東、城西作戰。就算是佯攻,也不能讓人單純的送死,而且這樣也無法牽制遼軍,起到佯攻的作用。從戰術上來說,如果放任遼軍在東、西兩翼自由活動,宋軍也同樣無法安全,想象一下當宋軍全力在南面攻城之時,遼軍騎兵突然從兩翼包抄過來……即使事先部署了阻截部隊,但究竟要多少兵力才能真正阻擋住人遼軍宮分軍的沖擊呢?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宋軍甚至連幽州城内究竟有多少遼軍都不清楚,但這個數量肯定不會少就是了。因此,隻有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即便擺明了車馬要主攻南面,對城東和城西同時保持壓迫性的進攻,才是真正能牽制守軍的惟一辦法。
于是,章惇隻能下令,讓神衛營第十營清理城西的墩台、第二十營清理城東的墩台,雄武一軍清理城南的墩台。
在宣台一衆參議、參謀官的計算下,即使清理完墩台,餘下的火炮、石彈集中起來,還是足夠給幽州的南城牆造成緻命的破壞的。
然而,事實證明在戰場上料敵從嚴才是颠撲不破的真理。意外永遠層不出窮,尤其是當你的敵人也很強大的時候。
清理墩台的戰鬥,一波三折。
蕭岚并沒有龜縮城内,被動的等着挨打。宋軍一開始将火炮陣地部署在距離墩台兩百步的距離,這個距離墩台上的弓箭手望塵莫及,而火炮可以發揮最大威力,但蕭岚果斷下令遼軍騎兵出擊,遼軍的騎兵在城牆與墩台的掩護下,幾乎毫無損失的就可以迅速抵達墩台,一次沖鋒就可以沖到宋軍的火炮陣地,宋軍在火炮齊射之後,騎兵必須馬上出擊,才能阻止遼軍騎兵沖進炮兵陣地,給炮兵與火炮造成大量的損傷。但即使有騎兵的保護,在騎兵的沖鋒交戰中,想要萬無一失是不可能的,炮兵不可避免的會産生傷亡,而這種傷亡直接就會影響到火炮部隊的戰鬥力。
宋軍每每隻來得及一波齊射,戰鬥就演變成雙方騎兵的短兵相接,馬蹄相交,鋼鐵相撞,血肉橫飛,正面硬碰硬的肉搏戰,讓雙方都損失慘重。對宋軍很不利的是,倚城而戰的遼軍騎兵通常會在宋軍火炮第一輪齊射之後發動沖鋒,而一旦交戰不利,就迅速撤退重整陣形,這讓宋軍的火炮完全無法給遼軍騎兵造成損失,而宋軍騎兵稍有不慎,追殺得過線了一點,卻會被城牆上和墩台上的遼軍居高臨下的夾擊。
在交戰雙方的實力相差有限的情況下,這樣的戰場,是攻城一方的宋軍無法接受的。兩天下來,眼見損失太大,成效不彰,章惇隻好下令改變戰術,将炮兵陣形後移到距墩台一裏多的地方,戰場縱深的一點點改變就産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在這個距離上,宋軍就從容多了,遼軍騎兵不但幾乎完全失去城牆與墩台的遠程支援,在向宋軍炮兵陣地沖鋒時,還會遭遇後方宋軍步兵方陣的箭雨打擊,有時候甚至是滅虜炮的炮擊。而宋軍騎兵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等待這波打擊後,再從兩翼發起沖鋒,給剛受重創的遼軍迎頭一擊。
蕭岚同樣也承受不起讓自己的騎兵對着宋軍的步兵方陣甚至是滅虜炮正面沖鋒的損失,吃了幾次虧後,遼軍的騎兵就不再輕易出動。
戰鬥變得枯燥無聊,兩天的時間裏,宋軍的火炮沒有受到太多的幹擾,順利的将遼軍的墩台一座一座的定點清除。但這個過程消耗的石彈,也是章惇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克虜炮的有效射程有一裏,如果是對付人類或者馬匹,這個距離造成的殺傷已是非常可怕,但對付堅固的堡壘,就隻是差強人意了。更災難的是精确度的問題,和城寨不同,墩台的目标并不算太大,号稱精确度極高的克虜炮,面對這樣的小型目标時,頓時原形畢露,每十發炮彈幾乎隻有一兩枚可以擊中目标。爲了節省時間,章惇下令對墩台進行覆蓋式打擊,每次炮擊,都有超過十門火炮進行齊射——清理速度果然極大提升,同時,對石彈消耗,也是數倍的增加。最終,宋軍總計消耗過半的石彈,才将這些墩台清除幹淨,同時還順便轟塌了城牆外的羊馬牆。
七天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這樣的速度,在幽州析津府的遼人看來,簡直是可怕。蕭岚原本認爲他的這些墩台可以堅持一個月,他還是低估了火炮這種武器的出現對戰争進程的改變,原本想要圍攻析津府這樣堅固的大城,至少得三個月起,打上一兩年也是常事,但看過城外宋軍火炮的數量後,蕭岚心裏對于是否能堅守到三個月,已經開始動搖。因爲墩台和羊馬牆都被轟塌,隻留下了孤零零突出的外甕城,蕭岚隻好下令将外甕城正面的城門用磚土塞死,隻留下兩側城門備騎兵出入。
而城外的章惇也變得焦躁,他沒有三個月的時間,做了這麽多的準備,就是爲了雷霆一擊,在耶律沖哥回師前,迅速的攻克幽州堅城。這個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
而清理這些墩台就花了七天,如果算上主力行軍的時間,十幾天已經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