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樁隻有宋朝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在宋朝的太廟中,有一間夾室,裏面立了一塊石碑,平時用黃布蓋着,進去打掃的内侍,都必須是不識字的。每位皇帝在繼位之時,都會由兩個不識字的小黃門領着,進入其中,跪拜恭讀碑詞。那塊石碑上,刻着宋太祖留下的三條遺訓——“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石越的事情已經夠棘手了,又扯上了當年的雍王與石得一之亂,現在難道又要扯上柴家?
但曹谌卻不知道宋太祖誓碑的事,他有一種極爲強烈的直覺,潘照臨就是周世宗的後代。而一切事情,都與此有關。所以,現在是解開一切謎底的好機會,在他看來,周國是個軟柿子,如果潘照臨真的有特殊的身世,隻要皇帝肯定對周國公和周國使者恩威并施,他們肯定會爲了周國的社稷考慮,抛棄潘照臨求自保。這也是他來求見皇帝的原因,曹谌爲此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如果他的直覺是錯的,他的後半輩子,估計都得在閑職上度過了。但對曹谌而言,他的機會本就不多,既然面前出現了,他就絕對會不顧一切的抓住。
“安平一案撲朔迷離,臣以爲,周國也許就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曹谌努力的遊說着趙煦。
但這卻讓趙煦生起無名火來,“證據呢?朕要證據!沒有證據,你以爲僅憑朕施點壓力,周國使者就會哭着喊着向朕求饒嗎?”
“陛下,這樣的案子,這樣的對手,不到一切水落石出之時,不會有證據,最多也就隻有線索!”曹谌顫聲堅持着自己的意見。
“憑着這點線索,朕沒辦法輕易将一國諸侯扯進來!”
曹谌咬了咬牙,“若是陛下不肯将周國牽扯進來,那麽臣鬥膽,請陛下允許臣率人突襲白鶴觀!潘照臨冒着這麽大的風險軟禁李昌濟,李昌濟一定知道些什麽!”
“你是職方司郎中!這種事情,你自行判斷!”趙煦疲憊的揮了揮手,決定結束這次召見,他徑直走下禦床,頭也不回的走出内東門小殿,留下獨自一人跪在殿中的曹谌。
殿外,突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狂風暴雨,長松摧折。開封府鄢陵縣白鶴觀的山門外,一襲白袍的司馬夢求手持油傘,輕叩觀門。
觀門“吱呀”打開,看門的道童沒想到這樣的天氣,還有人前來,口裏一邊嘟囔着:“誰啊?”擡眼看見司馬夢求的風姿,一時竟是呆住了。
司馬夢求微笑着看了道童一眼,溫聲說道:“這位小道長,還煩替我通傳一聲,便說故人司馬夢求求見。”
“不敢。”道童下意識的謙遜了一句,忽然驚悟過來:“司馬夢求?你是司馬侍郎?”
司馬夢求微笑點頭,笑道:“看來這白鶴觀果然不尋常,連一個看門的童子,也知道在下的身份。”
他說話之間,那小道童連傘都來不及打,就頂着大雨,朝着大殿後面跑去。
這白鶴觀規模不大,不一會,一名身着黑色道袍的青年便打着傘不緊不慢的迎了出來,見着司馬夢求,眼中微現驚訝之色,卻沒有半點失禮之處,朝司馬夢求行了一禮,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式,道:“侍郎,請。”
說罷,自己在前面帶路,引着司馬夢求進了觀中,一路繞過大殿,來到大殿後方的一排廂房前,傾盆大雨之中,雨水自廂房的屋頂飛洩而下,仿佛給廂房挂上了一道水簾。随随便便穿了件灰色道袍的李昌濟早已在其中一間廂房前相迎,見着司馬夢求,隔着水簾長揖一禮,笑道:“無上天尊,不料今日竟能得見故人。”
雨中的司馬夢求也優雅的回了一禮,笑道:“意外的應該是在下才對。”
宛如真的是故人久别重逢,李昌濟言笑晏晏的将司馬夢求請入一間廂房,兩人隔了一座茶台對坐,一名黑衣青年進來奉上茶點,便輕輕退出房間,房間之内,隻留下司馬夢求和李昌濟二人。
司馬夢求沒有動茶台上的茶水點心,一直打量着李昌濟,說道:“在下冒昧打擾,實是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還望先生能爲在下解惑。”
“你能找到此處,所謂的疑惑,解與不解,其實已不再重要。”李昌濟悠閑的喝着茶,一面笑着回答,“别人的事情,我不能替人回答你。我的事情,隻怕你也沒什麽興趣。”
“能夠知道先生的事情,夢求便已感激不盡。旁人的事情,便如先生所說,我自會去問他本人。”
“原來如此。”李昌濟饒有興緻看着司馬夢求,笑道:“司馬純父,果然與衆不同。不知足下想問什麽?”
