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雄州惟一的赈災方式,就是趙隆的募兵。補充禁軍、征募廂兵、巡檢,多多少少能減緩雄州匪盜的力量,但這個冬天之後,雄、莫及周邊地區盜匪的力量肯定還會增強。雖然如今宋軍在河北的強大軍事存在,讓這些盜匪掀不起什麽亂子來,但是他們也不會自己消失掉。更麻煩的是,正因爲這些盜匪不會鬧出大亂子,朝廷就不會随便出動禁軍剿匪,最後,不管是鎮壓還是招安,這些麻煩,始終都是地方官的事。
吳從龍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從廢墟上重建起雄州當然是很惹人注目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沒這個能耐,而平盜就更非他所長。所以,這些功勞還是讓給别人好了。對于權雄州通判這個差遣,吳從龍是十分的滿意。
快步走回容城縣衙,便見林摅抱了一大堆公文過來,說道:“子雲公,這些是……”
吳從龍不待他說完,便連忙說道:“彥振,這些文牍之事,你暫時全權處理便是。州中事務,隻要不涉及與遼國的糾紛或是事關人命,你也可以全權處置,不必一一禀報我的。”
林摅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驚訝的望着吳從龍,吳從龍卻早已轉身離去,走進另一間公廳,見黃裳正在那兒寫節要,便說道:“勉仲,該出發了。”
黃裳連忙起身,看看房間并無他人,才低聲問道:“遼使到了?”吳從龍點了點頭。黃裳又笑道:“卻不知來的是什麽人……”
吳從龍搖了搖頭,笑道:“是相熟人,耶律昭遠。”
耶律昭遠和吳從龍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伴随着宋遼之間的這場戰争,兩個人之間真真假假的和談也是談了一次又一次。上一次交涉的時候,吳從龍還沒有什麽經驗,他還不太清楚,有時候外交談判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談成什麽事,進行談判本身就已是最大的目的。當時他很幼稚的盡最大的努力進行着和談,而他也感覺得到,耶律昭遠本人也是很有誠意的推動和談的,隻可惜,他們兩個都不是能夠最終做決定的人。所以,雖然最終沒有達成任何有價值的協議,但吳從龍心裏,對耶律昭遠還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但現在回想起來,吳從龍才意識到,其實耶律昭遠要比他可憐得多。因爲耶律昭遠當時很可能是明知道不會達成和議,卻依然在很努力的想要達成和議。
雖然說立場不同,但吳從龍對耶律昭遠,還是非常的同情與佩服。
這次吳從龍也沒有想到,遼國竟然會派耶律昭遠過來。他到了雄州後,隻是釋放了一名遼國被俘的貴人,讓他将一封自己的親筆信帶給遼國在涿州的最高官員。在信中,吳從龍再次強烈的譴責了遼國破壞兩國百年盟好,背信棄義,大舉南侵,結果卻自食惡果。又聲稱宋軍已然集結大軍不下三十萬,不日即将大舉北伐,懲罰遼國,如果遼國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此關頭,就應該以能令人信任的誠意,采取果斷措施,盡可能的修補兩國關系,這樣也許兩國之間,還有一絲的可能,不至于走到最惡劣的那一步,遼國幾百年基業,也能避免毀于一旦。
依照石越的吩咐,吳從龍這封信,用辭完全是盛氣淩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也沒有要求遼國派使者前來談判。這既是爲了不授人以柄,同時也是對遼國的一種試探。以宋朝國内現在的風向,是絕對不可能接受宋朝放下身段主動議和的方式的,如果遼主此時此刻依然持強硬的态度,那麽他就會無視吳從龍的這封信,那石越也就沒什麽太多選擇,隻能做好在遼國境内再打幾仗的準備。這也是石越面授給吳從龍的底線,他可以給遼國打開一條議和的通道,但卻必須讓遼國求和,否則的話,議和就沒有意義。如果最終不能通過議和讓諸如韓拖古烈等主張“和宋”的溫和派在遼國國内掌權,那議和又有何必要?如果依然是耶律信之類的好戰份子把持遼國的權力,那議和就不過是給遼國喘息之機。石越想要的,是一個穩固可控的北方格局,而不是打算學吳王夫差。
按照石越與折可适的估計,這封信會在遼國朝中挑起一場鬥争,所以遼國應該不會很快回複。但讓吳從龍意外的是,涿州的蕭忽古竟然很快便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完全無視了吳從龍的咄咄逼人,在委婉的反駁了吳從龍的譴責,表示了遼國并不害怕宋軍北犯的立場後,便宣稱之前的戰争是一場不幸,值得雙方都引以爲鑒,爲了避免更大的不幸,遼國願意派使者前來雄州當面溝通,以便雙方都能更清晰的了解對方的立場。
吳從龍能百分百的肯定這封用辭謹慎的信絕不是蕭忽古寫的。不過遼國派使者來“溝通”正是他期望的,所以這次他沒有回信,隻是讓遼國的信使帶回口訊,委婉的“拒絕”了遼國的要求,聲稱問題的關鍵在于遼國主動實施一些表現誠意的措施,否則現在的局勢,不适合兩國使者公開會面。
