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的這番難,是田烈武無法回答的。
他默然良久,終于向章惇低頭拱手:“末将才具實不堪此任,願聽大參調遣,惟願大參以國家爲先,莫負陛下之托。”
章惇上前一步,扶起田烈武,一手指天,肅聲回道:“我章惇指天爲誓,必不負陛下、朝廷、郡侯之信任!”
說完,他挽着田烈武的手,一道走出行轅,大聲下令:“傳令,召蔡元長、陳履善、唐康時,速至雄州,後日此時,在此共議北伐之策!”
5
次日。紹聖八年二月十一日清晨,定州,幽薊經略招讨左使司行轅。
正由侍婢伺侯洗漱的唐康,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很快,一名親信衛士走到門口欠身禀報:“郡侯,潘潛光先生求見。”
唐康看了一眼天色,略有些驚訝:“這麽早?”旋即接過侍婢遞來的毛巾,随手抹了一把,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了出去。
衛士将唐康領到客廳,正在那裏淡定喝茶的潘照臨見到唐康,立即起身,他也不見外,反客爲主的朝一衆仆從揮了揮手,衆人看了一眼唐康的神色,轉瞬之間,就退了個幹淨,客廳之内,隻餘潘照臨與唐康二人。
潘照臨不待唐康發問,便已開口說道:“康時,昨日使者已至雄州,朝廷已經下旨召回王處道,田烈武現在已經是幽薊宣撫右使。”
唐康似是早有所料,但還是有些驚訝之色,歎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章子厚倒真是有些手腕!”
頓了一下,又問道:“此事丞相自始至終,沒有反對麽?”
潘照臨笑着搖了搖頭:“現在丞相還是山陵使,遠在鞏縣,皇帝若沒有征詢他意見的意思,他始終是不便表态的。”
“呂大參也沒請皇上問丞相的意思麽?”
“呂微仲又怎麽會知道丞相的态度是什麽呢?”潘照臨譏道,“他可沒有你我了解丞相,在呂微仲看來,田烈武可是丞相的門客出身。況且,他也不會希望朝廷始終擺脫不了丞相的影響。”
“呵呵……”唐康笑了笑,“既如此……”
他正要說出自己的打算,潘照臨打斷了他:“康時,我來除了告訴你此事,還有一事,便是向你辭行。”
唐康大驚:“先生要走?”
潘照臨點點頭:“河北事了,我也該回汴京了。”見唐康有挽留之意,又笑道:“康時不必效小兒女态,車馬我已備好,就在外面候着,你也不必相送,現在正是建功立業之時,好好做一番事業。”
說完,也不待唐康回答,便轉身離去。唐康連忙跟上前去,一直送到行轅門口,親自扶着潘照臨上了馬車,然後躬身行禮:“唐康定謹遵先生教誨。”
潘照臨也不回答,隻見車簾放下,車夫“駕”的一聲,馬車朝着定州城南駛去。唐康一直躬身行禮,待馬車完全離開視線,才直起身來,朝左右吩咐:“去請觀城侯,升帳議事。”
左右剛剛領命前去宣令,唐康正準備回行轅,卻見一騎使者絕塵而來,他駐足觀望,須臾間,那使者已至行轅門口,見到唐康,翻身下馬行禮:“末将幽薊宣撫左使司勾當公事張叔夜,見過溫江侯。”
“張叔夜?”唐康對張叔夜這個名字,可一點都不陌生,當日,還是他将這個張叔夜,丢到保安軍的,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此前唐康也沒怎麽正眼瞧過張叔夜,這時不由有些好奇的打量了幾眼張叔夜,笑道:“你怎麽跑定州來了?”
張叔夜從懷中掏出一個封好漆印的木盒,雙手呈上,回道:“末将奉大參宣使之令,召溫江侯、觀城侯至雄州議事。”
唐康接過木盒,笑道:“就爲召我和觀城侯去雄州,讓你這個宣撫使司的大紅人辛苦奔波了一天一夜?”
張叔夜驚訝的擡頭:“郡侯如何知道末将是昨日出發的?”
唐康笑了笑,沒回答,說道:“張将軍一路辛苦,且好好歇息吧。來人……”
“郡侯!”張叔夜着急一禮,打斷唐康,“末将份内之事,不敢勞郡侯下問。隻是大參宣使有令,明日就要會議,軍情緊急,還請郡侯通知觀城侯,早做安排,速與末将返回雄州要緊。”
“明日?”唐康笑了笑,将木盒遞還給張叔夜,“那就抱歉了,有勞張将軍辛苦一趟,請回報章大參,我定州有緊急軍情,無法脫身。”
張叔夜卻不接那木盒,“敢問郡侯,是何緊急軍情?末将來時,似并未見定州有何異常。”
唐康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雙眼冷冰冰的盯着張叔夜,張叔夜一開始還鼓起勇氣和唐康對視,但很快就退讓的低下頭去。
便聽唐康惡狠狠的問道:“敢問足下是何官銜?有何資格問本侯這等軍國大事?”
