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運可能是世上最難以預測與計劃的事情。就算是打心眼裏喜歡按部就班的人,他們往往早熟而聰穎,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并且計劃了行之有效并且風險極低的人生道路,滿以爲從此以後,自己的人生就清晰而可以預測了。但是,到最後,他們都會發現,命運幾乎一定會和他們開起玩笑,就在某個完全預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計劃被打亂,甚至連原本堅定的意願也發生動搖,未來又重新變得不可捉摸。
剛剛在安平之役中再度立下大功、榮升昭武校尉的新任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劉仲武,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小就規劃好的人生道路,一心一意向着統兵大将的人生目标前進,卻在終于成爲昭武校尉,有資格獨領一軍之時,莫名其妙的步了種建中的後塵,進入了職方司系統。
但這說起來也沒什麽奇怪的,劉仲武也隻是個普通人,普通人誰又能抵擋有朝一日可能成爲兵部郎中或者樞密都承旨的誘惑呢?如果運氣好,甚至還機會問鼎兵部侍郎甚至樞密副使的寶座。而如果是統兵大将的話,将來能夠出任一路提督使副,都需要極大機緣。
然而,劉仲武更加想不到的是,他上任接手的第一個案子,竟然就是調查安平勞軍事件!
現在他終于知道他的前任是怎麽樣丢官的了,軍中出了這麽大的事,身爲職方司員外郎竟然事前毫不知情,皇帝對他不客氣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爲了顧及石越的面子與情緒,其餘四位主要責任人——兵部侍郎、衛尉寺卿、少卿、兵部職方司郎中,皇帝都強忍着沒有處罰,如果連職方司員外郎都不吃點苦頭,皇帝心裏也太憋屈了。而與他前任一同倒黴的,還有衛尉寺的兩位寺丞,都是叫禦史尋了些别的過錯,然後罷的罷,貶的貶,這輩子回汴京的希望都很渺茫了。
而雖然兵部與衛尉寺的四位主官逃過一劫,但如果不将功折罪的話,皇帝肯定會秋後算賬,所以,理所當然,安平勞軍案就成了兵部職方司與衛尉寺的頭号大案。而且,皇帝還安排了龐天壽這位親信内侍督辦此案,更讓人不敢敷衍了事。
這也是雲陽侯司馬夢求要極力招攬他劉仲武的原因。不僅是因爲他精明能幹,還因爲他在軍中的人脈。在調查一些敏感案件時,這種人脈往往能發揮大作用。
但新官上任的劉仲武卻并不想冒冒然介入此案。他可是剛剛離開禁軍,深知此案的敏感性,也知道石越在軍中的威望,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而他一個區區六品官,會被輕而易舉的碾成粉末。這是連皇帝都要慎之又慎的案子,隻能秘密調查,秘密結案。而且,與樞密院職方館那種專事對外的情報機構不同,諸如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種專門對内的調查機構,人事要更加複雜,其中不但有不少班直侍衛出身的官吏存在,甚至還有一些精幹内侍在其中擔任職務,這些人表面上可能是他的手下,但是他如果落下什麽把柄,轉眼之間,皇帝那邊就可能知道了。而另一方面,劉仲武也知道,現今兵部職方司的頂頭上司,兵部侍郎雲陽侯司馬夢求,衆所周知,是石越的門客出身,那職方司内部,一定也存在着親近石越的力量。所以,他不能不小心從事。
剛剛成爲職方司員外郎的劉仲武還不知道,在衛尉寺與職方司中安插大量的班直侍衛與少量内侍,根本就是石越與司馬夢求的主意。尤其是職方司,更是在司馬夢求接手之後,才真正有大批的班直侍衛加入進來,經過培訓,成爲骨幹力量。這樣做的原因,當然是因爲石越并無取而代之的野心,所以他也明白,如果這兩個機構不能讓皇帝絕對信任,那它們的存在就不會有意義,因爲皇帝絕對會在這兩個機構外,另設新的機構取代它們的職能,然後将它們架空。在這一點上,石越與司馬夢求可以說甚爲成功,因爲即便猜忌之心甚重的小皇帝趙煦,對衛尉寺與職方司也十分信任。
而司馬夢求對于此案也是真心實意的想要查明真相,并無半點故意掣肘之意,所以他不但任命了素以精明強幹聞名又是班直侍衛出身的師懷秀出任河北房知事負責調查此案,又抽調了最精幹的幹辦官、親從官給師懷秀調配,還招募劉仲武出任員外郎,爲的就是要徹底的查明真相,洗脫石越的嫌疑。因爲以司馬夢求對石越的了解,他根本不相信石越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他相信如果不是偶然的話,就一定是有人想陷害石越。司馬夢求甚至在趙煦單獨召見之時,用性命擔保石越不知情,并且向皇帝許諾,如果查明此案是石越暗中指使,他願意親自出手刺殺石越,然後自殺謝罪。
