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疑點,是下官查到方索兒家貧,爲了嫁兩個妹妹,欠下同營袍澤林林總總近八萬文的巨債未還,但在安平事件之前,這筆巨債,竟然已經還清。而在此之前,雲翼軍與遼軍的作戰,卻并非是有豐厚繳獲的戰鬥,包括收複深州,也完全是一座空城。下官又查了方索兒應得的各種軍功獎賞,累計也就是一兩萬文左右。而更可疑的是,下官查了方索兒陣亡後,其本營書記官整理的應交付其家屬之遺物清單,除了軍中簽發的文曆外,竟然還有交鈔三十餘萬文的巨款!”
“因此下官肯定方索兒十分可疑,但他既已爲國捐軀,卻也無法繼續深究,否則會招緻軍中将士的反感,其本營的軍法官、書記官也不願配合交出方索兒遺物,反倒對下官調查之目的産生了懷疑。爲了顧全大局,下官亦隻得另尋辦法。所幸的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之前調查方索兒的親從官,查到了方索兒在軍中有一名結拜兄弟,并且,方索兒還另有一份遺書在他那結拜兄弟手中。那名親從官頗費了一番心思,終于從方索兒的結拜兄弟手中,盜到了那份遺書……”
“方索兒在那份遺書中,告訴他的家人他得遇貴人,他與一名叫袁堅的陪戎校尉,以及一個叫做韋駱駝的人,一道替人辦一件大事,各人得了四十萬文的好處。那袁堅下官查明,也已戰死在滹沱河畔,而叫韋駱駝的,整個雲翼軍中一共有兩個渾名喚作‘韋駱駝’,以前俱是販賣駱駝爲生,故有此名,但另一名韋駱駝,隻是一名入伍不過三年的節級士兵,下官查明,他的确并不認得方索兒與袁堅,倒是這韋烈……”
師懷秀說到這兒,轉身望着那被拷打的大漢,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韋禦武,這案子,你還是坦白招了吧!碰巧你認得方索兒與袁堅,碰巧你也是之前欠了一大筆債,碰巧你也突然還清了十幾萬文的巨債……更巧的是,查到足下身上之後,在下又着親從官去查你的底細,提起當日之事,你同營果然有人記得,當日你似乎比旁人要先喊萬歲!這鐵案,你再嘴硬,也是逃不脫的。”
那韋烈早已是奄奄一息,但師懷秀和龐天壽的話,他還是聽得清楚的,但這時還是硬着頭皮,低聲道:“沒有的事,下官不敢認。”
師懷秀嘿嘿笑了起來,“若是說我冤枉了你,那平白能得四十萬文好處的事,韋禦武也給兄弟我介紹介紹?”
“師知事,什麽四十萬文,我不知道……”
龐天壽在一旁聽韋烈還是不肯招認,不由搖了搖頭,笑道:“韋校尉,這案子若真是你犯的,你還是坦白招了吧,也少受皮肉之苦,隻要你肯招出幕後主謀,有無同黨,俺可以保證不禍及家人。”
說完“不禍及家人”幾字,龐天壽便不動聲色的留神觀察韋烈的表情,果然,韋烈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雖然那表情一閃而過,但龐天壽是什麽人,平生第一大本領就是善會察言觀色,當下心裏便已确認了。他來之前已經看過案子的檔案,方才師懷秀的介紹,雖然不免有故意攬功的地方,卻也脈絡清楚,因此,他已十分确定,冤枉這韋烈的可能性已十分之小。
不過,這樣的話,這樁案子可以說關系重大,因爲之前的證據都指向安平勞軍事件是有人暗中策劃的。龐天壽不是那種喜歡惹事生非性格的内侍,他心裏倒是希望這案子最好是幾個士兵一時熱血上腦一時沖動惹出事來,那樣的話,就可以悄沒聲息的結案,隻當這事沒有發生過。畢竟,從這次來河間府石越的态度來看,龐天壽也絕不相信石越有反意。
然而事情卻沒有朝他希望的方向發展,如果是有人暗中策劃的話……龐天壽雖然表面上依舊神色如常,但心裏卻已是懸了起來。這幕後主謀,最好不要與石越有任何關系,希望是遼國的反間計……他不由得在心裏暗暗祈禱起來。
與龐天壽同來河間府的兵部職方司幹辦官魚元任顯然也很明白事情的輕重。見韋烈沒有回龐天壽的話,也勸道:“韋禦武,我也查過你的底細,知道足下義氣深重,也算是一條好漢。你欠下的巨款,不少倒是替軍中的結義兄弟借的,從軍近二十年,和黨項、契丹血戰,也立下不少功勞,于朝廷來說,也算是有功之臣。在下雖然不知道你爲何會行差踏錯,走出這一步,但多少也能明白你不願意出賣旁人的心思。但韋兄,你也須得好好想想,那給你們四十萬文的人,是否包藏禍心?你不肯出賣他,但他隻怕卻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否則,怎肯讓你做這種無父無君,離間我大宋君臣之事?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需要你韋禦武這樣的好漢拼死維護他?他做出這等事來,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是遼國的細作,不過假借他人名義,來坑害你等?”
