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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八年,三月二十日。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晚春時節,馳道兩旁,柳絮如雪,落滿了路邊的水溝。
汴京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和他的愛女石蕤各騎了一匹白馬,在數十名衛士的簇擁下,按绺徐行,一面悠閑的欣賞着官道兩旁即将逝去的春色。
這是這許多年來,石越最爲輕松的時刻,宣仁太後的葬禮已經正式結束——通常來說,皇帝從大行到歸葬山陵,需要七個月的時間,但宣仁太後是和英宗合葬,工程量要少很多,所以,他這個山陵使,也不需要做那麽久。卸了山陵使的差遣後,石越回到汴京,立即向皇帝趙煦遞交了辭呈——這也是一個必須要走的程序,趙煦當然不會在這個時間點同意,但還是體貼的給石越放了十天假,讓他可以不用上朝,也不必到政事堂值日,可以好好陪陪家人。
皇帝這樣的态度,簡直就如同在優容德高望重的老臣,而石越也坦然接受。這個假期,他幾乎每天都在陪女兒逛這逛那,買東買西。
這一日,是石越親自陪着女兒去汴京城西十餘裏的一個燕家莊,替她招攬兩名女子相撲好手——大宋朝這項曆史悠久的傳統競技項目,石越雖然早有聽聞,但還從來沒有親眼觀看過。他聽說女子相撲分爲兩種,一種在這個時代來說,非常開放,比賽的選手會光着臂膀,袒露大半個胸脯,是舊黨一直想禁掉卻未能成功的活動,而另一種則相對比較保守,主要比拼的是選手的格鬥技巧。十五歲的石蕤瘋狂的迷戀後一種相撲比賽,擁有一個男子相撲社和一個女子相撲社,這讓他夫人韓梓兒十分的擔憂。爲了挽救自己的女兒,韓梓兒用了很多辦法搞破壞,但因爲燕國長公主的支持,總是不太成功。原本韓梓兒期盼着丈夫回家後,能幫她教育一下這個女兒,然而,石越雖然對相撲這項在宋朝極受歡迎的運動不太了解,但并不認爲女兒擁有兩支相撲社有什麽不妥,反而對石蕤采取了放縱支持的态度,不僅讓自己精通相撲的衛士幫忙訓練她的男子相撲社,而答應幫石蕤的女子相撲社再簽下幾名高手。這讓韓梓兒發了好幾天脾氣。
這個時代的相撲手主要還是走傳說中的相撲高手燕青的那種路線,特别講究靈活性,這次石越父女在燕家莊招攬的這兩名女子相撲手,身材都非常嬌小,但爆發力都不可小觑,在和石越衛士的對戰中,竟能不落下風。石越不知道這個燕家莊和傳說中的燕青有沒有關系,但很肯定這兩位高手身價不菲——爲了和她們簽下五年契約,他一次性付出了一百貫安家費,此後五年内,他不僅要包吃包住,食宿都有相應的标準,還要給二人各安排一個女仆并承擔女仆的開銷,然後每個月還各付二十貫的薪俸。
但貴歸貴,隻要能讓女兒高興,石越也認了。托大宋朝的福,貴爲燕國公、左丞相的石越,薪俸還是很高的。
招攬成功,父女兩都很高興,就這麽晃晃悠悠的往汴京城走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閑話,許久沒有的幸福感,彌漫在石越的心頭,他不由得希望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但現實總是格外的讓人讨厭,石越心中剛剛冒出這樣的想法,遠遠的,他就看到了自己在此時此刻絕對不想看到的臉。
前方官道的柳樹下,潘照臨騎了一匹黑驢,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迎面而來的石越。
見着石越,潘照臨拍了拍胯下的黑驢,緩緩靠近,朝石越和石蕤拱了拱手:“見過丞相!見過嘉樂長公主!”
石蕤在馬上回了一禮,好奇的打量着這位傳說中的她父親的第一谟臣。石越卻是有些無奈奈何的扶了扶額,問道:“先生怎麽有雅興在此?”
潘照臨笑了笑,也不介意,輕輕撥轉驢頭,和石越父女并绺而行,一邊說道:“特來告訴丞相一個消息。”
“先生可知我現在在休沐?”石越委婉的拒絕。
但潘照臨根本不予理會,自顧自的說道:“這個消息,恐怕丞相非知道不可。”
石越笑了笑,沒有接話。
隻聽潘照臨仿佛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們的‘盟友’沒了!”
