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可能誤會了。所謂‘放折家軍一條生路’雲雲,言過其實了。”吳從龍淡淡回道:“折家軍現在還在蔚州活得好好的,貴國若能讓開一條道路,既是表達貴國重修舊好的誠意,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貴國免禍。我大宋是斷不可能坐視永安侯被圍困而不救的,如果貴國執意不肯讓開飛狐峪,我大宋自然會舉兵相救。”
“活得好好的?”耶律昭遠當然聽出了吳從龍話中的威脅之意,卻是毫不在乎的嗤笑道:“如果說靠着食人燒屋度日也算活得好好的,那折家軍倒的确還活得不錯!”
“什麽?!”一直從容鎮定的吳從龍與黃裳對望一眼,二人的臉色都變了。
河間府。春園社。
和滿目蕭條的雄州形成鮮明對比,河間府的繁華熱鬧,要更勝戰前。因爲大量的流民湧入,還有大批的軍隊進駐,河間府的人口爆增,雖然城中免不了有大量的貧民流離失所,要靠着官府的救濟才能勉強生存,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更是免不了有人饑寒交迫凍死街頭,但雄、莫諸州大量富人的湧入,也讓河間府一些行業飛速的發展起來。
比如河間府的勾欄瓦舍,一面是大量的達官貴人、富室豪門、禁軍将士聚集于河間府——這些人從來都是勾欄瓦舍最重要的主顧,一面卻是周邊諸州縣的伶人湧進河間府逃難,加上大戰之後人們緊張的情緒需要纡緩,遼人撤出河北後短短一個多月,河間府便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了數十家曲藝社團。每天各勾欄瓦舍内,都是觀衆爆滿。尤其是李清臣來河間府後這幾天,河間府的禁軍将士大規模的輪休,并且允許輪休将士出營玩樂,以往隻能在營地内打打馬球、踢踢蹴鞠、玩玩相撲的禁軍将士大量湧入各家勾欄瓦舍,更是讓各家勾欄瓦舍變得一席難求。
而其中最受歡迎的,則莫過于最近一二十年間大興的雜戲。不但普通的禁軍将士喜歡,連士大夫、朝廷大臣也有很多人喜歡看雜戲,可謂雅俗共賞。因爲受到各階層的歡迎,各種新鮮的劇本也是層出不窮。
此時春園社的樂棚裏面,便正在上演一出由講史話本改編的雜戲新劇——《張子房慕道記》。這出新劇的上演,不但讓樂棚下的戲園裏坐滿了普通的觀衆,更是爲樂棚對面的二樓包房,吸引來大量的達官顯貴,其中甚至還有大戶人家的女眷。
此刻,所有的觀衆,都聚精會神的看着一個扮演張良的白淨小生和一名穿着龍袍戲服扮作劉邦的老伶人在戲台上唱着對手戲。
便聽台上那“劉邦”問了句:“卿,你正好榮華富貴,卻要受冷耽饑。”
“張良”便唱将起來:“慕道逍遙,修行快樂。粗衣淡飯随時着,草履麻鞋無拘束。不貪富貴榮華,自在閑中快樂。手内提着荊籃,便入深山采藥。去下玉帶紫袍,訪友攜琴取樂。”
“劉邦”又問:“卿要歸山,你往那裏修行?”
“張良”又唱道:“放我修行拂袖還,朝遊峰頂卧蒼田。渴飲蒲蕩香醪酒,饑餐松柏壯陽丹。閑時觀山遊野景,悶來潇灑抱琴彈。若問小臣歸何處?身心隻在白雲山……”
台下的觀衆聽那“張良”唱得有意思,頓時都喝起彩來,紛紛叫好鼓掌。
在樂棚正對面的二樓的一個包房之内,如今已然貴爲銀青光祿大夫的宣撫判官陳元鳳,也怡然自得的啜了口小酒,笑着贊道:“好一個身心隻在白雲山!”一面卻似是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相陪的薛嗣昌。
薛嗣昌卻是完全沒有留意到陳元鳳的目光,敷衍的附和了幾聲,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心裏正在琢磨着陳元鳳突然約見自己,究竟所爲何事?
