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主動示好,石越當然不能不給這個面子,更不用說他今天還有求于人,連忙回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實乃天下之幸,但天下之重,系于陛下一人,臣還望陛下保重龍體,陛下萬壽安康,才是大宋最大的幸事。”
趙煦越發高興了,點頭笑道:“朕知道了。”又笑着問道:“聽說子明相公昨晚回去後,和堯夫相公在白衣樓喝酒了?”
這下,殿中衆臣更是驚訝了。
對皇帝知道自己昨晚和範純仁喝酒的事,石越倒是早有心理準備,以他和範純仁的身份地位,晚一點,全開封都會知道這件事。而早朝之前,肯定會有内侍将這事告訴皇帝。不過,他們喝酒的地方叫白衣樓,石越卻是現在才知道。
他朝趙煦欠身拱手,一本正經的回道:“回陛下,臣昨晚的确是路過白衣樓,偶遇堯夫相公,故此停留,與堯夫相公一道商量一件大事。”
範純仁臉紅了一下,也朝着皇帝欠身拱手,但沒有說話。
“哦?”趙煦饒有興緻的問道:“不知是何大事?”
“茲事體大,還請陛下親覽。”石越從袖子裏掏出奏章,雙手捧起。龐天壽連忙過來接過奏章,呈給趙煦。
趙煦打開奏章,認真浏覽起來。
石越一邊向其他宰執及殿中衆臣介紹:“臣昨晚與堯夫相公商議的,是關于門下後省之事。”
“自熙甯新政以來,立門下後省給事中之制度,行之有年,亦可稱效果斐然,但總還是有些弊端,最大的問題是諸科給事中權力既太大又太小,一個給事中,就可以封駁兩府宰臣簽押之事,這讓給事中免不了有邀名之事,即便給事中公允正直,也免不了受限于個人的學識與才能,做過錯誤的封駁;另一方面,則是給事中也免不了有賢愚不肖,這其中便有漏洞可鑽,皇帝、兩府有事擔憂給事中封駁,有時會刻意繞過剛直的給事中值日之時,等好說話的給事中值日時,才将赦旨送到門下後省,結果又讓門下後省形同虛設……”
“因此,臣與堯夫相公商議,建議對門下後省進行改革。改革的重點,是擴大諸科給事中的人數,一方面,由各路、軍、州緻仕官員、曾考上舉人的儒生、侯爵以上勳臣、以及每年納稅額在一百貫以上人家,共同推舉本路、軍、州士紳清流若幹名,經考試經義、律令、錢糧水利之學合格後,授‘給事中裏行’之職;同時,也增加諸科給事中名額,使諸科給事中與‘給事中裏行’人數相當,諸科給事中由皇上與左右丞相、樞密使副、參政知事薦舉任命,宰執大臣得各薦舉一名諸科給事中,其餘諸科給事中則由皇上選任。諸科給事中與給事中裏行共同組成門下後省給事中會議,凡事至門下後省,即由諸科給事中與給事中裏行共同審議,投票決定是否通過,都給事中、副都給事中自此隻負責安排議事日程,主持議事,考核給事中品行等事務,除非投票爲平局,否則無投票權……”
“如此,則給事中之封駁大權,全出于公議,興利除弊,門下後省制度,将可完善。”
石越說完,趙煦也已經差不多看完了奏狀,他臉上的笑容早已不見,默默将奏章放在面前的禦案上,目光在石越和範純仁身上遊移。
“子明相公、堯夫相公,你們真的隻是想要改革門下後省制度麽?”趙煦提出質問時,嘴角間忍不住流露出一絲譏刺的笑容,他目光投向其他宰臣,問道:“諸卿以爲兩位相公的建議如何?”
“臣以爲不便。”許将見到皇帝的眼神,第一個出聲反對。“兩位相公所獻門下後省新制,規模過于宏大,牽涉過多,朝廷平添許多官職,每歲所增薪俸之費,便已可觀;且給事中一多,必增紛擾,每逢一事,争來議去,拖延時日,亦非國家之利。此去一弊,增兩弊,臣未見其便。”
“臣亦以爲不便。”李清臣也站了出來,高聲說道:“漢朝之時,爲除郡守不廉少忠之弊,而設刺史,其後地方之權,遂歸刺史,而郡守反成下僚。今若設此給事中會議,則是以給事中之職,淩駕于宰執之上,日後天下之事,必不在兩府,而在門下後省。臣未見其可。”
許将和李清臣接連表态,而且抨擊的地方都在要害之上,石越雖然從未敢小觑天下英雄,但也不由有些意外。但更讓他意外的,卻是呂大防也站了出來,高聲道:“臣亦以爲不便。天下大事,當出一二人之口,決一二人之手,若興此議,日後給事中挾所謂‘天下公議’之名決是非,朝中大事,軍國大政,必皆媚于流俗之論,朝廷若欲行此政,臣縱血濺墀前,亦必死谏!”