師懷秀也道:“魚幹辦說得不錯,韋禦武,你還是坦白招認了吧!這案子有多大,你心裏有數。我也不虛言诳你,不管怎麽樣,你的死罪都是逃不了的。但你若肯老實交待,幫我們抓到幕後主使與同謀之人,龐供奉已經保證了,可以免你家人之罪。你大約還不知道龐供奉是什麽人,那是天子身邊的近臣,絕不至于騙你。”
“龐供奉果真是天子身邊的近臣?”韋烈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龐天壽嘿嘿幹笑了兩聲,點頭道:“這個自沒必要騙你。俺還可以答應你,你若果真能幫我們抓到這案子的幕後主使與軍中其他同謀,俺就當你和那方索兒、袁堅一樣,已經戰死在滹沱河邊!”
“建國公?呂惠卿?你說安平勞軍之事,是呂吉甫設計陷害石越?!”
春園社的包房内,薛嗣昌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此時,戲棚裏的《張子房慕道記》已然演至尾聲,而約見他的陳元鳳早已先行離去,此前的談話中,對于他大興火铳的設想,陳元鳳表現出了極高的興趣,對他本人也多有慰勉之辭,不過,有過和章惇、蔡京打交道的經驗,薛嗣昌已經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在陳元鳳沒有提出自己的條件之前,他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讓他想不到的是,陳元鳳突然之間,就告辭離席,然後又詭異的請他多留一會,并暗示他有人有重要的線索要向他舉報。
然後,也就是陳元鳳離開春園社的前後腳,這個陌生的男子突然出現,一開口就叫出他的官諱,并且宣稱有關于他秘密使命的重要線索舉報。
接下來,便是讓薛嗣昌目瞪口呆的一幕。
“呂惠卿設計陷害石越!呵呵……”薛嗣昌都忍不住在心裏冷笑起來,但他還是盡量冷靜下來,質問道:“你又是何人?這等事,又豈可胡言亂語?可有真憑實據?”
那男子卻并不懼怕他,頗無賴的笑道:“監院言重了,小人賤名,豈足挂齒,似這等大事,小人怎麽可能有證據?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又聽說監院爲人剛正,不畏權貴,故此才冒死求見,告知監院。至于是真是假,小人卻不知道了。小人隻是聽到河北各處都有流言,說建國公要報當年罷相之仇,便設下此計,派人冒充遼國細作,在軍中收買了一些破落潑皮,趁着石相公在安平勞軍之時,大呼萬歲,因爲他知道石相公在軍中威信極高,隻須有一二人首倡,必得将士響應,如此便可離間君臣,使皇上疑心石相公,罷石相公之相……但這些也隻是流言,是真是假,那便要看監院的判斷了。”
那男子慢裏斯條的說完,見薛嗣昌猶在震驚之中,不待他反應過來,告了一聲罪,便迅速的離開了包房,轉瞬之間,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薛嗣昌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想要大喝去追,但張開嘴,卻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又緩緩坐回座位,鎖眉沉思起來。想到厲害處,薛嗣昌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良久,他才終于有了點動靜,連連搖頭,自言自語的歎道:“一石二鳥,一石二鳥……”
很久以前,他就聽說過陳元鳳的厲害。這一次,他算是親身體會到了。
呂惠卿設計陷害石越?可能麽?真的有人會相信麽?如果薛嗣昌不是在這種場合聽到這個故事,他隻怕也會将信将疑。呂惠卿有動機,也有能力,也有足夠有膽魄來做這件事,恐怕任何調查此事的人,聽到這個說法,都不敢輕率的排除掉這種可能。
陳元鳳這是要徹底害死呂惠卿啊!
