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蕤獲封嘉樂長公主,也震驚了整個大宋朝,有人欣慰,有人嫉妒,但石越此時正如日中天,倒也沒有太大的反對聲音。有個别大臣爲此上章勸谏,但被向太後一句“此吾家事,幹卿何事?”便封堵了回去;而趙煦則對反對的大臣解釋:“石相公女性情肖似延禧長公主,太後欲收養久矣。”
延禧長公主是向太後所生的長女,甚得高宗與向太後寵愛,不料十二歲即夭折,追贈爲燕國公主。[262]向太後沒有親生的子女在世,趙煦說石蕤性情與延禧相似,向太後思念愛女,愛屋及烏,欲加收養,也是讓人難以反對的事。
這件多少有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便就此順利通過。
倒是消息傳出的當天晚上,随石越一同返京的潘照臨便來求見石越,用長孫無忌的故事,再次勸說石越。
當年武則天爲了當皇後,讓她母親幾次前往長孫無忌府上送禮說情,沒有效果後,又和唐高宗一起,親自前往長孫無忌府,大加賞賜,甚至就是賄賂長孫無忌,但長孫無忌始終對武則天立後持反對态度。結果,武則天當上皇後之後,對長孫無忌十分忌恨,在她的報複下,長孫無忌最終被貶慘死。
潘照臨告訴石越,趙煦這次分明也是在賄賂石越,上位者不惜放下面子,去賄賂下位者,若依然遭到拒絕,惱羞成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石越若還是堅持反對北伐,必然會招到小皇帝的記恨。
潘照臨的遊說,一度讓石越動搖。
但宋朝畢竟不是大唐,石越相信自己即使被小皇帝怨恨,落到長孫無忌一般下場的可能性并不大。因此,在他回京的第三天,趙煦在宮中單獨召見,詢問他對北伐的看法之時,石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讓石越稍有意外的是,小皇帝趙煦雖面露不悅,但并沒有特别生氣。他并不知道,趙煦在他回京前,私下裏在宮中見過幾次桑充國夫婦。桑充國早就提醒過自己的這位學生,石越外柔内剛,不是輕易可以爲外物所動的;而桑夫人也委婉的告訴趙煦,如果石越真的反對北伐,那麽,隻要石越不固執的阻擾他的北伐計劃,便已經是極大的妥協與讓步,趙煦應該視爲一種成功。
桑充國夫婦對趙煦的影響毋庸置疑,這一次,他們在中間的轉寰,也的确極大的緩和趙煦和石越之間可能的沖突。趙煦既然能勉強心平氣和,石越也沒有咄咄逼人。當然,這其中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爲君臣二人都知道,北伐已經是不可阻擋之事。形移勢轉,趙煦認爲現在他已經可以不必依賴石越而北伐,那麽,隻要石越不破壞他的計劃,他就可以暫且優容這位左丞相;而石越既然清楚北伐已成定局,他雖然不願意勉強自己做他心裏覺得不正确的事,但也無意做隻有破壞卻沒有建設性的反抗——此時此刻如果他固執己見的阻擾北伐,個人榮辱姑且不論,對國家也不會有任何益處,隻會動搖軍心民心,影響政局的穩定,給遼國更充足的準備時間……
心裏認爲不正确的事一定不要做,但心裏認爲正确的事,卻未必一定要做。小惡固當毋爲,擇善不必固執,這是許多人無法理解的道理。但石越卻很清楚,在他來的那個時空,宋朝的悲劇,乃至中夏文化的悲劇,都出在“擇善固執”四個字上,人們過于堅持自己認爲正确的事情,抱着“漢賊不兩立”的心态不肯妥協,結果導緻一幕幕的曆史悲劇循環上演。大宋、大明、大清……無不如此。
因此,石越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毋作聰明”,不要以爲自己所思所想,便一定是正确的。包括對北伐的态度,亦是如此。要反對,就一定要做個建設性的反對者,倘若不能,便甯可退一步。他的性格,也從來不是田豐那樣讓人讨厭的谏臣。在北伐這件事上,如果趙煦是對的,他欣然接受;如果他才是對的,他也希望給趙煦預備好台階,事後君臣之間仍有騰挪的空間。因爲,他和趙煦之間,誰對誰錯,絕對沒有大宋與中夏的利益來得重要。
于是,君臣之間這次召對,最終波瀾不驚的結束。
次日,趙煦便下旨,以左丞相石越爲高太後山陵使,禮部尚書安焘爲禮儀使,工部尚書曾布爲鹵簿使,禦史中丞李之純爲儀仗使,知開封府王岩叟爲橋道頓遞使,入内内侍省都知陳衍爲按行使——山陵五使加上按行使,完全按着宋朝的慣例安排,讓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而石越在領旨的第二天清晨,便啓程前往鞏縣英宗的永厚陵,與陳衍會合,督察山陵的相關工程,爲迎接高太後合葬永厚陵做準備。