“世人皆道當年先生是雍王的謀主,在下想請問先生,八年前的事,究竟雍王是先生的主公,還是先生的棋子?”司馬夢求看着李昌濟眼睛,緩緩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不愧是司馬純父!”似乎是沒有料到司馬夢求首先追問的竟然是這個問題,李昌濟臉上閃過唏噓、傷感之色,但他馬上恢複正常,決然的說道:“當年的事,雍王是無辜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們這些左近之人,瞞着雍王,妄圖非份之福……”
“八年過去了,先生對雍王,還是忠心耿耿啊!”
“到了這個份上,我還有何必要虛言欺瞞?”李昌濟歎息道。
“空口無憑,先生這樣說,我也很難相信。”司馬夢求笑道,“而且,倘若雍王真的不過是先生的棋子,不是應該将罪責推給雍王才合理麽?棋子本身就是可以随時犧牲的,哪有棋手替棋子擔罪的道理?”
“看來,純父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李昌濟慢悠悠的喝了一茶,才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其實是南唐之後。”
“李後主?”司馬夢求倒是真的驚訝了,但卻仍有點疑惑:“李後主隻有一個兒子活到成年,他兒子也隻有一子,他孫子無子,隻有一個女兒……此後雖有過繼之後代,卻不過是爲了使其祭祀不絕,并非真正的直系後裔,足下……”
“李煜……呵呵,純父不愧是主管職方司的兵部侍郎,對這些亡國之後的情況,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李昌濟自嘲的笑了笑,“旁人不知虛實的,聽說我是南唐之後,也會想當然便以爲我是李煜之後……呵呵!誰又會知道,我其實是元宗長子文獻太子之後!”
“文獻太子?”這可真是司馬夢求怎麽也想不到的。文獻太子李弘冀,是後主李煜的長兄,也是南唐元宗李璟諸子最有軍事才能的一位,堪稱智勇雙全,因爲與其叔父皇太弟齊王李景遂争位,斷然毒殺李景遂,得罪了迂腐的李璟,最後離奇而死,南唐的皇位才落到了李煜手中。若南唐是由李弘冀繼位,趙匡胤要實現他先南後北的戰略,混一天下,恐怕不會那麽容易。但仔細想想,也正因爲李昌濟是李弘冀之後,才會心有不甘吧?若他是李煜的後代,亡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又有什麽好不甘心的呢?
“純父兄明白了吧?”李昌濟苦澀的笑道,“所以我才有光複之志,雍王不過是被我利用而已。”
“原來如此。”司馬夢求點了點頭,“先生還真是一片苦心,甯可告訴我這樣的秘辛,也要保護雍王。不過先生放心,如果需要上呈朝廷的話,我會按先生所說的來寫。”
李昌濟無奈的搖了搖頭,但他也知道,想要騙過司馬夢求這樣的人,本就是極難的。對方既然有此許諾,他也可以滿意了,當下朝司馬夢求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純父。”
司馬夢求受了他這一禮,站起身來,問道:“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先生在此,雖受禮遇,但應當不是自願吧?”
李昌濟默然。
“不願意殺你,又不能放你去雍國,看來,先生是真的知道潛光兄的大秘密呢……”司馬夢求似是自語自言的笑道,又朝李昌濟行了一禮,翩然離去。
廂房之外,風雨更急了。
司馬夢求離開白鶴觀幾個時辰後,正是鄢陵縣城之内華燈初上的時分,大雨滂沱之中,數十名職方司親從官,頭戴鬥笠身披蓑衣,騎着快馬向白鶴觀疾馳而去。
到了山門之後,衆人熟練的分兵兩路,一隊人向兩邊包抄,将白鶴觀包圍,曹谌則領了十餘人下馬,一腳踢開觀門,闖進觀中。
但觀中的情形,卻讓曹谌的心沉到了海底。
觸目所見,是一具具服毒自盡的屍體,整個觀中,已無一個活人。
他走到李昌濟的屍體前,滿腔憤怒無處發洩,突然拔出佩刃,大吼一聲,一刀砍在旁間的一具古琴之上,古琴被劈成兩段,琴弦裂斷的铮铮之聲,響徹道觀。
5
五天後,三月二十六日,早朝之後。
崇政殿内,趙煦一邊批閱奏章,一邊聽着龐天壽的報告。
“那個李昌濟死了?”
“是的。”
“五天前的事?”
