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真要對付唐康,自己這大帳中,除了陳元鳳等人樂得坐山觀虎鬥,好坐享漁翁之利,蔡京、田烈武,以及種師中、姚麟等人,恐怕都不會支持自己,甚至可能将他們逼到唐康那邊去,或者說,是逼到石越那邊去。他們不可能不顧慮石越的香火情。連王厚和唐康發生分歧時,都不能不看石越的面子不爲己甚,更何況這些人!
而更關鍵的是,唐康此舉,看似魯莽跋扈,其實卻是暗中拿住了自己的脈門——王厚是爲什麽才被召回汴京的?難道自己要告訴朝廷,王厚前腳剛走,自己馬上就重蹈他将帥不和、無法控制部屬的履轍?
所以,在這個時間點,自己不但不能拿唐康怎麽樣,明面上,還得捏着鼻子幫唐康背書。
蔡京的一句話,便恍若一盆冰水澆頭淋下,也就電光火石之間,章惇已經想清楚其中的關鍵。
“不必!”他語氣中仍然帶着怒意,但和蔡京迅速的對視了一眼,從他的眼神中,蔡京馬上明白章惇已經清楚一切。
蔡京立即低頭不語。
“有事在此處說便是!”章惇的神色仍是怒氣未平,他伸手指着蔡京,厲聲質問:“元長,此事該如何應對?”
陳元鳳立即聽出了章惇用詞的微妙變化,不由扭頭望向蔡京。
蔡京擡頭,又和章惇的眼神對視了一瞬,确認了自己的判斷沒錯,這才拱拱手,平靜的說道:“以下官之見,溫江侯雖然有時不免年輕沖動,但觀城侯、永安侯、定邊侯皆是老成宿将,既然他們也決定此時出兵攻打易州,必有其道理,隻不過倉促之間,無法向大參解釋清楚。”
一直心事重重的田烈武聽到這話,也連忙附和:“元長公說得極是,必是如此。還望大參給他們說明誤會的機會。”
章惇假做沉吟。
蔡京又微微笑道:“解釋其中誤會,來日方長,非今日之急務。我等皆朝廷大臣,受皇上重托,率軍至此,不論何時,都應當以北伐爲重。和契丹速戰速決,本就是大參的決定,溫江侯他們的行動,說到底,也是在執行大參的方略。既如此,就不必糾結于細末小事,今日之要事,還是商議咱們如何出兵呼應。”
衆人聽蔡京說起出兵之事,這關系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頓時都不由自主的集中起精神細聽。
章惇見蔡京三言兩語,就不動聲色的幫自己轉寰,搭好了台階,他也立即投桃報李,問道:“不知元長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蔡京謙遜道,“不過,下官知道大參素以國事爲先,從不在意虛名。說起來,攻取山前諸州,其實也沒什麽捷徑奇謀可言,溫江侯既然已自定州出兵攻取易州,那咱們這邊便從雄州出兵,直取歧溝關便是。易州舊城已被吳鎮卿焚毀,歧溝關廢棄已久,遼人倉促重建,遣兵據守,但都不會太難攻取,攻下易州與歧溝關後,兩軍便可夾擊涿州,隻要能順利攻取涿州,便可兵臨析津府。”
章惇和田烈武都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衆将也沒什麽異議——從河北仰攻山前諸州,的确也沒有多少新鮮的作戰方略。
章惇掃視衆将,清了清嗓子:“既如此,諸将誰願爲先鋒,替大軍攻取歧溝、範陽[265]?”
種師中、姚麟對視一眼,正要起身,卻聽蔡京已不緊不慢的說道:“下官願意保薦一人。”
“哦?”章惇有些意外,衆人的目光也都一起投向燕超。
燕超也以爲蔡京打算推薦自己,正高興的要起身請戰,卻聽蔡京悠悠說道:“自遼軍兵敗安平之後,河北諸軍,立功最爲心切者,莫過于橫塞軍。而當日南面行營之戰績,也是有目共睹,簡在帝心。宣武二軍、骁騎軍、橫塞軍,也有四五萬人馬,又是渴戰已久,大參何不成人之美,遣履善公率宣武二軍、骁騎軍、橫塞軍爲先鋒,先取歧溝,再下範陽?”
蔡京此話一出,大帳中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蔡京打的什麽主意——此時衆将大抵心裏還是有些輕視遼軍的,所以都無法理解蔡京爲何要将這功勞拱手送給陳元鳳。
隻有章惇和陳元鳳對此心知肚明,歧溝關當然不是問題,但涿州城卻是個硬釘子,而唐康更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和唐康配合作戰,攻打涿州,絕對吃力不讨好。
蔡京是故意将陳元鳳送到唐康那邊,好借唐康的手收拾陳元鳳。至于攻下涿州的功勞,即便陳元鳳拿到了,也不重要,反正北伐的真正功勞,必定是在析津府城下。
章惇也早就想收拾陳元鳳和橫塞軍了,他對唐康也是一肚子的不滿,現在有蔡京開口,他更是樂得順水推舟,轉頭問陳元鳳:“履善可願爲大軍先鋒?”