仿佛是約定好的,在石越前往鞏縣後,吏部尚書呂大防、兵部尚書章惇、戶部尚書許将、刑部尚書李清臣、宣撫判官兼随軍轉運使陳元鳳、京東路轉運使兼京東路宣撫副使蔡京等大臣分别上表,正式請求朝廷北伐。
一時之間,不僅文武大臣應者如雲,宋朝官私報紙,也都紛紛響應,鼓吹北伐,朝野都一緻認定,這是收複幽薊最好的機會。
面對朝野上下一緻的呼聲,一直未肯明确表态的輔政大臣、樞密使韓忠彥也很快向趙煦表明态度——既然皇帝已經決意北伐,他願意全力支持皇帝的決策。
緊接着,另一位輔政大臣、侍中、平章軍國重事韓維,也表态支持皇帝的決策。
孤掌難鳴的右丞相範純仁自知無法阻擋北伐,決意辭相,但被趙煦慰留。最終,在陳元鳳的遊說下,範純仁也終于妥協,表示願意相忍爲國,不再阻擾北伐,并将右丞相做到北伐結束。
而此時,已然是紹聖八年的正月。終于掃清障礙的小皇帝,早已經迫不及待,他甚至等不及過完上元節,便向天下頒布了《北伐诏》。
人們還在爆竹聲中歡慶着新年的到來,頒诏的使者已騎着快馬,從汴京出發,向四面八方駛去,很快,北伐的消息,就傳遍了大宋的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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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八年正月十五,上元節。
鞏縣,永厚陵。
天空陰沉沉的,細細的雪砂漫天撒下。身着白裘的石越,在陳衍等人的陪伴下,巡視着永厚陵的工地,一邊和陳衍閑聊:“當年謝安在雪天考校族中兒女,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他侄子謝朗回答‘撒鹽空中差可拟’,而謝道蘊回答‘未若柳絮因風起’,後人皆盛贊道蘊之才,謂之‘詠絮之才’,今日看來,其實是冤枉了謝朗。”
見衆人不解,他指着漫天落下的雪砂,道:“道蘊以柳絮拟雪,想必當日下的必然是鵝毛大雪,而從來下大雪之前,必先下雪砂,你看這雪砂,豈不就象撒鹽空中嗎?”
陳衍愣着神,擡頭看了半響,不禁啞然失笑,“相公說得是,想那謝朗也是少有文名,《世說新語》說他‘文義豔發’、‘博涉有逸才’,本是才思敏捷之輩,又豈會以鹽來比喻鵝毛大雪?想必謝安出題之時,下的正是雪砂,故此謝朗才有此喻,至謝道蘊之時,雪砂已停,下的已是鵝毛大雪,故此兄妹二人所喻不同。”
石越笑道:“必是如此。《世說新語》記載此事,隻說謝安聽後大笑,并未評價謝氏兄妹高下,後人不解其中曲折,竟貶謝朗而崇道蘊,使謝朗蒙千古之屈。”
“誰說不是呢?世人淺薄,大抵如此,謝朗的委屈,也不過其中一例而已。”陳衍意味深長的歎息道,又發牢騷道:“不要說古人,便說今日之事,宣仁太後所受的委屈,又少了麽?太後屍骨未寒,如今朝中便已有謗語了。”
“哦,什麽人這麽大膽子?”
陳衍憤憤不平,“膽子大的可不少,老奴聽說,如今汴京,頗有些新進的貴人,在官人面前,說宣仁太後垂簾之時處事不公,偏袒舊黨,打壓新黨……”
石越瞥了陳衍一眼,淡然前行,輕描淡寫的說道:“宣仁太後是女中堯舜,這是已蓋棺定論的事。小人碎語,都知又何必在意?”
陳衍聽到石越這句話,頓時大喜,停下來長揖謝道:“全賴相公保全。”又道:“相公爲太後所上尊谥,老奴感激肺腑,早欲向相公道謝。”
石越見他如此,竟不由唏噓,停下腳步,扶起陳衍,道:“都知不必如此,我亦不過是盡人臣本份而已。”
陳衍卻連連搖頭,他想說什麽,卻終是欲言又止,隻歎道:“疾風知勁草,闆蕩識忠臣。宣仁太後在世之時,若知今日之事……”說着,連連歎息搖頭,卻沒有再說下去。
石越正打算安慰他幾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他轉頭望去,見石鑒頭戴鬥笠,身披蓑衣,騎了一匹白馬疾馳而來。
見到石越,石鑒籲的一聲,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快步走了過來,向石越、陳衍分别行了一禮,才對石越低聲禀道:“丞相,幽薊宣撫使司的部署已送到了。”
石越點了點頭。
陳衍見狀,知道石鑒是有軍國大事禀報,連忙主動說道:“相公既有要事,後面的工地,由老奴督促便可,相公盡管放心。”
石越也不客氣,拱手道:“那便拜托都知了。”
說罷,早有随從牽馬過來,扶石越上了馬,簇擁着石越騎馬離去。
不多時,石越一行便回到在鞏縣皇陵附近的臨時住所。侍從引着石越、石鑒二人穿廊過室,來到書房,房中早已燒好暖爐,侍從伺候着石越更衣,方才退去,隻留下石越與石鑒主仆二人。
石鑒給石越倒好茶水,待石越坐定輕啜一口,放下茶杯,這才從容禀道:“丞相,幽薊宣撫使司決定采納的是王樞副的策略……”