與這春園社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薛嗣昌對這戲完全沒有興趣。這《張子房慕道記》講的是張良輔佐劉邦成就大業後,功成身退的故事,薛嗣昌如今卻正當欲奮發有爲、建功立業的年紀,對這種内容的雜戲可以說是毫無興趣,而且這出雜戲,在這河北算得上是新戲,但薛嗣昌在汴京早已看過,此時再看第二遍,更是意興闌珊。
其實不管是什麽戲,現在的薛嗣昌,也完全沒有看戲的心思。因爲他爲了建立火铳局而在河間府進行的遊說,到目前爲止,可以說是屢屢受挫,幾乎讓他感到心灰意冷。
開始,薛嗣昌是希望能得到章惇與蔡京的支持,他因爲打聽到章、蔡二人都是熱衷于富國強兵、建功立業,也敢于改作的,所以便天真的以爲可以得到他們的支持,然而,結果卻是章惇對此不置可否,蔡京雖然沒有明确拒絕,卻也始終沒有一句支持的話。薛嗣昌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過來,章、蔡二人雖然對自己的确有拉攏之意,甚至還用一些小手段故示信任,但實際上,自己在二人心目中的份量非常有限,而二人對呂惠卿的防範之心甚重,因爲這火铳局與呂惠卿有關,章、蔡二人不但不可能支持自己,而且多半還會阻擾自己。
不過,弄清楚這些,并沒有讓薛嗣昌沮喪。因爲接下來,出乎意料的,薛嗣昌又受到了唐康的拉攏。這幾乎讓他喜出望外。其實,他能夠這麽快弄清關于章惇、蔡京與呂惠卿的恩怨,意識到自己完全是與虎謀皮,也完全是靠唐康的提點,否則他可能還在寄望于章惇和蔡京。唐康主動接觸薛嗣昌,表示他支持火铳局的建議,還答應他替他去遊說石越,給他争取一個面見石越,面陳自己主張的機會。
得到唐康的許諾,薛嗣昌欣喜若狂。因爲此前他之所以優先将遊說目标定在章惇與蔡京身上,并不是因爲别的什麽原因,純粹隻是對于薛嗣昌來說,石越太高不可攀了,他也根本沒有任何門路能攀上石越這棵高枝。在薛嗣昌看來,如果能夠得到石越的支持,那火铳局就是十拿九穩之事了。而石越之前雖然沒有親自接見過薛嗣昌,卻也不曾對火铳局表示過意見,如果唐康出馬,在薛嗣昌看來,自然是很有機會說服石越的。
然而,薛嗣昌卻又一次經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唐康的确遵守約定去遊說了石越,卻被石越一口拒絕。石越認爲現在的火铳并不成熟,他隻支持在兵器研究院增加經費與人手,對火铳進行改進研究,同時小規模生産,向南海諸侯提供火铳,以檢驗其實戰效果,而對宋軍,石越隻支持組建一兩支小規模的試驗性部隊。更關鍵的是,石越明确表示所有這一切,都應該在與遼國的戰争徹底結束後再開始。
這個結果也讓唐康感到意外與無奈。薛嗣昌的失望更不用說,雖然唐康爲了拉攏他,明确表示如果他接受石越的計劃,唐康可以确保由他來主持火铳的改進、試驗等事宜,但是在薛嗣昌看來,石越的計劃太過保守,離他所期望的差得太遠。
而且,薛嗣昌也知道唐康爲何如此刻意的拉攏他。唐康的消息明顯比章惇、蔡京更加靈通。後者拉攏他,是因爲知道他這次來河北,除了推進火铳局外,實際上也同時是天子的耳目之臣,他實際的差遣就是以前的走馬承受公事,要替天子詳細的了解河北的軍心、民心如何,打聽河北的将領、守臣對于北伐的真實态度,以便于皇帝兼聽則明,做出正确的決斷。但是,從與唐康的交談中,薛嗣昌隐隐的意識到,唐康多半是知道了自己的另一項更爲秘密的任務——暗中調查安平勞軍事件是否真的隻是偶然。
對于這個秘密任務,薛嗣昌其實并不熱心,他并沒有和石越爲敵的野心。他和石越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而且他對石越還有些崇拜,所以,他根本沒想過要刻意的去深入調查,挖出什麽罪證,好一舉扳倒石越,名揚天下的心思。當然,他和石越也并無恩義,也沒什麽興趣去替他證明清白。他隻是單純的将此當成一項工作,認真調查一下,對皇帝有所交待就行。鞏固皇帝的信任有很多的辦法,沒有必要将自己卷入一場大旋渦之中。
所以,對于唐康的拉攏,薛嗣昌并不拒絕。如果他成立火铳局、發展火铳的主張得到石越的支持,他也不介意投桃報李,證明石越是無辜的。薛嗣昌并不認爲這是欺君,相反,利用皇帝的信任,彌縫幼主與權相之間的矛盾,這是大忠于社稷的行爲。
但是,石越并沒有給予他所期望的支持,那他也就沒必要理會唐康的拉攏。當然,他不至于爲此就去構陷石越,對石越的怨恨多多少少是難免的,但還沒到就此要翻臉的地步。接下來的事,就是公事公辦而已。
盡管這樣寬慰自己,但要說不沮喪,卻是不可能的。得不到章惇、蔡京的支持,在石越那裏更是被當頭一棒,以石越如今的威望,如果他不能夠多獲得一些有份量的大臣的支持,他的火铳局基本上就可以說是胎死腹中了。
薛嗣昌心裏很清楚,石越的那個保守的方案,看起來非常的穩重可行,就算不是由石越提出,也必然會獲得舊黨的支持,甚至一些對火铳有興趣的官員,也會支持那個方案。更何況那還是石越提出來的……就算是本來已經支持火铳局的許将,也可能會動搖。
但就算他心裏再清楚,又能如何呢?