得到吳從龍的回複後,蕭忽古再次派來信使帶來口訊,表示願意派出密使與吳從龍秘密會面,就如何修補兩國關系進行充分溝通。
遼國在前期溝通中表現出來的積極與默契,讓吳從龍頗爲驚訝。這中間透露出的信息也很多,首先能夠與他如此默契的進行前期交涉,明顯是一個對宋朝頗爲了解的人在主持大局,遼國這樣的人并不多,所以吳從龍幾乎可以肯定是蕭禧或者韓拖古烈。而遼國反應如此迅速,則意味着在此之前,遼國溫和派在朝廷中可能已經取得了優勢。
這些都是有利的消息。
吳從龍很快就和蕭忽古的信使約定,由遼國派遣一名密使來雄州,與吳從龍秘密會面。爲了不走露風聲,吳從龍特意将白溝驿的守兵,換成了自己從宣台帶來的士兵,遼國密使一過界河,就被白溝驿的士兵一路護送到容城縣城,吳從龍早就在容城縣内找了一座空置的大宅,遼國密使一進容城,就被送到大宅之内,由吳從龍的親信嚴密保護起來。
在宋朝極有可能北伐的情況下,這名遼國密使的安全其實是不太有保障的。畢竟這又不是兩國之間的正式談判,從頭到尾,吳從龍都是以雄州通判的身份與遼國交涉,在兩國交戰的情況下,邊郡地方官用計誘捕對方高級官員,也是屢見不鮮的事。所以,吳從龍以爲遼國不會派來太重要的官員充當密使,當對方密使抵達容城,他的手下來報告說是遼國密使自稱耶律昭遠的時候,吳從龍真是吃了一驚。
耶律昭遠可是韓拖古烈的親信。
看來遼國現在要遠比當初石越與折可适估計的還要更想議和啊。但這卻讓吳從龍更加感到疑惑,他雖然不太懂打仗,但是在宣台這麽久,對遼國的實力還是很清楚的,簡單的加減法還是會的,韓寶部被全殲對遼國的确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是,吳從龍也不認爲遼國已經是随便宋朝拿捏了。折可适曾經簡單的跟他介紹過一些形勢,之前在河北的打仗,宋朝可以依托運河将補給送至東光,從東光到宋遼交戰的第一線深州、安平、河間,都非常的近,而遼國則必須靠着陸路運輸從南京道将補給轉運到河間、深州一帶來,不但距離要遠于宋軍,而且宋軍的補給線十分安全,而遼軍的補給線卻會被宋軍騷擾,所以實際上宋軍是占了很大便宜的,最後能夠獲勝,也與此有關。而一旦宋軍北伐,這個形勢立即就會逆轉,如果遼軍将宋軍引誘至析津府堅城之下,隻要遼軍能憑借堅城與宋軍形成僵持的局面,宋軍漫長的補給線,就等于是處處都是破綻,一不小心,就會重蹈太宗時北伐失利的覆轍。所以,以遼國現在的實力,在本土作戰,也未必會多害怕宋軍。當然,遼國肯定也不希望宋軍北伐,但原因不是軍事上的,而主要是經濟上的,南京道是遼國最菁華的地區,一旦在這個地區開戰,就算遼國能打赢這場戰争,它的國力也會受到摧毀性的打擊。輸了就有亡國之危,赢了也是兩敗俱傷,這一點,才是宋朝現在真正的優勢之所在。
對于折可适的這個分析,吳從龍還是很認可的。所以,遼國肯定是想要議和的,但是,急切到這個份上,卻讓吳從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和黃裳一道出了容城縣衙,策馬緩行,不過一刻鍾的光景,便到了耶律昭遠所在的大宅,他們這一路過去,路上除了遇到幾名蔡京的京東兵,還有一隊趙隆武衛二軍第三營的新兵,連一個平民都沒有見着。安置耶律昭遠的大宅附近,更是冷冷清清的,沓無人音。
兩人在大宅門前下了馬,信手将坐騎交給随從,便一前一後的走進宅子,耶律昭遠就在宅子的正廳等候,見着吳從龍與黃裳,連忙起身,拱手道:“子雲公,别來無恙。”
吳從龍也拱手回禮,一面笑道:“耶律公,想不到是你來。”
耶律昭遠又微笑着和黃裳見禮,三人寒喧一陣,重新分賓主坐下,耶律昭遠便開門見山的問道:“子雲,南朝真的願意議和麽?”他表情嚴肅,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疑忌。
吳從龍搖了搖頭,也十分坦率的說道:“郎君,朝廷可沒有給我議和的權力。”
耶律昭遠點了點頭,遼軍北撤之後,宋遼兩國都加強了境内的巡察,兩國往來斷絕,宋人對遼國朝廷發生了什麽幾乎一無所知,而遼國也是一樣的。但以耶律昭遠對宋朝的了解,他是絕不相信宋人會這麽容易的同意議和的,在這個時候,宋朝應該更想要趁勝北伐才是。這也是遼國朝廷的共識,自韓寶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國内後,遼國上下就一直在做着與宋軍在幽薊再次大戰的準備。遼國當然不希望南京道淪爲戰場,但是對于能否避免這場大戰,就算是蕭禧與韓拖古烈,也持悲觀的态度。吳從龍這麽說,雖然讓耶律昭遠微感失望,但卻也在意料之中。
他沒有接話,默默等待吳從龍的下文。
吳從龍也無意使什麽花招,老老實實說道:“我此次與貴國交涉,是奉宣相之令。交涉的内容,是希望與貴國談談蔚州的永安侯所部。”
“蔚州?折克行?”耶律昭遠驚訝的望着吳從龍。
吳從龍點了點頭,直截了當的說道:“宣相希望貴國能開放飛狐峪,保證永安侯所部平安退出蔚州。”
“啊?”耶律昭遠可真是驚到了,站在他的立場,吳從龍提出這個要求還真是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他的預料,但他馬上鎮定下來,平靜的問道:“那我們能得到什麽?”