“這是不出所料之事。”石越對此沒有半點意外。
但石鑒卻微有不平之色,說道:“可這對溫江侯不公平。”
石越微微搖頭,歎道:“康時還是缺了曆練。”
“康時你還是缺了些曆練。”
河北定州,雪後天晴,飛武一軍軍營校閱場旁邊的一座小山包上,潘照臨身穿淺白直裰,外面披着鶴氅,頭戴東坡冠,一副普通的文士打扮,和錦帽貂裘的唐康一起,居高臨下的觀察着校閱場上著名的“定州兵”的訓練。
經曆過一次次的實戰,這支火铳部隊的裝備也有了一定的調整,作戰方式也發生一些變化。所有的士兵都穿着适合在寒冷天氣作戰的綿甲,依舊是一排腰挎短刀手持大盾的刀牌手在前方排成橫隊立盾防禦,但刀牌手後面,不再有弓弩手和長槍兵,而是一排排手執火铳,身上挂着一根緩慢燃燒的火繩的士兵。在指揮使“第一排”、“點火”、“放”、“第二排”、““點火”、“放”……的口令聲中,一排排的士兵有次序的輪番上前,将手中上好火藥的火铳架在插入土中的鐵架上,用身上的火繩點燃火铳,輪流射擊。校閱場内,“呯呯”、“呯呯”的火铳聲震耳欲聾,到處都是硝煙彌漫。
潘照臨目不轉睛的觀看着定州兵的訓練,一面幽幽說道:“以前,外人總是小瞧你,以爲你能有今日之成就,靠的是身世與背景,但實際上,在川蜀、在陝西、河北,成就你的,是你身上那股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的銳氣。但是,康時你要明白,今時已不同往日。如今,你已貴爲溫江侯,是皇帝親自任命的幽薊經略招讨左使,你已經真正進入到了大宋朝的中樞,面對的對手,比以前何止厲害百倍,以後行事,須比過去更加聰明才行。這一次,便當成是一個教訓好了。”
“先生教訓得極是。”唐康低着頭,一副學生受教的模樣,但接下來的話,卻透露了他内心的真實想法,“但這次輸給章子厚,實在非戰之罪。”
“非戰之罪?”潘照臨轉過頭,看着唐康,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子明丞相出任宣仁太後山陵使後,上表乞解三路宣撫使,皇帝便順水推舟解散了原來的宣撫使司,又在頒布《北伐诏》的同一天,下诏章子厚以兵部尚書兼幽薊宣撫左使,總領北伐諸軍,王處道以樞密副使兼幽薊宣撫右使,受章子厚節度,又拜陳履善和蔡元長、章質夫三人爲幽薊宣撫副使,任命康時你爲幽薊經略招讨左使,田烈武爲幽薊經略招讨右使……皇帝煞費苦心,創出了這麽多新官職,這番安排,康時你是怎麽看的?”
“皇上要北伐幽薊,對河北人事、兵力進行重新部署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新創這些官職,說到底,也不過是爲了平衡。章子厚是兵書,但王處道也是貴爲樞副,無論資序、能力,分任左、右使比分任正使、副使,要更加合理,對王處道來說,也更能接受一些。任命陳履善他們三人爲宣副,我與陽信侯爲經略招讨使,也不過是同樣的道理,我和陽信侯資序不如陳履善三人,階級上理當比他們低一級,但讓陳履善三人來指揮我和陽信侯,我也斷不可能服氣,故此朝廷讓我們五人各自開府治軍,互不隸屬,皆受幽薊宣撫使司節度……”
“隻是如此麽?”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着唐康,“康時以爲,隻是爲了理順你們幾人的關系這麽簡單麽?”
唐康讪讪一笑,道:“我還聽說,這次的新安排,雖是皇上旨意,但實際是韓樞使操刀,若傳聞屬實,恐怕朝中的兩府諸公,并不信任章子厚……”
“你倒是學會說話了——什麽兩府諸公?不過就是韓師樸刻意架空章子厚這個宣撫左使而已!河北、河東、京東三路的軍隊,王處道直接控制了原來的中軍行營、前軍行營的軍隊,康時你則掌握了原來的左軍行營以及折遵道、吳鎮卿等部,田烈武也控制着原右軍行營的軍隊,除你三人實力最爲雄厚外,而陳元鳳有原南面行營的橫塞軍,蔡京、章楶也有原河東、京東路的軍隊,隻有章子厚,手裏反而無兵無将……皇帝雖然聰明,但到底還是年輕,他看不出韓師樸打的算盤——韓師樸根本就不信任章子厚,所以,他才這麽大費周章,目的無非就是想讓他心裏會打仗的王厚來主導這次北伐。”
唐康左右看了一眼,見跟随的随從兵士離得都很遠,這才放心笑道:“但章子厚并不覺得王處道能有本事架空他。章子厚一向眼高于頂,極爲自負,他絕對相信他能将我們六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韓樞使的這點小心思,坦然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的異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