“是的,曹谌上表請罪,稱他追查了五天,但線索全部斷絕,沒有任何收獲。”龐天壽小心翼翼的禀報着,“他去過白鶴觀的事情,應該瞞不住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多半已經知道曹谌在跟蹤他……”
“白鶴觀十餘人,全是服毒自盡?并非遭人殺害。”趙煦又問道。
“經核驗,十餘名死者,皆無被強迫的痕迹。”
“潘照臨真乃奇士。”趙煦贊歎道,“不過,這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但不管怎麽說,證據沒了,線索也斷了……”
趙煦卻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你敲打下曹谌,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他去打周國使者的主意。”他将手裏的朱筆丢到案上,歎道:“牽涉諸侯國,特别是周國,事情必然鬧大,現在朝廷一攤子事,不能再扯上這個麻煩。”
“奴才領旨。”龐天壽低眉順目的答應着,不敢接後面的話。
但趙煦卻有一肚子牢騷不吐不快,“石越真的不是好相與的。一面盯着門下後省新制的事不放,天天問下朝議的事情,非但如此,他還又上了一個奏章,請求朝廷選派官員,在中書省增設兩個編修所,由戶部尚書與刑部尚書任提舉,分别修定民法諸典與刑法諸典,以後縣令隻能裁判民法諸典案件,刑法諸典案件由提刑使另遣屬員審理,縣令隻有監督之權……他還真是不消停!按說不應該先集中精力于門下後省新制,以免分散重點麽?”
龐天壽低着頭,不敢說話。
“他這主意一出接着一出的,連許将、李清臣都覺得他多事,更不用說範純仁、呂大防諸人,你說說,咱們這位石相公,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奴才不敢妄議朝政。”龐天壽吓得聲音都發抖。
“偏偏這次,不管是朕還是兩府宰臣,都不好意思再駁他面子,畢竟他好歹也是朝廷的左丞相,又是剛剛在河北立下不世之功回來,還辦了宣仁太後山陵使的差,怎麽算都是勞苦功高,可一回朝廷,一個門下後省新制,就碰了一鼻子灰。再提這麽一個事情,雖嫌多事,但奪縣令之權,重提刑司之任,也不算大事,依本朝制度,牽涉刑罰之事,縣令本來也沒多大權限,不少案子,都是各縣在越權斷案,聽說冤假錯案也實在不少……大家都覺得石越上這麽一事,隻是爲了挽回一點面子,再要連這點面子都不給他,未免過份,隻好且順他意一回。他這事情倒是不大,可瑣碎得緊,又趕上北伐這當口,他這是故意給許将和李清臣找事情做麽?”
宋朝黨争之中,故意用繁劇瑣碎的事務爲難政敵,讓政敵出醜,是極爲常見的手段之一,也怪不得趙煦會疑心于此。
“但朕總覺得,此事不是那麽簡單……”
“此事當然沒有那麽簡單。”
政事堂内,值日的吏部尚書呂大防一邊批閱各處送來的公文,一面和禮部尚書安焘、尚書左丞梁焘、尚書右丞張商英聊着天,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之意,“石子明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本來還奇怪,以他的性格,怎麽會遞什麽門下後省新制劄子,原來是爲了修什麽民法諸典、刑法諸典。若不是此事于民有利,他真以爲我會不好意思駁他面子麽?”
梁焘還是不敢相信,道:“子明相公乃是左丞相,門下後省新制被駁,也是大失臉面的事,爲了這什麽法典,何至于此?”
“臉面?呵呵!”呂大防譏道,“你以爲石子明很看重這東西麽?熙甯以來,他每次要弄點什麽新花樣,何曾似上門下後省新制劄子這樣直來直去過?他的劄子呈上朝廷之前,私底下早就已經說服了皇上,說服了兩府諸臣,隻有範堯夫那樣的實誠君子,才會相信他是喝了一頓酒靈光一現弄出來的……”
聲音傳到正在另一間房裏召見幾名地方官員的範純仁耳朵裏,範純仁起身将門關了,權當自己從沒聽說過這番話。
安焘見此情形,忍不住發笑,接話道:“此事若是旁人,我不會相信,若是子明相公,他玩一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不無可能。”
張商英領悟了其中三味,在旁擊掌贊歎:“若真是如此,實是妙招。先提一案,被駁回後,利用大家的愧疚虧欠之心,馬上再提一案。不錯過任何機會,連失敗都能利用到極緻,真不愧是子明相公!”
“石子明又不在此處,天覺何必如此?”呂大防不屑的嗤笑道。
“微仲公成見太深,自是難以領悟其中益處。”張商英可不是好相與的,馬上反唇相譏:“昔日範文正公作《嶽陽樓記》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吾輩士大夫,本來就不應該過于計較個人榮辱得失,苟能有利于國家,區區臉面,又算得了什麽?此正是微仲公大不如子明相公之處也!”
一番話說得呂大防啞口無言,但他的确是比不上石越,這是無法強辯的,脹紅了臉半晌,隻能哼了一聲,斥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左丞相府。
湖心水榭之中,白色紗簾之後,石蕤素手輕調,正在彈奏着一曲《醉翁吟》,這首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而衍生創作的琴曲,是此時非常流行的曲目,深受人們的喜愛,連蘇轼都曾經重新給它填詞。不過石蕤的琴技還是頗爲生疏,她的年紀,也領會不到那種士大夫“适于山水之間”的志趣,也就是剛剛能将一首曲目彈奏完整的水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