吳從龍沉默了一會,老實回答道:“從表面上看,貴國什麽也得不到……”
耶律昭遠愣了一下,突然間竟是笑了起來,“子雲,你覺得可能麽?”
“世間無不可能之事。”吳從龍沒來得及回答,黃裳已在旁邊悠悠說道。
耶律昭遠瞥了黃裳一眼,沒有回答他,隻望着吳從龍,認真的說道:“我知道南朝現在持什麽樣的想法,晉國公的确是在河北兵敗身死,不過,貴國的永安侯全軍覆沒,也隻是時間問題。我大遼的确是損失了不少兵馬,不過貴國的拱聖軍、折家軍也是一樣的命運。這場戰争,兩朝隻能說殺傷相當而已。”
“如果南朝有議和的誠意,将來和議達成,永安侯可以平安歸國,但是折家軍,恐怕得留在蔚州了……”
“如果那樣的話,且不談貴國能不能吃得下永安侯所部,就算真有議和的一天,恐怕也是北伐之後的事了。”
“若真如子雲所言,于南朝也未必是幸事。”
“于我大宋或許未必是幸事,亦或許是大幸事也說不定,但于北朝,恐怕就一定不是幸事了。”
耶律昭遠臉色微變,旋即不以爲然的說道:“子雲,我此番前來,的确是極有誠意想與南朝重修盟好,你也知道,我一直反對兩國交惡,遼宋之間,合則兩利,鬥則兩傷。之前的戰争已然是不幸,我大遼南犯在先,的确有不對之處,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爲南朝一直觊觎我大遼的國土,對我大遼抱有敵意,我主才不得己先發制人。但事實證明,這并非明智之舉,最終結果是兩敗俱傷。我大遼固然沒有達成目的,反而損兵折将,南朝損失恐怕也是極爲巨大。前鑒不遠,兩國之間,若繼續兵戈相見,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隻會導緻成千上萬的将士、百姓無辜喪命,大傷天和。所以,我才主動來此,希望兩國皆能将之前的錯誤戰争引以爲鑒,重修兩國之好。子雲莫要誤以爲是我大遼害怕南朝北犯。”
“郎君果然是辯才無礙。”吳從龍笑道,“明明是北朝背信棄義,背盟南犯,所以才蒼天不佑,鬼神相棄,導緻韓寶兵敗安平,郎君卻倒打一耙,反誣是我大宋觊觎北朝國土在先。不過,以君之智,當知現在争論這些并無意義,如果北朝果真不在乎我大宋北伐,那郎君此刻便可以回國了,再怎麽樣談,也隻是浪費時間。但若北朝果有重修舊好之誠意,就當即當機立斷,糾正錯誤,首先停止在蔚州的戰争……”
“如此南朝便同意議和麽?”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決定議和與否的權限。但是,既然這次是北朝背盟在先,想要重修舊好,我想北朝也就有義務率先用實際行動表達誠意。”
“若将戰争的過錯全部歸于我大遼,恕我無法苟同。南朝對幽薊的野心,世人皆知,子雲還記得南朝高宗皇帝的遺诏麽?明明我大遼建國早于南朝,幽薊之地,亦非自南朝之手得之,而南朝卻始終抱有非份之想。南朝太祖皇帝曾有名言: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南朝如此毫不掩飾的觊觎我兩京之地,我大遼又豈能引頸待戮?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亦不得已而已。”
“詩雲: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南朝既然希望我大遼放折家軍一條生路,總當禮尚往來,有所回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