“我們的‘盟友’沒了!”崇政殿内,樞密使韓忠彥一臉的苦澀。“種樸親自出境确認的情報,耶律沖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斬首過萬,秃骨撒自縛請降,被送到遼主宮中成爲奴隸。磨古斯率數千騎向西逃竄,耶律沖哥正縱兵追殺,一旦他徹底解決磨古斯的後患,将粘八葛、克列二部收編的耶律沖哥,會是個大麻煩……”
殿中,趙煦及範純仁、呂大防、許将、李清臣衆臣,都是表情凝重,衆人的視線偶爾還會似不經意的掃過樞密副使王厚,此時,崇政殿内的每個人心裏,都不免會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當初采納的是唐康的方略,結果又會如何?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的壞消息,王厚面無表情,接着韓忠彥說道:“此外,據蔡京報告,他抓獲了一個遼國貴人,據此人招供,進入遼境的高麗軍隊,已被遼軍擊潰,高麗軍隊被斬首五千級!密院已經派人去設法查證此事真僞,但恐怕我們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高麗軍隊無關緊要!”呂大防冷靜的分析道:“真正的心腹之患,是耶律沖哥。在他徹底穩定山後局勢之前,我軍至少應該攻下涿州,否則山前的局勢恐怕會崩潰!”
“涿州那邊戰況如何?”趙煦問道。北伐局勢的變化來得太快,讓他有些猝不及防。召回王厚後,北伐軍隊迅速出兵,一路勢如破竹就攻到了涿州城下,這讓趙煦對北伐充滿了信心,這一個多月來,他一直在期待涿州傳回捷報,幻想着北伐大軍攻克析津府的那一刻。誰知道,北伐軍隊屯兵涿州城下師老無功,一個多月沒半點進展,前線傳來的,卻是極爲不利的消息。
這讓趙煦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悶,他隐隐的後悔當初沒有采納唐康的建議,後悔召回王厚太晚了。
“唐康還在和涿州遼軍激戰。”韓忠彥委婉的報告。
“章惇、田烈武呢?”壞消息讓趙煦有些不耐煩。
被章惇算計的王厚嘴唇動了動,沒做聲。
趙煦又更直接的詢問:“可否令章惇、田烈武出兵增援涿州?”
“陛下,章惇現在的方略沒有太大的問題。”韓忠彥連忙回答,“樞密會議推演過,如果章惇和田烈武将主力全部帶到涿州,會給我軍的糧道增加成倍的壓力,遼軍隻要在涿州堅守十天以上,我們很可能就會自己把自己拖垮。”
“增兵的确沒有必要,但臣以爲不妨令神衛營帶着火炮去增援。”王厚不動聲色的下着眼藥。
“火炮……”趙煦沉吟了一下,“此事陳元鳳也提過好幾次,但章惇堅決不同意,他不願意在攻打析津府前,火炮再出現任何損失。”
“章惇既打定了主意,朝廷縱下指揮,恐怕他也不會聽從。”韓忠彥無奈的說道。
趙煦更是煩燥,“唐康幾次上表,希望朝廷下旨,讓陳元鳳所部暫時聽他指揮,或許……”
“陛下,陳元鳳官階比唐康高,怎會答應?”許将連忙幫陳元鳳說話。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究竟當如何?”趙煦終于發起火來,小皇帝從禦椅上騰的站了起來,大聲問道:“難道就隻能這麽看着唐康他們在涿州城下師老無功麽?”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右丞相範純仁突然輕聲說道:“陛下何不問問左丞相呢?”
此刻,城西的官道上,石越聽完潘照臨帶來的消息,瞥了潘照臨一眼,狀似随意的問道:“不知爲何,我似乎覺得潛光兄很高興?莫非潛光兄還在想着我臨危受命接過北伐的指揮權麽?”
潘照臨沒有回答石越的問題,而是唏噓感歎:“我好久沒聽到丞相叫我潛光兄了!”
“是麽?”石越愣了一下神,也不覺感歎道:“原來我們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改變。”
同一時間,西梁院職方司内,司馬夢求手裏拿着一疊資料,右手竟在微微顫抖。良久,他長歎一聲,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自語道:“潛光兄,真的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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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沖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麗軍隊疑似全軍覆沒……石越并沒有因此決定提前終止自己的假期。這并不是他不關心北伐戰局,而是石越對于北伐的困難,有着比其他人更加清醒的認識。現在的遼國,在軍事上仍然是一個強大的帝國,而且還擁有着耶律信與耶律沖哥這樣的名将,如果北伐勢如破竹沒有一點風險與挫折,那才是不合常理。大遼不可能僅僅因爲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亂而動搖,宋軍的北伐也不可能寄希望于高麗軍隊,對此,石越早有心理準備。更讓他能如此從容鎮定的,是章惇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明智謹慎,而現在在涿州的,是唐康所轄的軍隊——這些軍隊以蕃軍爲主,說得不好聽點,即使真的全軍覆沒,也動搖不了宋朝的根本,而唐康麾下擁有着慕容謙、折克行、吳安國、姚雄這樣一大批名将,在兵種上更有大量的騎兵部隊,所謂的“全軍覆沒”,那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兩耶律率遼軍精銳齊至,唐康所部最多也就是吃點小虧。所以,石越非常的鎮定,隻要章惇保持現有的謹慎,他心裏早盤算過最壞的局面——北伐失敗,陳元鳳部損失慘重——最壞也就如此而已了,這又有什麽好慌張的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而石越自北伐以來,可是一直站在局外當旁觀者的!
