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範純仁雖然辯不過許将,卻也并非被其說服,雖然許将語帶譏諷,他也不生氣,隻是對趙煦欠身說道:“陛下,石越曾與臣言: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此真不易之理也!臣願陛下三思。遼人雖行不義,然其與大宋相處已逾百年,漸蒙德化,已非蠻夷可比,此番南犯狼狽而歸,足以令其刻骨銘心,若此時議和,則是我大宋德加于遼國,北境可得百年無事。杜詩有雲: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幽薊雖是漢唐故地,然太祖、先帝欲收複幽薊,亦不過是爲了得其形勝,以庇佑百姓。若能邊境無事,又何必興無益之兵,反令百姓勞頓、将士死傷?臣願陛下三思!”
範純仁這番話言辭懇切,令人動容。百姓與國土,孰輕孰重,何者才是根本,何者才是目的?這原本也是儒家一個争論不休的話題。如《史記》記載冒頓之事,其實并不足法,畢竟冒頓不過一匈奴單于而已,并非中夏聖主,對于中夏來說,爲了國土而抛棄人民,那顯然是絕不可能被歌頌的,相反,真正的儒者,是一定會将百姓置于國土之上的。
隻是,但凡牽涉到國土的問題,又都是極爲複雜的,絕不會隻是簡單的百姓與國土孰輕孰重的是非題。
呂大防便對範純仁的這番論調十分不滿,忍不住譏道:“堯夫悲天憫人,然恐契丹到底還是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今日吾不取幽薊,他日便有契丹再自幽薊南犯,河北百姓,又要重遭今日之劫!堯夫謂契丹此番遇挫,便不敢再南犯,未免有些以己及人,将契丹想得太君子了。耶律德光時,遼人也曾經倉皇北歸,然而真宗時便又再犯;真宗時兩國訂立澶淵之盟,然遼人如今又再南犯。其劣迹如此,豈可信任?”
範純仁辯道:“形移勢變,豈可一概而論?”
“那堯夫又如何能肯定日後不會又形移勢變?”呂大防反問道,又對趙煦說道:“臣一向反對興無益之兵,國家興兵,必慎之又慎,然果真能夠有機會收複幽薊,則以臣之見,此刻便是付出一些代價,亦當忍受,此正是爲謀萬世之利,而爲一時之犧牲……”
趙煦高坐禦椅,聽着他的幾位宰臣在那兒唇槍舌劍,不由覺得大開眼界。他心裏面自然是傾向呂大防、許将的,尤其範純仁的那番道理,他本來感覺難以辯駁,沒料到竟然被呂、許二人駁得體無完膚,心中不由大覺快意。但他也知道範純仁并不服氣,但既然大部分宰臣都已支持北伐,那即使範純仁貴爲樞密使,也難以阻擋大局了。趙煦也不想幾人沒完沒了的争論下去,待到呂大防說完,他便伸手示意,止住還想說話的許将與範純仁,委婉說道:“諸公不必再議,朕意已決。”
立即,崇政殿内鴉雀無聲。
趙煦高聲說道:“朕意已決——若遼主願去帝号,且割山前諸州爲賠款,則兩國仍得和好。否則,北伐在所難免!”
他話音一落,左丞相韓維便已率先拜倒:“陛下聖明!臣恭奉聖旨!”
緊接着,呂大防、韓忠彥、許将、李之純亦恭聲說道:“陛下聖明!臣等恭奉聖旨!”
惟有範純仁默不作聲,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即從座位上起身,向着趙煦長揖,說道:“陛下雖已聖斷,然臣忝爲樞密使,不敢奉旨。臣請解此職,盼陛下另委賢能,許臣回鄉養疾。”
趙煦自然不能答應,搖了搖頭,寬言安慰道:“相公不必如此,朕親政未久,倚賴相公處尚多。朕雖不才,仍望相公不棄,盡心輔佐。”
範純仁還要說話,趙煦又止住他,對衆人說道:“如今對遼之策已定,而太皇太後梓宮仍未奉安山陵,朕每念及此,心難自安,當擇吉日,行喪禮,送太皇太後梓宮歸藏山陵。”
皇帝突然提起高太後的葬禮,便是範純仁也不便打斷。衆人皆是異口同聲說道:“正當如此。”
韓維早就等着這件事,又說道:“依本朝故事,臣爲首相,當爲山陵使……”
但他話未說完,趙煦已是搖頭打斷:“公久病未愈,豈可再如此勞頓?故太皇太後對臣下素來寬厚愛護,此亦非太皇太後所願也。且此番石越功勳卓著,亦當再加賞賜。朕意仿太皇太後時故事,公暫罷左丞相,仍加平章軍國重事,留在汴京安心養病,待到痊愈,再作計較。而以石越拜左丞相,待其回京,由其親自主持太皇太後葬禮。”
饒是韓維老謀深算,也沒料到小皇帝突然來這一出。但皇帝要罷他的左丞相,他本人豈有不同意的道理?要反對也隻能由别人來說開這個口。況且皇帝還讓他加了個平章軍國重事的名頭,以他現在的病情,皇帝如此安排,更是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韓維隻得無奈的在心裏面歎了口氣,低頭謝恩。