陳元鳳還未回答,立功心切的王光祖、王襄父子已經起身:“末将願往!”宣武二軍都校也跟着起身,道:“末将願往!”骁騎軍都校本不願做這個先鋒,但這時候,也丢不起這個人,隻能跟着起身大喊:“末将亦願往!”
其實不管陳元鳳心裏怎麽想,他既然被蔡京架了上去,這個先鋒也是無法推辭的了。此時他也隻能起身說道:“請大參放心,下官定爲朝廷收複涿州!”
“不隻是要攻下涿州!”章惇盯着陳元鳳,“而且還要唐康時他們之前,攻到涿州城下,要讓他們知道,大宋朝,不隻是他們幾個會打仗!”
“大參放心,定不會讓大參失望!”陳元鳳欠身許諾。
7
六天後。紹聖八年二月十八日,遼國南京道歧溝關前。
歧溝關聞名天下,大宋之人,隻要稍知本朝曆史,對此關無不知名。但其實歧溝關從來就算不上什麽天下雄關,而隻不過是一座小關隘。歧溝關也并不難打,雖然太宗之時,曹彬伐遼,兵敗歧溝關,使得宋朝收複幽薊的努力徹底失敗,但當時的歧溝關其實是在宋軍手裏——曹彬是在涿州與遼軍對峙,因爲缺糧而不得不退兵,結果爲了保護民衆撤回宋境,曹彬下令以主力殿後,但在大雨中退兵,宋軍無法維持陣形,被耶律休哥追至歧溝關而慘敗,當年的歧溝關,還曾經保護了數以萬計的漢人百姓。
在某種意義上,歧溝關的曆史,正是宋朝的某種縮影——爲了堅守自己的價值觀,結果付出了慘重的現實代價。人們可以嘲笑當年的曹彬和宋軍的愚蠢,也可以喜歡他們的堅持——這是在五代那個黑暗的亂世之後,或者,這是自三國時代季漢滅亡之後,中國大地上,第一次有一支軍隊,會将普通百姓保護在自己的身後。但結果,他們輸得一敗塗地。
人們從不同的角度,會看到不同的東西,無所謂對錯,隻關乎選擇。
雖然紹聖八年的歧溝關,已不再是曹彬時的那座歧溝關。但當陳元鳳在叙陽之下,登上山坡,遠眺這座兩山之間的小小關城之時,依然忍不住唏噓。
一百零八年過去了,人固已非,物亦變換,但不變的,是人心。陳元鳳看着遠處的歧溝關,想着自己即将率軍攻取此關,将它重新納入宋朝的控制之下,這種特殊的曆史意義,讓他一時間不禁心潮澎湃,甚至感覺被章惇、蔡京算計也不算什麽了。
但這樣的幽思也不過一閃而過,想起自出兵以來的遭遇,陳元鳳立即回到了現實之中,心中閃過一絲的擔憂。他看了一眼正在關前布陣的宋軍,轉頭對身邊的王襄說道:“昭武,速戰速決!”
王襄點了點頭,輕拍坐騎,疾馳下山。
很快,歧溝關前,鼓角齊鳴。三個宋軍方陣,擡着倉促制造的簡陋長梯,湧向歧溝關,在一聲聲号令下,萬箭齊射,箭矢如烏雲般遮蔽了小小的歧溝關,又象蝗蟲一樣密密麻麻的落到關内。
簡簡單單一次沖鋒,宋軍就沖到了關城之下,十幾架長梯靠上了低矮的關城,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身披鐵甲宋軍将士手持利刃,踩着長梯,一波波殺入關城。
在山上觀戰的陳元鳳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關那邊傳來一陣歡呼聲,關門突然打開,數以千計的宋軍士兵如潮水一般,殺入關内。
然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歧溝關牆上,到處都是振臂歡呼的宋軍将士。
陳元鳳驚訝的看了看左右,“這就攻克了?”
“陳帥[266]運籌帷幄,三軍用命,自當攻無不克。區區一座歧溝關,不過螳臂當車罷了!”
陳元鳳聽到這奉迎之語,回過神來,亦不由得自嘲的一笑,道:“一座幾百守軍的小關隘而已!”
忽然想起什麽,又問道:“易州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一名勾當公事上前禀道:“回陳帥,就是攻關之前,收到消息——溫江侯十二日出兵,以河套蕃軍與渭州蕃軍爲前鋒,十三日,前鋒就兵臨易州城下。但不知爲何,這支前鋒沒有攻城,隻是将易州包圍。直到兩天前,溫江侯與觀城侯才率主力至易州城下,開始攻城……”
“兩天前!”陳元鳳沉吟了一會,微微松了口氣,笑道:“看來,我們集結大軍雖然慢了一點,多花了點時間,但仍有機會先至涿州。傳令,今晚夜宿歧溝關,明日行軍,趕到涿州城下!對了,别忘記,派使者給章大參報捷!”
說罷,撥轉馬頭,拍馬馳下山去,隻留下一串飛揚的蹄塵。
當晚,雄州,幽薊宣撫左使司行轅。
看完陳元鳳使者送來的報捷文書,章惇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容。他将報捷文書丢到案幾上,煩燥的來回踱步,忽然停下腳步,走到門外,對衛士下令:“去請陽信侯與蔡宣副來行轅議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