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呂大防竟然一開始就擺出勢不兩立的絕然态度。石越掃了一眼範純仁,見對方面露猶疑之色,顯然,他内心也動搖了。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呂大防說的并非沒有道理。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想到,最後連韓忠彥也斷然反對自己。“臣亦以爲不便。”韓忠彥語氣溫和,但言辭卻十分犀利、坦率,“門下後省之制,雖然是熙甯中子明相公所倡,然并非子明相公一人之私見,制度之形成,乃是當時先帝與許多大臣共同的見解。其中不乏各種争議,亦包含許多妥協,許多制度,看似不甚合理,其中卻有先帝與熙甯群臣之深意在焉。便如門下後省之制度,表面上看,的确有各種漏洞,但中間卻有先帝的大智慧。先帝之目的,是欲以門下後省制約宰臣,不可以爲所欲爲,但同時,又讓給事中不能真的憑封駁之權,便淩駕于兩府之上,給事中官卑權重,其作用,不過是替皇上、替朝廷、替大宋把守最後一道門的守門人,所以,給事中既重要又不重要,便如子明相公所言,權力既太大又太小。但臣以爲,這不是門下後省之弊,而正是門下後省制度最巧妙之處。天下之事,若全然寄望于最後的守門人,這個天下,也就不成爲天下了,給事中是否出于公議,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韓忠彥的這翻話,可以說說到了趙煦的心坎裏,門下後省是皇帝用來制約宰臣的重要工具之一,如果按石越與範純仁的建議改革,即使皇帝可以任命大量的諸科給事中,但這個給事中會議如此有代表性,打着“天下公議”的旗号,以宋朝的士大夫的秉性,這些人必定會成爲皇帝最大的掣肘,趙煦才不想親自給自己帶上腳鐐……但他不能親自出來反對石越的建議,因爲趙煦年紀雖小,卻并不傻,他知道大宋是與誰共天下,石越的這個獻議,明顯是站在士大夫立場上的,是讨好全體士大夫階層。
但正因爲如此,它反而不可能成功。
所謂“全體士大夫階層”是個虛無飄渺的東西,讨好所有人,實際就意味着讨好不了任何人。這殿中的大臣,都屬于士大夫階層,但是,沒有明确的敵人,沒有明确的反對者,那就沒有急迫性,他們就會本能的優先考慮自己的利益——而在這方面,他們的利益和趙煦是完全一緻的,皇帝不想被掣肘,難道兩府的宰臣會願意嗎?難道各省、部、寺監的官員會願意嗎?現有的門下後省制度他們就很煩了。沒有急迫的危機懸在頭頂上,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會真正爲了虛無飄渺的所有人的利益,去犧牲自己的切實利益呢?
這個時候,趙煦隻要稍稍退一步,不去用實際行動提醒殿中的大臣,皇權和士大夫之間是有對立一面的,現有的制度下,士大夫們對皇帝其實并沒有真正的硬性制約的手段,那大部人都會滿意于現有的和皇權之間的和諧關系,沒有人會去思考,爲了換一個制約絕對皇權的硬性手段,是否應該放棄、犧牲點什麽……
說白了,石越和範純仁所說的門下後省制度,在本質上,根本不是一個所謂的“好制度”,它反而是犧牲了很多好的東西,而目的卻隻是爲了預防某些最壞情況發生。這個代價是否值得,不同時代的人,會因爲自己的切身遭遇,而有不同的答案。這一點,韓忠彥是錯的,石越和範純仁的門下後省,才是真正的最後的守門者。
但包括石越在内,這殿中的大臣,沒有人會想到,還不到二十歲的小皇帝,對這件事情,會有如此深刻的見解。因爲他們并不知道趙煦的老師桑充國平時都在研究些什麽,他們對桑充國的了解,還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天命有司》階段……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聽說過,白水潭學院有個“三代社”,這是一個主要對石越的《三代之治》進行推衍、研究的學術性社團,社員人數很少,不到二十人,但是桑充國、程頤都是其成員,他們的學術成果并不公開刊行,外界少有人知道,表面上,這似乎是一個沒什麽影響力的高端純學術社團,但實際上,這個少有人知的社團,可能是紹聖年間最重要的組織。因爲,皇帝趙煦,是“三代社”的成員!這是除了桑充國和程頤,無人知道的秘密。連三代社的其他成員,都不清楚,他們爲皇帝趙煦親政後如何處理和宰臣之間的關系,如何迅速掌握權力,做出了多大的貢獻。
石越并不知道,他已經“過時”了。他在紹聖八年提出來的東西,三代社早就對類似的制度做過無數次的推演與讨論,趙煦和桑充國也不知道悄悄聊過多少次,桑充國對他毫無隐瞞,其中的利弊,尤其是涉及皇權方面,趙煦早已經一清二楚。
石越的建議被宰臣們否決,是趙煦所樂見的,但是,他并不想石越下不了台,他和這位左丞相的關系好不容易得到緩和,他還指望能在北伐上依靠石越。趙煦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找到石越的替代者,惟獨在北伐上,在他心裏,沒有人可以替代石越。而諷刺的是,北伐是趙煦最重視的事情,卻正好是石越最消極的事情。
韓忠彥說完後,殿中大臣一個接一個的發言,除了曾布和蘇轼幫石越緩頰了幾句,其他大臣基本都是認爲“不便”,即便曾布和蘇轼,也沒有明确表示支持,顯然二人心裏的真實想法也是反對。曾布是出于黨派利益,蘇轼則應該是不想落井下石……
趙煦一邊心不在焉的聽着,一邊觀察着他的兩位丞相——範純仁顯然沒有料到現在的局面,有些如坐針氈,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應該是想先等石越進行回應;而石越的表情一開始是明顯的驚愕,但慢慢的便恢複了正常,這表示,他對現在的局面,有一定的心理準備。這讓趙煦心裏很有些好奇,明明有所預料會受到激烈的反對,那爲何石越還要上呈此議呢?