在朝廷大臣中,似司馬夢求這樣,身上有着任俠氣質的人是極爲罕見的,最終,司馬夢求用他的“漢人之風”[257]赢得了趙煦的信任。這并不奇怪,有些人的人格,即便是連敵人也會信任他,趙煦再怎麽說,也隻是個少年,而且,他其實有着極似其父親的性格,隻不過因爲幼時的經曆,讓他更加不容易相信别人。
但也隻是不容易相信别人而已,并不是絕對不會信任任何人。對石越,甚至包括韓忠彥、李清臣,趙煦是永遠都難以完全信任的,但是,如果換成桑充國、田烈武,甚至是程頤,這位被一些臣下心裏視爲外寬内忌的少年皇帝的心中,其實還是頗爲信任的。
這些,劉仲武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小心謹慎的想要拖延一些時間,好讓自己能有時間更加清楚的判斷形勢,但卻怎麽也想不到,師懷秀與他屬下那些職方司菁英有着令人驚訝的效率與運氣。
他們不僅抓住了韋烈,還在龐天壽的配合下,順利的撬開了韋烈的嘴巴,讓案件離水落石出又前進了一大步,根據韋烈的交待,他的确是安平勞軍時最早喊出萬歲的人之一,而且他還招認,據他所知,一共有五名低級武官參預了此事,其中有兩人已經戰死,他們五人大多債務纏身,每人都收了一名身份不明的人超過四百貫交鈔的巨款,才铤而走險,在安平勞軍之時,率先大喊萬歲。
雖然韋烈堅決不肯承認他有謀反之心,隻是爲了四百貫交鈔的巨款才冒險犯案,但是他的證詞可不是很支持這一點,因爲他也同時招認,他與另一名已死的案犯曾經商議過,兩人都覺得石越在西軍之中威望極高,隻要有人大喊,必然萬人響應,所以才敢冒此奇險。
這顯然也不是對石越多有利的供狀,劉仲武很清楚,這份供狀一旦公布,石越就會陷入十分尴尬的局面。就算是最終證明石越并無任何反意,但這供狀公布之後,朝野也一定會有強大的力量要求皇帝“安全”石越,即使爲了保全君臣之義,爲了石越好,也該讓石越從此遠離禁軍,甚至石越可能會被迫主動辭相。因爲到時候,壓力不但會來自石越的政敵,還會來自石越的盟友,許多真心關心石越的人,也會認爲那樣才是真正對石越好。
到時候,即使是那些爲石越鳴不平的人,也很難攻擊石越的政敵,因爲到時候隻要還有點智商的政敵,都會打着爲石越好的名義趕他下台。可以想見,來自石越一派的怒氣,肯定會撒向拿出這份供狀的調查機構。那時就算是雲陽侯恐怕也得黯然辭官,更不用說他這個小小的職方司員外郎。不管他有沒有錯,皇帝都可能拿他開刀,做爲一個姿态安撫一下石越。
而且,劉仲武敢肯定,皇帝不會動忠于他的師懷秀,也不會動魚元任,因爲他們的官職太低微,用來安撫石越一派都不夠份量,理想的洩氣筒,毫無疑問就是諸如衛尉寺卿、兵部侍郎、職方司郎中、員外郎這樣的官員。
這讓劉仲武心裏十分的苦澀,有一種啞巴吃黃連的感覺。他隻恨世間無後悔藥可買,否則,他絕對不會接受司馬夢求的邀請。現在稍稍能讓他安慰的是,整個案件都是在絕密的狀态下進行調查,從龐天壽表現出的态度來看,皇帝可能不會大張旗鼓的公布此案。在骁勝軍這麽久,劉仲武對朝廷的一些權力鬥争還是頗有些了解了,所謂使功不如使過,現在皇帝手裏算是終于有了能制衡石越的殺手锏,說不定君臣之間的關系會出現戲劇性的變化也不一定。而且就算皇帝隻是想收回石越的權力,他隻需要将這供狀給石越一個人看過,石越多半也會識趣的主動辭相,這樣就不會牽連到他們了。
這其實也是放心使用石越這種臣子的不二妙法,做臣子的得有一個能被皇帝随時可以拿捏的大把柄,任何時候皇帝不想用你了,都可以将這把柄翻出來再炒一次冷飯,石越還得老老實實自己滾蛋。所謂“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八字真言中,最關鍵的奧妙是能揮之即去。石越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皇帝難以簡單的揮之即去,而有了這份供狀之後,一切就改變了。劉仲武當年在骁勝軍聽一個勳貴之後吹牛時,就曾經聽說過類似的故事,那就是太宗皇帝與開國宰相趙普,最後君臣之間就達到了這種境界,當朝中有大事,太宗皇帝需要趙普的時候,就可以随時召他回來做宰相,借趙普的威望解決朝中的難題,用完之後,就可以随便找個罪名,把趙普貶出朝廷。而且,最妙的是,至今都沒幾個人知道,趙普究竟有了什麽把柄落到了太宗皇帝手中,但每個人都相信,趙普一定有什麽把柄讓太宗皇帝拿住了。
