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忽然,便聽到街上傳來一陣喧嚣之聲,潘照臨便停口不語,叫“叔高”的青年快步走到窗前,往外探望,卻見自安平門方向,有一隊騎兵護着數輛馬車,逶迤而來。似乎是爲了給這隊人馬清道,一群大名府的公差也出現在街上,不斷驅趕着行人。
叫“叔高”的青年在窗邊看了良久,卻是“噫”了一聲,轉過頭來,對潘照臨說道:“先生,似乎有點不對——這不是李邦直參政的車駕。”
潘照臨似乎也有些驚訝,緩緩起身,湊過身子到窗外眺望了一會,才點了點頭,道:“這的确不是李邦直的車駕,随行這麽多内侍,應該是龐天壽……”又凝神看了一會,也是“噫”了一聲,臉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低聲道:“那幾人我見過,竟然是職方司的……”
“職方司?”兩名黑衣青年都是臉色一變。
卻聽潘照臨皺着眉自言自語的說道:“爲何龐天壽會先李邦直一步回京?兩人既然是一同出使,就理當一同返京。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不得不如此安排。”說話之間,街上龐天壽一行已經走遠,潘照臨回到座位,輕聲說道:“看來,我們多半不必再去河間府了。”
“啊?”兩名黑衣青年都大吃一驚,“先生不是已給石丞相去信說好了麽?”
潘照臨卻是搖了搖頭,“我的确是去了信,但龐天壽竟然沒有與李清臣一道回京,那這兩人如此安排行程,唯一的原因,隻可能是子明丞相也要回京了!”
“啊?!”兩名黑衣青年都是張大了嘴巴,一人說道:“石丞相回京,這是不北伐了麽?”
“那倒不見得。”潘照臨眯起了眼睛,說道:“現在本來也不适合用兵,子明丞相回京,可能是爲了與皇帝當面溝通,而且,如此戰争已經告一段落,太皇太後也應當歸葬山陵了,子明丞相也是必須回京參加太皇太後葬禮的。”
說到這裏,潘照臨頓了一下,又說道:“不過咱們也不必在這裏妄自揣測,隻要打聽一下便知端倪。”他轉過頭,對二人吩咐道:“永文,咱們便先在大名府多停一天,你去安排住宿;叔高,你去大名府各衙門打聽一下,龐天壽已到了大名府,若是子明丞相回京,他們必然會知道消息。”
6
汴京。
陰冷的冬日,天寒色青蒼,指直不得結。但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汴京的大街小巷,也依舊是行人如織,熱鬧非凡。比起熙甯年間,如今的開封府人口又增長了許多,尤其是前來汴京置辦、行銷貨物的商賈,比二十年前,多出幾倍之多,這些商人和他們的随從讓汴京的市面變得更加繁華,而另一方面,河北的戰事雖已平息,但流落到汴京的難民依舊不少,如今各大河道的航運停止,這些運河的碼頭原本是接納難民工作的主力,如今卻大多停工,也讓流落在汴京的難民生活更加困苦起來,無數找不到工作的難民淪爲乞丐,隻能靠着開封府施粥勉強生存。
這就是今日的汴京,街面上随時可以見到乘坐着裝飾得富麗堂皇的馬車、連随行的小厮都是錦衣絲鞋,動不動就一擲千金的富商豪客;也随時可以見到衣衫褴縷面黃肌瘦奄奄一息的躺在街邊的乞丐。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每次乘着馬車經過汴京的街坊,範純仁都忍不住會在心裏發出這樣的感歎。但是,面對這樣的現實,即使他貴爲大宋的樞密使,卻也無可奈何。據在河北安置難民的曾布的說法,河北的情況更加糟糕,自從進入冬季,難民普遍缺少冬衣,雖然遼人已被趕出河北,但許多人很可能會熬不過這個冬天,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自己的故鄉。
對于這樣的局面,宋朝并非沒有辦法解決,在河北的大名、東光、河間等地,有堆積如山的軍資,隻要放棄一兩年内乘勝北伐的想法,就可以用這些軍資來救濟難民,幫助他們返回家鄉,重建家園——這也是範純仁努力想要說服皇帝趙煦五年後再北伐的原因之一。但是,不要說皇帝趙煦,朝中從宰執到普通官員,真正旗幟鮮明的支持範純仁的人,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難民中的青壯,大抵都被征募爲廂兵或者替朝廷服有嘗勞役,稍次一等的,要麽已被南海諸侯征募,要麽被汴京、大名等地的商人雇傭,勉強也能生存,靠着朝廷施粥救濟的難民,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再加上民衆憤恨的情緒也多是針對入侵的遼人,而不是宋廷本身,因此,在絕大多數朝廷大臣的心裏,這些難民的問題,不免都被有意無意的忽視了。
即便是負責難民問題的曾布,雖然耳聞目睹,對難民的遭遇充滿了同情,還寫了幾首很有杜詩風範的七律,抒發自己的同情與無力,甚至他在給朝廷宰執們的書信中,也時時流露出對難民的同情,幫他們說了不少話,可是,一但涉及到北伐的問題,他便立馬将一衆難民忘得一幹二淨。而且,他還振振有辭——遼人才是難民悲慘境遇的罪魁禍首,朝廷已經傾盡全力,爲大臣者,必須從國家社稷的大局出發考慮,不能爲了婦人之仁,而錯失良機,使國家将來付出更大的代價。
而更加讓範純仁感到悲哀的是,曾布的想法,正是絕大部分朝廷公卿的想法——這甚至是不分舊黨、新黨、石黨的,即使是反對北伐或者對北伐持保留态度的人,絕大部分考慮的,也不是那些難民的命運。這一點,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這也是範純仁無法自欺欺人的。
對于北伐,他的内心深處的想法,其實遠比他表露出來的要複雜、矛盾。
雖然在大宋的都城汴京都有數以萬計的難民衣食無着,其中許多人更是在死亡線上掙紮,但是,便連範純仁也并不否認,安平大捷似乎預示着大宋正在步入她最鼎盛的時期!