他還能上哪兒去找有份量的大臣支持?他一個小小的從八品都進奏院監院,又要怎麽對抗位高權重、聲望無匹的堂堂右丞相?
薛嗣昌真的是幾近絕望,連帶着對于别的事情,也變得無精打采,毫無興趣。他完全想不出陳元鳳爲什麽會突然約自己看戲,他和這位新貴并無什麽交情,甚至還有些本能的反感,對于這位陳宣判的往事,他可是知之甚詳,身爲新黨幹将薛向的兒子,對這位背叛出賣呂惠卿,直接導緻新黨執政終結的陳宣判,他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印象。隻是因爲身負天子耳目的責任,他有義務盡可能多的接觸河北文武,因此才沒有斷然拒絕陳元鳳的邀請。
正在胡思亂想着,忽然,薛嗣昌聽到陳元鳳似漫不經心的問道:“亢宗,我聽說你和許樞副在大力倡議成立火铳局,大興火铳?”
這是薛嗣昌完全沒有想到的,他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心裏轉過一個念頭:難道陳元鳳對火铳局有興趣?頓時,他精神不由爲之一振,連忙認真說道:“宣判,下官敢斷言,這火铳絕對是未來的軍國利器,其重要性将不在火炮之下,甚至猶有過之!”
“是麽?”陳元鳳的目光依然是望着戲棚裏的“劉邦”與“張良”,口裏卻是淡淡的說道:“我對這個火铳局倒是頗有幾分興趣。若這火铳未來果真能與火炮相提并論,那就堪稱是我中原漢家大盛之基,這可是大利于社稷之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薛嗣昌要是再聽不懂,他也就不必再當什麽官了。但是這個意外卻是讓他又驚又喜,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宣撫判官,皇帝跟前的新貴,陳元鳳的确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強援,但是,他和呂惠卿的關系?怎麽會支持興建火铳局呢?此時的薛嗣昌,已不是那個初至河北的薛嗣昌。但他還是壓制住了心中的疑惑,興奮的向陳元鳳介紹起火铳的好處來。
3
就在薛嗣昌滔滔不絕的向陳元鳳說着火铳之利的時候,河間府一處毫不起眼的民宅内,龐天壽由一個小内侍領着,低頭鑽進一間完全不該是民宅應該有的地牢之中。
地牢裏面插滿了火把,四名身着黑色蒙衫,做尋常平民裝扮的人,正在拷掠一名七尺大漢,那被拷打的大漢穿着綿褲皂靴,上身赤裸,披頭散發,胸前的展翅大鵬鳥紋身上血痕累累,已然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見着龐天壽進來,穿黑色蒙衫的四人停止了拷打,轉過身來,向龐天壽行禮。其中一人,赫然竟是随李清臣、龐天壽使團一同前來河間府的兵部職方司幹辦官禦武校尉魚元任。
“如何?魚幹辦,他肯招了麽?”四人行禮方畢,龐天壽便尖着嗓子問道。
魚元任連忙欠身回道:“回供奉話,這厮嘴硬得很。不過他也硬不了多久了……”
龐天壽微微點了點頭,同來的小内侍早已搬過來一張椅子放到他身後,他輕輕坐了下來,又問道:“這人果真是在安平第一個喊萬歲的麽?”
“回供奉,這個絕對錯不了,下官敢用項上人頭擔保。”另一名黑色蒙衫男子搶着回道。
龐天壽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
“下官兵部職方司河北房知事師懷秀。”
“原來是師知事。”龐天壽笑道:“不過,這個案子太大,就算是師知事的人頭,也擔保不了。”
“供奉說得是。下官亦知事關重大,自上任以來這一個多月,都是在全力查辦此案,絕對是證據确鑿,當日在安平,第一個喊萬歲的,便是這厮。”
“哦,不知師知事又是如何确認的?”龐天壽感興趣的問道。
師懷秀恭敬的回道:“下官受命來河北,便爲調查此案,因此在京之時,知道衛尉寺已在秘密調查此案,便已先去衛尉寺交涉,果然,下官來河北後,衛尉寺的秘密調查已有結果,根據多名在場軍法官的回憶,他們都感覺到最先喊萬歲的人,是在雲翼軍的方陣之中。于是下官便以雲翼軍爲重點,派出十餘名精幹親從官,以各種名義加入雲翼軍。因爲下官派出的這些親從官大多都有在陝西從軍的經曆,因此很容易便得到雲翼軍将士的認可,經過他們的暗中調查,基本上可以确定,第一個喊出萬歲的人,絕對出自雲翼軍中。”
“不過,最後能夠這麽快就确定到這厮身上,卻多少有些運氣。下官屬下的一名親從官在調查時發現,有好幾名雲翼軍節級都透露,在當時他們所在的方陣中,有一名叫方索兒的仁勇副尉可能最先喊了萬歲。那名親從官便去調查那方索兒,結果發現方索兒已在安平大戰中中箭身亡,他以爲死無對證,便停止了追查。僥幸的是,苦無線索之下,下官死馬當成活馬醫,又去查了這方索兒的底細,倒讓下官發現許多疑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