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夢求對徐禧這位樞密院副都承旨了解不多,隻知道此公屬于新黨,熙甯年間以布衣上書,而得不次擢用,在中書任習學公事,因爲晉身方式與石越相似,一時間也有人稱他爲“小子明”。據說先帝也非常欣賞他,後來他與呂惠卿親善,在熙甯間,也算是官運亨通,雖然比不上石越,但短短十餘年,便由一介布衣而成爲五品大員,也算是一個異數。而且此公好談邊事,在新黨中被視爲“知兵”。不過石越卻十分排斥他,因此宋廷幾次用兵,他都不得重用,隻是平西南夷之亂時,據說他曾經幫呂惠卿畫策,但也隻是傳聞,因爲那時候徐禧正在外地做官。他被召回京師擔任樞密院副都承旨,還是年内之事,之前樞密院有一正一副兩名都承旨,因爲都承旨劉舜卿意外病逝,副都承旨唐康又在河北,密院缺人,趁着石越前往河北,許将便推薦了徐禧,石越後來知道,但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而徐禧自呂惠卿罷相之後,官階便一直延滞不進,紹聖以來,整整七年時間沒升過官,許多後進都超過了他,以這次來說,他是正五品上的資序,本來完全有資格出任都承旨,但雖有許将舉薦,卻還是被打壓,竟然隻讓他做副都承旨,而都承旨的位置卻空懸無人。汴京一直有流言說那個位置是爲唐康預留——這次大封賞之後,唐康也已然是正五品上資序,可以名正言順出任都承旨。因此衆人都在暗地裏猜測徐禧心裏一定會有怨言,甚至有人預言他可能會報複唐康,但這幾個月來,他卻表現得十分低調,完全不似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徐禧,他雖然是副都承旨,但實際上做的是都承旨的差遣,一些不喜歡他的人在他上任之初,便等着看好戲,因爲樞密院都承旨不但需要管理整個樞密院的日常運轉,還要在樞密使、副與皇帝三者之間掌握好平衡,這個職務一般官員是做不好的,徐禧任職之時,又正好趕上與遼國的戰争,樞密院的事務空前繁劇,如果是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徐禧,估計用不了一個月,就會弄得樹敵無數、人人側目,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州郡遷轉十餘年後,讓徐禧判若兩人,自上任以來,雖然偶爾也會流露出他恃才傲物的那一面,但單憑他能将樞密院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便足以讓人贊歎。隻是司馬夢求也聽到過一些傳言,說徐禧與樞密使範純仁不太相洽,在密院中,徐禧與樞密副使許将是一派,而樞密使範純仁則更倚重樞密會議……
不過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個是新黨,一個舊黨,沒有點矛盾才怪。而且,樞密副使許将素稱文武雙全,知兵法曉軍政,而樞密使範純仁在這方面卻不免有所欠缺,兩人又分屬不同黨派,這中間本來就已不可避免的存在矛盾。如今許将又得徐禧之助,自然免不了要更加活躍一些,汴京之中也有耳言流傳,稱許将又是支持組建火铳局,又是大力鼓吹北伐,背後便是有徐禧爲之謀畫。
耳語流言,自然不足采信。但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徐禧的影響力不容小窺,不構成威脅的人物,便是對手也懶得理會,樞密院都承旨這個位置,也是通往宰執之位的一道階梯,資曆中有過這麽一筆,對未來是大有好處的。司馬夢求内心也是希望唐康能任此職的,尤其是這次的大封賞之後,唐康資序已夠,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溫江侯,如果再出任樞密院都承旨,其份量之重,絕非他官可比。尤其唐康并非科舉出身,将來肯定做不了翰林學士,有了這份資曆,将來再曆部寺,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跻身兩府,官拜宰執。
但現在看來,近水樓台,又有樞密副使許将支持的徐禧,很有可能先唐康一步做樞密院都承旨,畢竟徐禧的能力已經受到認可,而官場之中,也總是有一些潛規則的,如果兩個人各方面條件相當,都适任同一職位,那一般會讓年紀較大、入仕在先的那位做。而在正五品的資序上,除了門下後省的都給事中,再無一個官職比得上樞密院都承旨,以唐康升官的勢頭,也未必會在正五品的資序上停滞很久,一但失之交臂,就可能永遠錯過這個曆練的機會。在唐康的履曆中,這無疑會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因此,司馬夢求心裏面,是極不希望徐禧在皇帝面前有任何加分的表現的,可惜的是,這一次,他又要失望了。
讀着徐禧呈上的卷軸,小皇帝已是情不自禁的喜形于色,差點便要擊案叫好了。随着趙煦心情的變好,内東門小殿内的氣氛也随之改變,原本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嚴肅消失一空,剛才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龐天壽也明顯的松了一口氣,即使是司馬夢求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放松了許多。
司馬夢求正在心裏面好奇是什麽消息竟然會讓皇帝如此高興,趙煦卻已經迫不及待了——他此刻所讀到的内容,正是稍後範純仁在韓維府中所得知的消息。無人知道,徐禧悄悄的用了一點小伎倆,利用範純仁恰好不在樞密院的機會,他先親自将情報整理妥當,送呈禦前,然後才算好時間,安排人馬分兩次報告範純仁。
果然,高麗出兵,折克行突圍,遼國疑似内亂……這幾個好消息突然接踵而至,不但令趙煦喜上眉梢,而且他也幾乎是馬上意識到——這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良機,甚至安平之事的調查結果,也正好可以成爲自己一個難得的籌碼。
面對如此良機,趙煦一刻都不想耽誤,放下手中的卷軸,便迫不及待吩咐道:“速遣中使,召韓維、範純仁、韓忠彥、呂大防、許将、李之純觐見!”