所以,接下來趁勢北伐,收複燕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在這一點上,範純仁其實很理解皇帝趙煦的心思,甚至若扪心自問,範純仁其實也未必反對北伐。
範純仁現在的态度,除了部分原因考慮到那些難民的命運外,他主要還是出于一貫的謹慎,反對速戰,反對冒險。
範純仁知道自己雖然是樞密使,卻遠遠談不上知兵善戰,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短處,并且,樂于學習。與當時的其他文人一樣,範純仁也非常推崇蜀漢的丞相諸葛亮。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諸葛亮的才能,但是,既然如諸葛亮那樣的聰明人都一生謹慎,那麽,才華遠遠不如他的自己,就沒有理由不更加謹慎。
北伐并非不可以,但應當謀定而後動,做好充足的準備,甯可錯失戰機,不去追求兵貴神速,也要盡可能的不犯冒險急進的錯誤。這也是範純仁極力的主張五年後再北伐的另一個原因。
除此以外,還有其他的理由支持他的主張。
因爲他知道自己能力的局限,所以,範純仁也非常樂意了解有能力者的觀點。在範純仁的眼中,現在大宋所謂的“有能力者”,在宰執中,自然就是石越。而除此以外,則是樞密院的樞密會議。
對于樞密會議這個機構,自從做到樞密使後,範純仁就深覺這個機構設置得極有必要,是非常好的一個機構。由年邁或不再領兵的軍中宿将、曾經編撰精研兵法的文官、以及擔任過諸如“走馬承受”等職務或曾在職方館立有大功的情報官員等等人員組成的樞密會議及其下屬機構,給了範純仁這個幾乎完全不懂軍事的樞密使極大的幫助。
在戰争的過程中,樞密會議制作沙盤,進行各種推演,制定各種計劃,提出各種建議,讓範純仁這個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文官,能夠直觀的了解戰局的進展,理解各種軍事行動的意義,做到了對于戰局真正的了解,并且,樞密會議還不止一次的成功預測了戰局的發展,更給了範純仁極大的信心。
範純仁甚至時不時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再進一步完善樞密會議這個機構,也許本朝的“将從中禦”,可能就并非如以前許多人所批評的那樣,僅僅是一種不可取的弊政了。雖然在這場戰争中,樞密會議其實沒有發揮太多的作用,主要隻是他這個樞密使的智囊機構,但範純仁有一種感覺,對于将“以文禦武”視爲基本國策的宋朝來說,樞密會議,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正确答案。
因此,在北伐的問題上,範純仁也非常重視樞密會議的建議,可惜的是,樞密會議對于北伐也是意見分歧。針對北伐出現的種種可能性,樞密會議向範純仁提交了數十份報告,也就是說,在樞密會議的推演中,北伐可并不如汴京軍民想像的那麽樂觀,而是至少有數十種可能性,其中固然有可能一鼓作氣攻克析津府,收複山前山後諸州,甚至直接攻滅遼國,但也同樣有可能樂極生悲,重蹈太宗皇帝北伐失利的覆轍。
而且,出現何種結果,有些取決于大宋,有些則取決于遼國的應對。
範純仁無法判斷哪一份報告會成爲現實,但是,他再比對下石越對于北伐的暖昧态度,便覺得不能簡單的将石越至今爲止的暖昧,當成一種急流勇退的明哲保身之舉。
因此,範純仁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在北伐的問題,應當更加謹慎一點。
然而,在這個問題,範純仁是絕對的少數派。
汴京的現實是上至皇帝,下至普通軍民,絕大部分人都認爲北伐勢在必行,而且人人都相信現在正是收複燕雲的良機!