其實,在得知耶律沖哥在西京道取得大勝的消息後,石越心裏在好奇,遼軍在南京道的指揮官究竟是誰?宋朝君臣一直默認在南京道指揮作戰的是耶律信,這可能也是章惇這樣嚣張的人也極爲謹慎的原因。哪怕耶律信在南侵時吃了大敗仗,但人的名、樹的影,宋朝君臣将相,心裏面還是很認可耶律信的能力的,沒有人真的敢輕視他這樣的名将。石越一開始也是認爲在南京道指揮遼軍的必定是耶律信,但随着宋軍與遼軍在山前的一系列交戰,他對這個判斷,其實已經有些懷疑了——遼軍表現得太中規中矩了,甚至有些消極被動的感覺,似乎完全在照搬當年耶律休哥的戰術,而在石越的心裏,耶律信卻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将領。這讓石越心裏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
但這種直覺性的東西,此時說出來也沒有意義,而且,宋朝君臣将遼軍主将默認爲耶律信也是有好處的,料敵從嚴總比麻痹大意吃虧上當強。所以,石越也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過他心裏的懷疑。
和潘照臨在内城的宜秋門附近分手後,石越甚至沒着急回府,而是又和石蕤一起去轉道去白水潭附近一座燕國長公主的賽馬場,看了一場賽馬——和每年冬至前開封府在城北舉辦的賽馬大會,或者汴京其他面向民間的賽馬比賽不同,這個馬場竟然是會員制的,主要隻招待汴京的勢家權貴,這讓石越頗爲驚訝。他在這裏,看到了不少勳臣外戚權宦,汴京各省部寺監的官員,世代顯宦之家的衙内,甚至還有班直侍衛與禁軍将領出入其中。石越随便一詢問,才知道這個賽馬場雖然開辦的時間還不到一年,但在汴京上層圈子裏已經非常有名。因爲這個賽馬場的門檻非常高,宗室要求兩代以内有公爵以上爵位,内臣要求兩代以内做到入内内侍省的内東、西頭供奉官以上,其他則需要家族中三代以内有人做到常參官,也就是升朝官,或者甲科進士出身……才有資格申請審核,但這些隻是最低要求,十個申請者裏面,大約隻有兩到三個人會被同意加入。但越是這樣,這個賽馬場就越是炙手可熱,無數人擠破了頭想獲得來這裏下注的資格。
這讓石越有些後悔出現在這裏。想都不用想,這裏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賽馬場這麽簡單。他旁側斜擊一問,便從石蕤口中得知燕國長公主經常在這裏接見諸侯國的使節……這讓石越忍不住在心裏嘀咕,這位長公主殿下,越來越不象是傳統的宋朝公主了。但好在石蕤還是比較單純的,她來這裏,純粹是來給她家松漠莊的一匹賽馬助威的。
可惜的是,石越家的這匹賽馬不是太争氣,在八匹馬的比賽中,跑了個第七名,把石蕤氣得嘟着的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而奪魁的那匹馬,主人竟然也是個女孩子,而且也是出身名門,是呂公著的孫女,現任國子監司業呂希哲家的千金。
燕國長公主的這座賽馬場,由一座座的兩到三層宮殿式建築組成,這些建築互相獨立區隔,連出入的通道都是單獨隔離的,可以保證互不打擾,這也是很多權貴之家的女眷很喜歡這裏的原因。
呂家那位姑娘和石蕤大約是老對手了,從未想過石蕤會帶男眷過來,她赢了比賽後,爲了更好的享受勝利的樂趣,在石蕤的傷口上快樂的再撒上一把鹽,于是得意洋洋的便帶着一幹随從沖了過來,不料剛剛闖進石蕤的小樓,擡頭卻看到了當朝左丞相,吓得她連基本的禮儀都忘了,扭頭就跑,場面一時既尴尬又歡樂。
石越得知對方的身份後,也是非常的驚愕,他很難想象呂公著的孫女、呂希哲的女兒會是一個賽馬的狂熱愛好者,更難以想象呂家會這樣放縱她,這讓他感覺非常的不合理,但仔細想想,她的曾祖父是呂夷簡,一切又似乎非常合理……
但不管怎麽說,石越還是非常感激她的,沒有她這個小插曲,石越還真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哄好自己的女兒。
休沐的時間總是要走得格外快一些。一天的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消耗殆盡,當石越父女回到州橋附近的左丞相府時,汴京城内,已是燈火輝煌。
一行人剛剛踏進家門,石越就看到龐天壽領着兩個小黃門腳步匆匆的從自己家裏的正廳迎了出來。
朝石越行了一禮,龐天壽就焦急的說道:“石相公,官家召見。”
“現在?”石越不由擡頭看了看已然全黑的天空,然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假期,結束了。
迅速的換了一身衣服,石越随着龐天壽從東華門入宮。這時候就顯出住在州橋附近的優越性了,比住在學士巷時,入宮的時間節省了一半以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