龐天壽領命退下。徐禧亦随即告退,司馬夢求見皇帝已無意繼續召對,亦跟着告退,趙煦果然并不挽留。一面想着自己接下的任務,一面揣測着皇帝剛才得到的消息,司馬夢求心事重重的與徐禧一道退出内東門小殿,直到走出内東門小殿的殿門,他才恍然驚覺一件事情——方才皇帝召見的名單,幾乎包括了所有在京的宰執大臣與新任的禦史中丞,卻不知爲何,獨獨漏掉了戶部尚書蘇轍!這個發現,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忐忑起來。
8
不管皇帝趙煦有多麽迫不及待,這個時代的運轉都有它固定的節奏,并不會因爲他是大宋的皇帝,便給他例外。當他召見的重臣全部趕到崇政殿時,禁中大内的座鍾,都已指向未末時分。
在崇政殿外等候皇帝駕到之時,被召見的六個人,幾乎都是立即意識到了這次召見的不同尋常,他們可不是司馬夢求,在第一時間,每個人都注意到了戶部尚書蘇轍不在召見之列,這讓衆人都不由得在心裏面各自揣測,他們很容易就聯想到前禦史中丞劉摯的去職——蘇轍與劉摯罷中丞的案子,也是有所牽涉的。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就是在家裏養病的左丞相韓維,竟然與樞密使範純仁聯袂出現,這不免也讓另外幾人浮想聯翩。
不過,這一幹宋朝重臣,其實都是知道皇帝這次召見的原由的。
在趙煦得知高麗出兵、折克行成功突圍等消息之後沒多久,他們也都得到了報告,其中樞密副使許将因爲在密院當值,知道得比皇帝還要早些。
因此,每個人心裏都非常清楚,這次召見的主題就是北伐。
但是,不論他們在心裏面是興奮還是憂慮,從他們的外表上,都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貴爲宰執大臣,不說喜怒不形于色,若是随随便便就七情上面,那毫無疑問會被人輕視,别人會覺得這個人“輕佻”,不堪大任。
六人幾乎都是不發一言,靜靜的在偏殿之内等候,直到偏殿内那座黃銅座鍾的指針終于指向申初,小皇帝趙煦駕臨崇政殿,六人才在内臣的引導下,依次進入正殿,行禮如儀。
此時的趙煦也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他身着常服,端坐在禦榻,看着六人魚貫入殿——看見第一個入殿的竟然真的是韓維,趙煦臉上還是禁不住露出一絲訝色。
雖然他派使者去召見了韓維,但那隻是爲了表達對這位左丞相的一種尊重,韓維病得不輕,他原本預計這位左丞相是不會前來的,因此,雖然之前内侍告訴了他韓維已經進宮,但直到親見的那一刻,他才真的相信這個不大不小的意外,真的發生了。
不過,趙煦現在應付各種意外,也已經有了一些經驗。他臉上的驚訝很快消散,待六人平身之後,趙煦便立即吩咐侍立旁邊的龐天壽親自扶着韓維落座,又壓抑着心中的不快,眼睜睜的看着樞密使範純仁在另一張椅子上也坐了下來。
這是幾個月前才有的習慣,當時高太後讓司馬光、韓維、石越三人坐了下來,趙煦心裏面就有些擔心他們這麽一坐,便難以再起來,結果還真是被他不幸料中。此後司馬光雖然去逝,石越也去了河北,但韓維的身體又有些不好,結果就一直坐着了,而遵循當日的先例,樞密使範純仁,也跟着一起坐了下來。原本趙煦還指望範純仁謙遜一下,他順水推舟就撤了他的座位,但沒想到範純仁看起來忠厚老實,但在這件事情上卻老實過頭,和當日的石越一樣,他沒有半點推辭,竟然就那麽理所當然的坐了!而且後來韓維告病在家,幾次召見宰執,隻有範純仁獨坐,範純仁也沒有任何客氣。更可氣的是,還有人爲了拍馬屁,在《新義報》上大贊太皇太後恢複三公坐而論道的古制,将此事當成太皇太後的聖德之一,外人不知虛實,一時馬屁之聲四起,竟然有将這件事情坐實之意。趙煦不是沒有想過學太祖皇帝,突然撤座,也想過找幾個禦史上書,給範純仁施加壓力,讓他自己主動不坐,但是,他到底親政未久,沒有這個底氣,先是遼人在境,現在又想着北伐,他不想也不敢節外生枝。因爲那些馬屁精的存在,這件事情已經成爲太皇太後的聖德,如果輕易加以改作,難免會引發不必要的争論,最後爲了平息紛争,很可能座位沒撤掉不說,自己還要親自下旨,爲這件事情背書——這種事情,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幹的。