即使是他自己,要說夜半之時,他對自己的判斷沒有過懷疑,那也隻是自欺欺人。
範純仁在心裏面,也隐隐的感覺到,他反對北伐,其實未必是出于理性,畢竟樞密會議的報告中,認爲北伐最終可能獲勝的報告還是要占多數的,石越至今也不曾以北伐就一定會失敗爲理由來明确反對北伐。許多的軍中宿将,也都對北伐能夠獲勝持樂觀态度。他之所以覺得應該謹慎,一小部分可能的确是因爲同情那些難民,更多的,可能隻是一種直覺,或者說是一種行事的本能。
也許,隻是現在所有的北伐派,還未能真正說服他,讓他感到安心而已。
這段時間以來關于北伐與否的争論,讓範純仁對于這個國家的未來,充滿了忐忑與迷惘。而幾天前發生的戶部尚書參知政事蘇轍、禦史中丞劉摯請辭事件,則更是讓範純仁心裏産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慮與不安。
這也是範純仁今日決定抛開一切事務,也要去拜會一直卧病在家的左丞相韓維的原因。
這是誰都不曾預料的意外事件,可以說是在大宋朝野中投入了一顆巨大的震天雷也不爲過。
事情的起因是前幾天殿中侍禦史楊畏、翰林侍讀刑恕,利用皇帝在瓊林苑召見的機會,突然彈劾禦史中丞劉摯。
二人對劉摯的彈劾主要圍繞兩件事情,一是知登聞鼓院王鞏任揚州通判時濫用私刑,卻未被嚴懲,反而竟然可以出任知登聞鼓院這樣的重要職務;一是陽翟知縣趙仁恕貪贓枉法、私用酷刑、迫害無辜案。
這兩樁案子,其實都是已經結案了的舊案子。趙仁恕的案子發生不久,這位陽翟知縣,仗着自己父親趙彥若是翰林學士,在任上胡作非爲,貪贓枉法什麽都是小事,關鍵是他私制酷刑,創造了諸如木蒸餅、木驢、木挾、木架子、石匣等等酷刑,以拷打犯人,簡直是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結果被本路提刑官查悉告發,本來這案子沒什麽說的,但他父親趙彥若卻說那提刑官是王安禮的門生,而他曾經彈劾過王安禮,對方是故意報複。于是當時的高太後就下令這個案子,交由異地審判。誰知異地審判的推勘官,也就是主審官誤會了高太後的意思,因爲趙彥若是司馬光推薦的舊黨大佬,便以爲高太後想保全趙家,故意輕判——但有宋一代,司法制度到了州一級以上,就比較完善,在主審的推勘官以外,還有獨立的法官參預此案,這樁案子就被獨立于主審官之外的錄問官感覺到了不對,錄問官不認可,朝廷隻好另派法官審問,最終異地審判完結,趙仁恕罪證确鑿,毫無疑問被司馬光下令嚴懲。禦史們也紛紛上表彈劾趙彥若,趙彥若也被罷官。
而王鞏的案件,就更加簡單,時間也更久遠。平心而論,王鞏的确是犯法了,但他的情節遠沒有趙仁恕這麽惡劣,而且當時也被調離揚州,并且罰俸、增加磨勘年數,也算是被懲罰了。一般官員犯同樣的法,也就是這樣處理了。
但這兩樁案件,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犯案的人,都是禦史中丞劉摯的姻親!
趙仁恕一案,劉摯一直是抱持回避的态度,這本來也沒什麽不對,他并未包庇趙仁恕,而且事後劉摯也上表請罪了。如果隻是這麽一件事,那也不算什麽。就算自己立身再正,誰又能保證自己的親戚個個不犯法呢?何況那趙仁恕說到底是趙家的人,既不是劉家的人,也不是劉摯的女婿,劉摯就算想管,也管不到。
問題是,趙仁恕的案子,大家還記憶猶新,卻又被翻出了王鞏的案子。王鞏的案子的确是小,如果單獨這麽一樁案子,誰都不好意思去說劉摯什麽,可聯系起趙仁恕的案子來,卻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一個親家犯法是偶然,兩個親家犯法算什麽?身爲禦史中丞,你結的親家,個個都如此行爲不檢,你自己好意思說自己沒責任麽?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鞏現在還擔任知登聞鼓院——正是禦史台的下屬機構!
就算不提王鞏當年是否被輕判了,禦史台的所有官員,都是必須有極高的道德要求的,而禦史台的下屬機構,竟然讓一個有過污點的王鞏出任主官?王鞏但任此職的确是戶部尚書蘇轍舉薦的,然而劉摯身爲禦史中丞,又是王鞏的親家,又豈能說自己對王鞏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因此,當小皇帝将楊畏與刑恕的彈章交給劉摯之後,按照慣例,劉摯如果不想臉皮全失,被彈劾得灰溜溜的下台的話,也隻能上表請辭,以全顔面了。
連帶着戶部尚書蘇轍,也因爲薦人不當,而不得不上表請辭。
而小皇帝也果斷的接受了劉摯的辭職,下旨讓劉摯以端明殿學士判光州,将他遠遠的打發到淮南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