可惜的是,劉仲武也知道,這隻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因爲石越和趙普的情況不同,而現今的紹聖天子,也多半比不上太宗皇帝,皇帝“使過”可以有兩種辦法,一種就是太宗和趙普一樣,隻有當事人心裏知道,但這種方法,需要皇帝對面權臣有足夠的自信;而另一種,就是幹脆直接将那把柄公布于天下,這其實是更常見的方式,這樣做的壞處是将來想要對石越“召之即來”時會麻煩一點,因爲石越的政敵會利用這一點進行阻撓,而且就算石越再度入朝,威望也會大受打擊,因爲他的政敵知道他可能随時會再被罷相,對他也不會那麽懼怕,這些都會極大的損害将來皇帝使用石越的效果。所以,劉仲武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把握,認定皇帝就必然會秘密處理此案。
而且,這個案子的複雜之處是,以目前所得到的口供來看,石越現在的“過”雖然算得上是一個把柄,卻也十分特殊,臣子竟然成爲動蕩的根源與隐患,這當然是臣子的錯,也是臣子之罪,然而,若認真說起來,難道石越就不無辜麽?他又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因此,單憑韋烈的供狀,就算石越被迫罷相,他在朝野的支持者也是斷然難以服氣的。
想到這些,劉仲武便有一種恍若正被人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焦慮感。
想象未來會遇到的種種麻煩,他甚至有一種絕望的感覺,他想不到任何辦法可以破開這個困局。他現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對策,就是盡可能的去查明真相。
這個案子還有很多的疑點,即便韋烈的供狀可信,那位花巨款買通韋烈等人喊萬歲的幕後主使,也依然身份不明。韋烈把一切推到已經死去的同謀方索兒和袁堅身上,稱他根本不認識那幕後主使,隻知道方索兒與袁堅喚那人爲“郭先生”,其人面白無須,年紀大約在五十歲上下,自稱郓州人氏,但說的卻是一口道地的汴京官話,方索兒與袁堅并沒有介紹那人的來曆,他也不曾多問,隻是拿錢辦事。
雖然師懷秀他們并不肯輕易相信韋烈的說辭,但憑直覺,劉仲武卻覺得韋烈可能真的不知道那“郭先生”的真實身份。因爲,從卷宗中可以知道,那韋烈一直堅稱他并無任何謀逆之心,還講了許多的說辭開脫,例如說方索兒與袁堅曾經對他們表示呼“萬歲”雲雲,其實隻是表示歡呼之意,不但至今一些路州都有此習俗,連蘇轼蘇大學士的詩文中,也有“牧者萬歲”之類的話——這自然都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之辭,如果呼“萬歲”果真是平常之事,那怎麽可能會有人用重金相酬呢?
但從這種自相矛盾之中,卻也可以看出韋烈等人當時的心态。他們極可能的确并無謀逆的膽子,然而心裏面自然也知道此事幾乎形同謀逆,所以,在爲了四十萬文的巨款铤而走險的同時,他們也需要一個借口來爲自己開脫,以說服自己。即便那個借口根本是錯漏百出其實也無關緊要。如果不是如此,似韋烈這等粗鄙無文的武人,又怎麽可能知道蘇轼“牧者萬歲”的詩文?如果不是因爲此案,連劉仲武自己都從未聽說過蘇大學士還寫過這樣的詩文。
如果劉仲武的推斷正确的話,韋烈等人既然懷着這樣矛盾的心思,那麽的确是有可能不會去刻意追查那“郭先生”的身份背景,他們甚至還可能會不自覺的去回避了解更多的關于那“郭先生”的事。
而且,從常理來說,韋烈既然已經開口招供,一般也不會在這幕後主使的身份上刻意隐瞞,讓幕後主使落網多少可以減輕他的一些罪名,對他是有利的,況且,他還交待了另外的同謀,在審問另兩名同謀之後,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師懷秀也肯定能夠弄清楚。
現在這案子最重要的,自然是查明神秘的“郭先生”的真實身份。師懷秀已經派人去抓捕另外兩名案犯,同時劉仲武也已簽發命令,派人前往京東西路的郓州調查與“郭先生”有關的線索,但是,如果韋烈的供狀可信的話,另外兩名案犯對那“郭先生”很可能也所知有限,而知道更多内情的方索兒與袁堅卻都已戰死……也就是說,雖然表面上案情已取得重大的突破,但進一步深究的線索,卻很可能已經中斷!
劉仲武本能的感到方索兒與袁堅的戰死很蹊跷,但從目前掌握到的情況來看,這二人的戰死卻并無任何的異常。他隐隐的感覺到前路一片漆黑,但是,這已是他現在唯一能走的路,不管怎麽樣,他都必須查出那“郭先生”的真實身份!冥冥之中,劉仲武有一種預感,這是他能拯救自己仕途的唯一出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