“末将不敢,但大參宣使有令……”
唐康嗤笑出聲,“你區區一個跑腿的使者罷了,公文既已送到,本侯也不爲難你,給你一個回執,你回去複命便是。”
說罷,便甩袖轉身,朝行轅内走去。
“郡侯……”張叔夜漲紅了臉,還想勸說,便唐康根本不予理會,早已走遠。他正想追上去,才往前一步,就見門口衛士門戟相交,将他擋在轅門之外。
張叔夜早聽說過唐康的名聲,也知道這趟差使未必會順利,卻從未想過,唐康竟完全不将章惇放在眼裏。他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正想先去找慕容謙,剛要轉身,就見一名校尉自行轅内出來,朝他抱拳一禮,冷淡的說道:“張将軍,随我去拿回執吧。”說罷,仿佛猜到他想做什麽,又說道:“你不必想着去找觀城侯了,觀城侯馬上就到,他不會見你的。”
話音剛落,就聽一陣馬蹄之聲,幾十名衛士簇擁着一名将領來到行轅之前,下馬朝行轅走去。門口的谒者大聲通傳:“觀城侯到!”
張叔夜一喜,趕緊上前,大聲喊道:“觀城侯,末将是……”
但慕容謙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徑直走進行轅。
張叔夜猶不死心,仍站在行轅之外。唐康手下的那名校尉也不催他,隻雙手抱胸,陪着他在外等候。
接下來,便見一波波的将領自各處趕來,走進行轅,然而,不論張叔夜在外面喊什麽說什麽,沒有一個人停留下來,哪怕是瞥他一眼。連原本和他一起秘謀過“大事”的武騎軍都指揮使王贍,都假裝完全不認識他一般。
到了這個份上,張叔夜也隻能無奈的放棄,朝身邊的那名校尉默默拱了拱手,随着那名校尉離去。
他剛剛離開,段子介就姗姗來遲,沒發現任何異常的他,和幾名同時趕到的将領互相打了個招呼,一同下馬走進行轅。
幽薊經略招讨左使司行轅正廳之内。
唐康和慕容謙分左右并坐上首,折克行、姚雄、吳安國、王贍、任剛中諸人分坐兩列。段子介走進來,朝唐康、慕容謙行了一禮,然後坐到了折克行的對面。
見衆将到齊,唐康起身,朗聲宣布:“諸公,昨日朝廷使者至雄州,召德安公回朝。”他停頓了一下,環視衆人一眼,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朝廷已經不再支持德安公的方略。”
段子介感覺到氣氛不對,讪讪接道:“但如今大軍集結定、保、雄三州,郡侯之前決戰西京道的方略,也不可能再實行……”
“段定州說得沒錯。”唐康面不改色,“所以,我和觀城侯商定,修改方略,率軍攻入遼境,攻打易州!”
“易州?”段子介一陣愕然。他環顧左右,見折克行、吳安國以下,諸将臉上都毫無驚訝之色,心裏頓時一陣苦澀。
“沒錯,就是易州。”慕容謙接過話來,他嘴角含笑,語氣比唐康溫和得多,但聽在段子介耳裏,卻讓他背上更是一陣一陣發涼,“即便不能直接攻打西京道,也斷不能讓遼人那麽輕松的騰出手來,去解決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亂。我們出動大軍攻打易州,遼人摸不清我們的真實意圖,他們若擔心我們從易州攻入山後[264],便不敢放任易州被攻陷。到時候,我們以步軍圍城,引誘涿州的遼軍來援,再用騎兵邀擊其援軍……”
“若涿州遼軍不來呢?”段子介問道。
“不來?”唐康笑道:“易州舊城早已被吳将軍毀掉,如今的易州城,不過是遼人倉促修複的,城垣低矮,根本不堪守備,涿州遼軍不肯出來,我們就攻下易州,直接進兵涿州。”
“涿州是遼人經營已久的大城,非易州可比,隻恐輕易難以攻克。而且沒有足夠的糧草支撐,即便到了涿州城下,也堅持不了幾天。攻打涿州,需要章大參那邊的支持。不知章大參可知道我們的計劃?他們如何配合?”
“兵貴神速,出兵之後,我和觀城侯自會禀明章大參。”唐康輕描淡寫的說着驚天動地的事情。
“溫江侯、觀城侯,這似乎不妥吧?”段子介硬着頭皮反對。
“沒什麽不妥的。”慕容謙溫聲細語的回道:“朝廷建六司北伐,本來就是讓我們各行其是,不必事事請示,以免贻誤軍機。抓住戰機,就該果斷行動,否則,有一個幽薊宣撫使司就夠了,又何必再建其餘五司?”
唐康又更加露骨的說道:“段定州不必擔心,隻要我們進取涿、易,章大參他們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我們立功的,我們不會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
段子介聽着二人的話,心中已經知道事情無法挽回,但仍然不死心的說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不先與章大參商議……”
一邊的吳安國已是有幾分不耐煩,斥道:“段譽之你何必如此婆婆媽媽?雄州那邊是些什麽人你心裏沒數麽?和他們商議又有何用?一群人在那裏勾心鬥角算計來算計去,除了束手束腳,替人背鍋,還能輪得到我們什麽好事?”