而且,在這件事情上,趙煦也已經有些自暴自棄了。就算撤了範純仁的座又如何?石越馬上就要回京,以石越現在的功績聲望,不加禮遇,反而撤座,豈不又要引人議論?如果到時候隻有石越一個人獨坐,趙煦會覺得更加惡心難受。倒不如留着範純仁的座,到時候如果韓維不在,至少也有範純仁和石越一起坐着,看着也要順眼許多。
至少大朝會的時候,所有人都還是站着的。事到如今,趙煦也隻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但這也讓他沒有心情再多說什麽,轉頭朝身旁的龐天壽點點頭,龐天壽會意出列,手裏捧着一疊卷宗,送至韓維座前。
韓維莫名其妙的取了最上面的一份卷宗開始浏覽,才看得幾眼,便是臉色驟變。
其餘五人也是被趙煦這一出戲弄得面面相觑,這時候看見韓維臉色不對,心裏更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卻一個個都低着頭,臉上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趙煦掃視衆人,他本無意賣關子,趁着韓維在讀卷宗,淡淡解釋道:“不知諸公是否還記得當日石越在安平勞軍之事?此乃是龐天壽使河北帶回來的衛尉寺與職方司關于此案的卷宗,經由衛尉寺、職方司詳加調查,可以确認,當日之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幕後指使!”
這可真是大出衆人的意料。
誰也沒有想到,皇帝今日的召見,一開口,就抛出了如此敏感的大案。而更讓衆人意外的是,皇帝言之鑿鑿,直指安平勞軍一案,确系有人策劃。
一時之間,殿中衆臣,盡皆大驚。甚至,因爲太過于驚訝,竟然沒有人接皇帝的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正在讀着卷宗的韓維身上,崇政殿内,安靜得能聽見韓維翻弄紙張的聲音。
趙煦也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的看着韓維讀卷宗。顫顫微微的捧着卷宗細讀的韓維卻是恍若未覺,隻是端坐交椅之上,低頭讀着手中各色人等的口供——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他的内心,絕不可能如表面上那麽平靜。
韓維每讀完一份卷宗,便交還給龐天壽,龐天壽又将之送至範純仁手中,範純仁讀完,又依次送給韓忠彥、呂大防、許将、李之純傳閱。一時間,崇政殿仿若變成了政事堂,五名宰執和一名禦史中丞,不管心裏面是驚訝、擔憂,還是幸災樂禍,都無比認真的讀着手中的卷宗,不肯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最後一份卷宗由禦史中丞李之純讀完,交還到龐天壽手中。
最先讀完全部卷宗後,便垂眉端坐,仿若老僧入定的左丞相韓維首先朝着趙煦微微欠身,說道:“陛下,老臣原本并不相信安平之事背後有何陰謀,但觀諸人口供,安平一事背後另有主使确鑿無疑,此案非比尋常,以臣愚見,必須窮治,務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韓維的表态,讓趙煦既高興,又意外,但韓維話音未落,兵部尚書韓忠彥已經亢聲反對:“韓丞相此言差矣!以臣之見,這不過正好證明安平之事,乃是遼國的反間計,其意便在離間我大宋君臣,若要窮治,正是中契丹下懷,石越亦難自安。”
“師樸參政所言有理。”韓忠彥話音剛落,範純仁也跟着出聲聲援,“不論安平之事背後是否有主謀,都可以肯定石越與此事無關——河北諸臣,與石越親莫過于唐康,石越若有異志,唐康豈會不知?其在安平乃大呼皇帝、皇太後萬歲,使奸小之謀,不得其逞,足見忠義……”
關于唐康之舉,趙煦倒也是頗爲認可,接過話來,道:“唐康忠義,朕自知之,此番拜溫江侯,朕亦頗聞外人非議,且不論唐康戰功,隻安平之功,便足當封侯。”
“臣亦以爲石越當與安平之事無關。”呂大防也跟着說道,不過卻話鋒一轉,道:“但臣以爲韓丞相所言,才是正理。此事既是有人意圖陷害石越,豈可不查明真相,還石越清白。若避嫌疑,反見猜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