這個問題在他心裏一浮出來,他腦子裏忽然就閃過桑充國夫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有些時候,有些大臣會向他上一些明知道會被駁回的奏章,這并不意味着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上奏章這件事,本身就有其作用。
那石越真實的目的是什麽呢?
趙煦原本想替石越找個台階,但突然明白過來石越并沒有指望畢全功于一役,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靜觀其變,看石越如何拆招。
又等了好一會,殿中所有想發表意見的人終于說完了一輪,便見石越從容的朝自己行了一禮,然後呵呵一笑,然後輕描淡定的說道:“陛下,既然諸公都如此反對,想來臣和堯夫相公的思慮,或确有不周全之處,便如師樸相公所言,熙甯新官制,臣雖有倡議之微末功勞,但真正成功,卻是先帝與熙甯群臣群策群力的結果,今日之事亦然,諸公言之成理處,臣斷不敢置若罔聞,門下後省改革,本非細事,也正該廣納天下之言,兼聽則明,臣請陛下将此事下兩制以上雜議,若朝議果然以爲不便,臣亦不敢敝帚自珍,願聽公議。”
“公議?今日朝會之上的聲音,還不夠公議麽?子明你是要聽公議,還是想挾流俗以自重?!”石越的話音剛落,不止是趙煦,殿中許多人,瞬間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呂大防馬上憤怒的質問。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流俗”,卻也引起了許将等新黨官員的不滿——這個詞,正是當年舊黨經常用來批評新黨的。
“微仲公此言差矣,朝廷兩制以上官員,怎麽也稱不上‘流俗’吧?”石越淡然回道。
今天的形勢出乎意料,尤其呂大防和韓忠彥旗幟鮮明的反對,更是石越沒有想到的。但是,他并沒有被情緒所左右,保持住平心靜氣後,石越甚至覺得他們的反對意見挺有道理的,因此,他更沒有什麽好生氣的。
至于他的改革建議,昨晚和範純仁喝了酒後靈光一現想出來,上朝之前匆匆而就寫成奏章,如果他指望這樣的東西能一鼓作氣在朝中通過,那他應該是宿醉至今未醒。
雖然喝多了和範純仁做了約定,的确是一個重要原因,但石越做事,從來都是很在意步驟的。很多時候,決定事情成敗的,往往就是做事的節奏。
想給皇權套枷鎖,不由分說拿着手枷腳鐐就上?二十幾歲的石越都沒有這麽一廂情願過,更不用說現在。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就很清晰——将門下後省的改革,做爲朝廷嚴肅讨論的一個改革方案,拿到朝會上,拿到皇帝面前來讨論。它否決了是必然的,但從此,這個方案,就不再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構想,而成爲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政治方案。隻要這微妙的一步邁出來,有石越和範純仁聯名背書的門下後省新制,從此将永遠的成爲一個正式的選項。
它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成爲現實,甚至不會被讨論,但它會一直在那裏,告訴皇帝,告訴士大夫,在必要的時候,有這樣的一個方案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對皇帝構成一種隐晦的威脅,如果你任性妄爲,咱們還有另外一個選項……
有人說自由關乎選擇,其實權利也一樣,權利的本質就是有選擇。
一個門下後省新制這樣的選項,它不必落實成爲現實的制度,就足以對皇權套上一層無形的枷鎖,有時候效果甚至比落實了還好。因爲正在實施的制度,永遠會有各種毛病,但未實施的制度,有再多的問題,它也可以是完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