範純仁終于又得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陛下,依本朝故事,首相既任山陵使,便當辭相,若以石越爲山陵使,則其才拜首相,便即辭相,豈非兒戲?太皇太後在時,待臣恩重如山,故臣萬死,敢乞陛下格外破例,以臣爲山陵使,以全君臣恩義。”
範純仁是樞密使,在熙甯新官制後,實際上是與左、右丞相同列三公,資序雖然在後,便的确也有資格出任山陵使。隻不過這并不符合一般慣例,更不符合趙煦心意,趙煦想都不想,便即否決:“朕與太皇太後本爲一體,相公悉心輔佐朕躬,便是報太皇太後之恩,不必非爲山陵使。且太皇太後于朕有撫育之恩,于國家社稷有匡扶之功,歸葬山陵,豈能不稍隆其禮?以首相爲山陵使,方使天下軍民,悉知太皇太後功在社稷,恩澤萬民。至于相公所慮,亦不必擔心,朕豈有使石越才拜首相便即辭相之理?以往故事,乃是新君即位,祖宗如此安排,自有深意。然朕登基已久,自不必循此舊例。”
小皇帝的這個表态,卻是讓其餘幾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要知道高太後的葬禮,是比照皇帝規格進行的,否則就不能稱爲“山陵”了,除山陵使外,還有禮儀使、鹵簿使、儀仗使、橋道頓遞使以及按行使等等差遣,除了按行使是内侍陳衍早已确定外,其餘四使,基本上都得是朝廷重臣充任,規格低一點就是寺卿、侍郎之類,規格高一點就是尚書、學士、中丞了,在場之人,除了韓維和範純仁,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沒份。
誰也不想失去自己現在的地位,哪怕是暫時的。
但趙煦的話,卻無法讓範純仁滿意。皇帝的意圖已是昭然若揭,他堅持讓石越出任山陵使,顯然也是爲了防止節外生枝。爲免石越回京後反對北伐,甚至憑他的影響力逆轉局勢,便幹脆再将石越支出汴京,等到石越從鞏縣歸來,生米已然煮成熟飯,便是石越也無可奈何了。除此以外,皇帝如此安排,恐怕多多少少也有安平一案的原因,皇帝對于石越,絕不似他嘴裏說的那樣,毫無猜忌。
但他即使知道又能如何?
皇帝在北伐一事上,已經得到呂大防的支持,這意味着舊黨已經不可能協調立場,齊心協力反對北伐。而且,範純仁心裏面也明白,恐怕這一次,呂大防才是真正代表了舊黨大多數人的意見。舊黨諸君子通常是反對戰争的,但這并不是說他們會反對所有的戰争,隻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認爲戰争對生産的破壞性太大,而且不可預測的因素太多,因此,他們通常甯願謹慎一點。但即使是舊黨諸君子,也不會排斥一場看起來幾乎是必然取勝,并且能夠獲得許多好處的戰争。而眼下的北伐,看起來就是這樣一場戰争。這也是爲什麽之前呂大防一直心存疑惑,但當得知高麗出兵、折克行突圍成功之後,态度便突然轉變的原因。
而且,範純仁大概也能猜到呂大防一些别的心思。
既然已認定這是一場沒什麽風險的戰争,對國家的利益不會造成損害,那麽,身爲舊黨的領袖,他就有必要多爲舊黨算計算計了。小皇帝已經開始表露他的喜好,沒有哪個舊黨會希望小皇帝喜歡新黨而讨厭舊黨,哪怕舊黨現在再強勢,天子的喜好,也可以改變這一切,難得有不違背原則又能讨好皇帝的機會,呂大防當然不肯放過表現的機會,就算不能讓小皇帝喜歡舊黨,至少也希望他不要将舊黨視爲絆腳石。
而一舉多得的是,雖然以前新黨才是舊黨的主要敵人,而石越則是舊黨的盟友,但現在情況已經發生變化。呂大防、劉摯以前就已經流露出這樣的心思——新黨已經不再是舊黨的主要競争對手,快速壯大的石黨威脅更大,尤其是在安平大捷之後。而他二人的區别,是劉摯對新黨與石黨都抱有敵意,而呂大防對新黨的态度則在不易覺察的趨于溫和。
果然,這一次呂大防便毫不猶豫的與許将短暫結盟了。
而他會如此不加掩飾的與自己針鋒相對,顯然也是因爲他心中的不滿。這不滿的根源,多半正是由于自己對于石越的支持。畢竟,所謂的“舊黨”,也不過是一個松散的聯盟,是對一群政見相近的士大夫們的泛稱而已,這并不是什麽一輩子的标簽,範純仁過去是舊黨,但如果他的政見發生變化,甚至已變得與石越的政見更相近,而與大多數舊黨有所差異,那範純仁究竟還是不是舊黨,這就成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紹聖以來,這種在不同黨派中偏移的事情,也漸漸變得多起來。