這種流言如果真的傳出去,不管呂惠卿做沒做,都夠他喝一壺了。呂惠卿當然可以辯解,這事最大的破綻就是如果真是呂惠卿做的,怎麽可能輕易弄得世人皆知?但問題呂惠卿有理也沒處辯去,因爲他的對手是流言!誰知道你怎麽弄世人皆知了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好的計謀也要人去實施,知人知面不知心,誰又能肯定參預計謀的人中間就沒有口風不緊,甚至是心懷不滿、故意洩露的呢?難道要呂惠卿去上表和皇帝說,他做壞事絕對任何人都不會知道?那皇帝多半會回答:你當年把益州的事的确瞞得夠緊,不過結果還是沒瞞住……
除非有人真的查清了真相,否則,這一條流言,很可能就讓呂惠卿在皇帝心裏判死刑。
薛嗣昌對皇帝可是頗爲了解的。小皇帝十分的聰穎,表面上看也頗爲寬仁,但實際上,内心卻是對臣子極爲的猜忌的。一條流言當然定不了呂惠卿的罪,然而,卻足夠讓呂惠卿準備緻仕回家養老了。
看來陳元鳳對于呂惠卿的“複出”頗爲忌憚,竟然不惜用出這等手段。雖說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留下半點把柄,似乎完全是置身事外,但到底還是冒了一些風險的。如果薛嗣昌翻臉,将事情的原委詳細密報皇帝,就算沒有真憑實據,他的前程也會受到影響。不過薛嗣昌自然不會這麽幹,他與呂惠卿又不是什麽親如父子的關系,和陳元鳳也素無仇怨,沒必要爲了他們搭上自己——如果向皇帝禀報的話,他在河間府的所作所爲,也同樣會被皇帝知道。身爲皇帝的耳目之臣,卻到處和勳貴權臣們往來,甚至涉嫌進行政治交易,這可不是什麽會讓皇帝聽了感到高興的事。
所以,舉報陳元鳳的事,薛嗣昌是肯定不會考慮的。最多他就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他現在需要認真考慮的是陳元鳳的條件——毫無疑問,剛才發生的事,就是陳元鳳開出的條件——隻要他将剛才聽到的“流言”轉達到皇帝耳中,陳元鳳就一定會全力支持火铳局的設想,否則的話,就和之前的章惇、蔡京一樣,陳元鳳也會變成這件事的反對者,因爲他比章、蔡二人更不想呂惠卿有任何東山再起的可能性。
石越不支持,章惇、蔡京也反對,如果陳元鳳也反對的話,那就意味着在河北的朝廷重臣幾乎都反對火铳局,那他也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薛嗣昌不知道陳元鳳是否知道,自己有調查安平勞軍事件的秘密使命,陳元鳳很可能隻知道他是天子的耳目之臣,所以才隻是設計了這樣一條“流言”,否則的話,薛嗣昌都懷疑他會找到一些“證據”給自己。這樣的一個狠辣角色,薛嗣昌打心眼裏不願意得罪。所以他現在更加清楚,如果他沒有接受陳元鳳的條件,陳元鳳一定會比任何人都更加激烈的反對火铳局,因爲隻有這樣,他才更加不害怕自己舉報他。一但雙方有了怨仇之後,沒有證據的攻擊,皇帝根本不會相信。就比如陷害呂惠卿,如果是陳元鳳将流言禀報皇帝,皇帝多半不會相信,反而會懷疑陳元鳳。但如果換成薛嗣昌,皇帝就不會懷疑,因爲薛嗣昌與呂惠卿不但沒有宿怨,而且多多少少還有些淵源。
問題在于,拒絕陳元鳳極可能會讓火铳局徹底胎死腹中,但答應他的條件,火铳局又能有多大的希望呢?
這才是讓薛嗣昌一直猶豫不決的關鍵。
他坐在春園社的包房内,久久沉吟,外面的戲棚裏,戲已演完散場又重新開演,舊的觀衆走了,新的觀衆又進來,薛嗣昌還是拿不定主意。幸好春園社的主人知道這包房是宣判陳元鳳的,也沒人敢來打擾——在河間府,陳元鳳如今也已是屈指可數的重要人物。
直到突然之間,他腦子裏靈光一閃,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石越姑且不論,章惇、蔡京是爲什麽會反對火铳局?如果能掃清呂惠卿這個障礙,将他徹底踢出局,那麽,不但陳元鳳會支持自己,章惇與蔡京也不會再阻擾,甚至,因爲火铳局能夠堅定皇帝北伐的信心,說不定二人的态度,也會發生微妙的改變也說不定。薛嗣昌可是知道,在北伐的問題上,這兩人和石越的态度,是有分歧的。
石越的态度當然是一個大問題,但是他還記得章惇的分析,在未來,石越也很可能出局。就算他沒有出局,他的精力也會被消耗在北伐的事情上,未必有多少心力來糾纏火铳局的事。所以,如果真的能踢開呂惠卿這個障礙的話,火铳局很可能又柳暗花明。
越是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薛嗣昌就越是意識到,呂惠卿的确是實現他理想的最大麻煩。不止是他現在接觸的章惇、蔡京、陳元鳳會因爲呂惠卿而反對火铳局,在汴京的朝廷中,還有一大批舊黨會因爲這個原因而堅決反對火铳局。
這個障礙必須清除。
薛嗣昌開始在心裏構思起奏章來。他是絕對忠君愛國的,所以,薛嗣昌不會對皇帝說假話,隻不過,真正的忠臣知道将哪些真話告訴皇帝,而哪些真話則不能說。陳元鳳設計了這個“流言”,這部分沒必要多說,而他則的的确确聽到了這則流言。身爲皇帝派出來的耳目之臣,将一切聽到的“傳聞”向皇帝如實禀報,本來也是他應盡的責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