段子介無助的将目光投向折克行、姚雄、王贍等人。王贍避開他的目光,姚雄視若無睹,隻有折克行臉上露出似乎是自嘲的笑容,淡淡說道:“段定州,難得遇上不怕擔責任又懂行的上司,你操那麽多心做甚?天塌下來,砸得到你頭上?你我不過奉令行事。”
唐康也不由笑出聲來,慨然接道:“就是永安侯說得這個理,朝廷責怪下來,都由我唐康一人擔待。諸位将軍隻要願意和我同心協力,我唐康把話說在明處,建功立業,人人有份,朝廷問罪,我一人負責。”
衆将被唐康說得熱血沸騰,紛紛回道:“末将願爲郡侯效力!”“願爲郡侯效力……”
又轉頭對段子介說道:“段定州若是有所顧慮,不妨留守定州……”
“溫江侯以爲我段子介是怕事麽?”段子介大怒,又搖頭歎了口氣:“我是怕你給子明丞相惹事……罷了!罷了!幹了便是。”
唐康大喜,和慕容謙交換了個眼神,兩人都是悄悄松了口氣。
然後,唐康再度将目光投向廳中諸将,肅容宣布:“計議既定,諸将聽令!”
衆人一齊起身唱喏:“喏!”
“即刻回營整頓兵馬,明日卯正,出兵北伐!”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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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紹聖八年二月十二日,正午時分,雄州,幽薊宣撫右使司行轅。
章惇高坐大帳之上,原本的主人田烈武坐在他右側下手,然後一左一右端坐的,是蔡京和陳元鳳,兩人的下側,空了兩個座位,然後又密密麻麻坐滿了宋軍将領。
章惇和田烈武的目光,不時投向那兩個空座,随着時間的逐漸流逝,田烈武臉上的擔憂之色越來越濃,而章惇臉上的不耐,也越發明顯。
帳中座鍾走到午正時分,清脆的鍾聲響起,章惇看了一眼兩個空座,他耐心已經徹底耗盡,舉起手來,正要宣布議事正式開始。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不多時,便見疲憊不堪的張叔夜走進帳中。
章惇見進來的隻有張叔夜一人,臉色越發難看,寒聲問道:“唐康、慕容謙呢?”
張叔夜單膝跪倒行禮,低頭回道:“回大參,末将至定州面見溫江侯,溫江侯、觀城侯皆稱有緊急軍情,不肯奉令,隻讓末将捎回關白。”說罷,從胸口掏出一個封着火漆印的盒子遞上。
所謂“關白”,是宋朝照會上、下、平級官司的一種移文,意思請對方了解一下,我這邊有這件事情發生,理論上,對方看與不看,都無關緊要。而原本唐康的幽薊經略招讨左使司是章惇的幽薊宣撫左使司的下屬官司,按宋朝的規矩,他應該用“申狀”。唐康如此舉動,顯然是沒把章惇當成上級。
“關白?!”章惇怒急反笑,大聲道:“唐康時,好樣的!”
左右早已接過張叔夜遞上的盒子,驗過封印,将裏面的關白取出,遞給章惇。
章惇接過關白,隻看了一眼,便氣得渾身發抖,将唐康的關白一巴掌拍在面上的案幾上,環視衆人一眼,臉上竟露出猙獰的笑容,他咬着牙,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道:“也讓諸位知道發生了什麽!唐康、慕容謙,已于今日清晨,率軍離開定州,出兵攻打易州!”
“易州?”
“攻打易州?”
一時間,原本肅靜的大帳内,響起一個個驚訝的聲音。
“他這是……”憤怒到極點的章惇本打算斥責唐康、慕容謙不聽節度、擅自興兵,然後好好收拾二人,但他話未出口,卻被蔡京打斷。
“大參。”蔡京平靜的看着章惇,“事關重大,可否先借一步說話。”
章惇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蔡京,又掃視帳中,見田烈武心事重重,陳元鳳沉默不語,此外,如種師中、姚麟、賈岩、張蘊諸将,都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如老僧入定一般坐着,立時就冷靜下來。
他已經明白蔡京想對他說什麽——他奈何不了唐康。
不管是石越的餘蔭,還是唐康本人的交遊,總之,結果是唐康在軍中,擁有衆多的朋友。王厚剛被召回汴京,唐康就決定出兵攻打易州,這種事情,肯定是早有預謀的,而武騎軍都校王贍不可能不知情,但他卻甯可得罪自己這個兵部尚書參知政事兼宣撫左使,也不敢得罪唐康,沒向自己透露半點風聲。更不用說,慕容謙、折克行、姚雄、吳安國,個個都不是好相與的,而這些人,卻都和唐康穿上了同一條褲子。如此種種,都可見唐康的影響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