因此,範純仁也能感覺到,呂大防恐怕也是在用這種方式警告自己。
這也可以算做是劉摯罷中丞後的後果之一,如果劉摯還在的話,呂大防顧及到劉摯,斷然不會如此公然和許将站在一邊。雖然當劉摯還是禦史中丞的時候,範純仁對他的許多行爲也多有腹诽,但當他離開之後,範純仁才真正意識到他的重要性。
不過此刻再想這些,已無意義。而他即使知道呂大防的心思,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範純仁雖然性格溫和,但他同樣也有自己的堅持。隻是他認可了是正确的事情,他就一定會堅持到底,絕不會無原則的退縮、妥協。
這也是他和韓維不同的地方,也許韓維曾經也如此堅持過,但現在的韓維,已然是老态畢露,多了許多的算計,卻少了應有的堅持。雖然範純仁依然尊重韓維,但是,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成韓維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這也讓範純仁在這崇政殿中,顯得如此的孤單。
無人在意範純仁此刻在想什麽。韓維雖然有意幫石越最後一把,但他已無能爲力,既然皇帝已經許諾讓石越接任左丞相,那這樣的安排,在韓維看來也可以接受了,别的事情,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了。呂大防、許将更是非常滿意,石越将拜左丞相本來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皇帝想出這樣的辦法支開他一段時間,在二人看來,便已是很大的勝利。韓忠彥倒是有意再替石越說幾句,但是他也感覺到了安平一案對于皇帝與石越關系的影響,皇帝既然還是願意讓石越做左丞相,那似乎也不該逼迫皇帝過緊,以免招緻皇帝的反感。至于李之純,他隻是在慶幸這一切沒有沾到自己身上,而且原本他這個禦史中丞是有很大可能要出任儀仗使的,他從上任開始就擔心自己這個禦史中丞很可能就隻能做到高太後歸葬山陵之止,現在聽到還有機會繼續做下去,心中的驚喜幾乎無法掩飾。
但小皇帝依然并不滿足于自己的戰果,見衆人都已接受山陵使的安排,又乘勝追擊,順勢抛出最後的議題。
“太皇太後山陵使之安排,便姑且先如此議定,其餘使者,待石越與李清臣回京,再行商議不遲。今日召見諸公,尚有最後一事……”
他一邊說着,一邊朝龐天壽使個眼色,龐天壽趕緊抱起一大堆的奏狀,擺到禦座前的禦案之上。
趙煦指着堆得高高的奏狀,淡淡說道:“這些都是禦史彈劾蘇轍的奏狀。”然後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說道:“這是蘇轍自請出外的奏狀。”
“禦史所言除了此前王鞏一案外,多是論其援引朋黨、所薦之士多輕佻,與錢莊總社周應芳及在京蜀商往來密切,收受商人捐贈等事。其實都是些捕風捉影、細枝末節的小事,隻是蘇氏兄弟喜好文士,其門下多是文多質少,入仕之後,往往便得蘇轍爲之延譽、薦舉,此輩言行輕佻,偶爾犯些小錯,也是有的。至于所謂收受商人捐贈之事,朕亦已查明,不過是周應芳等商賈看在蘇轍的面子上,籌集了一萬貫缗錢爲本錢,在汴京購置田産房舍經營,以所獲利潤資助蜀地來京師遊學的貧寒士子。禦史遂疑商人逐利,周應芳輩無故出資行善,必是蘇轍循私,其乃是慷朝廷之慨,爲己延譽……這些本不是大事,隻是禦史交相論奏,蘇轍頗不自安,遂堅執自請出外……”
小皇帝輕描淡寫的介紹着情況——其實實際情況遠比這嚴重,彈劾蘇轍的禦史以殿中侍禦史楊畏爲首,都是得了趙煦的暗示,才肆無忌憚的攻擊蘇轍。内容更沒有他說的那麽理性,言辭也遠不是那麽溫和。衆禦史攻擊蘇轍在劉摯罷中丞之後,居然不堅持辭相,是貪權戀棧、恬不知恥,稱其習縱橫家權謀之術,在仁宗朝殿試,就以講宮禁之事,對仁宗不恭,以讨好執政,枉求直名,熙甯時又一意傾附司馬光、石越求進,做到宰執并非自己有何才幹,而隻是會讨好司馬光和石越,又說他喜歡欺世盜名,做參政之後,便對川蜀士子百般照顧,援引朋黨,所薦之士,多是才多德寡之人,别的官員資助家鄉後進,都是自己出錢,而蘇轍自己不肯出錢,卻令商人出錢資助川蜀士子,沽名釣譽,使得川蜀士大夫皆以蘇氏兄弟馬首是瞻,汴京有“蜀黨”之名。
在這樣的情況下,蘇轍如果還不堅持自請出外,那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