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石越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向範翔問道:“仲麟,你認爲該不該趁勝北伐?”
範翔不由一怔,這還是石越第一次就北伐征求他的意見,他定了下神,才謹慎的回道:“學生以爲,雖然我們迫使遼主退主,又殲滅了韓寶,但遼國的實力,依然不能小觑。甚至可以說,遼軍主力還在,雖然我們在自己的國土上打敗了遼人,但到了遼人的國土作戰,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石越搖了搖頭,範翔說的,都是折可适的觀點,當然很有道理,但他也聽到一些主張北伐的将領持有截然相反的另一種觀點——正因爲遼軍主力還在,所以才要繼續北伐,擴大戰果,不給遼人喘息之機。
但是,這個層面的事情,不應該是石越優先考慮的。
他是宰相。
石越打斷範翔,問道:“仲麟姑且不要考慮北伐能否擊敗遼人,首先考慮一下,若我們北伐肯定能獲勝,那該不該北伐?”
範翔徹底愣住了。這還需要考慮麽?
一旁的石鑒也忍不住擡起頭來,驚訝的望着石越。
“丞相,這……”
“我也曾經認爲這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石越悠悠說道,“這也曾經是我的志向。收複幽薊,對我們宋人來說,可以說但凡是稍微還關心點天下事的,都是一個夢想。”
“但是,收複幽薊,真的符合我們的利益麽?”石越問道。
“丞相,學生以爲,這一點毋庸置疑。若收複幽薊,河北便有險可守,塞防将更加鞏固。不但能将我大宋的防線恢複至古長城一帶,最重要的是,幽薊在遼,則戰和之權操之于遼人之手,幽薊在宋,則戰和之權操之于我。”
“誠然。”石越點點頭,卻又問道:“那遼國呢?失去了幽薊的遼國,又将如何?”
“學生以爲,有幾種可能,一是就此一蹶不振,很快便亡國。蓋因幽薊是遼國最菁華之地區,失此要地,契丹将三面受敵,南有大宋,西有阻蔔,東有女直,僅憑中京道之地,契丹難以鎮壓住阻蔔與女直,内憂外患,禍不旋踵。又或者,遼人有壯士斷腕之勇氣,則尚能割尾求生,若其放棄對阻蔔之宗主權,與阻蔔大部結盟,專心經營東京道,則不失爲一渤海國。又或者放棄東京道,北遁草原,加強對阻蔔的控制,亦未必沒有可能成爲又一鮮卑、突厥之屬。”
石越搖了搖頭,歎道:“這是不可能的。”
默然一會,又繼續說道:“遼國若失幽薊,便隻餘亡國一途。仲麟所說的割尾求生之法,是不可能發生的。就算遼國有人能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也做不到。因爲遼人若失去幽薊,便一定是一場慘敗,這種情況下,契丹在諸族之中,将威信全失,就算他們集中力量,也難以再以鎮壓住阻蔔與女直,更何況草原與遼東,都不是說放棄便能放棄的。”
“而且,仲麟你聽說過得隴望蜀麽?雖然今日咱們隻說收複幽薊,但若真的幽薊在手,那就斷然沒有不觊觎遼東的道理……所以,幽薊若失,遼國必亡。”
“那就滅亡遼國好了,又有何妨?”範翔說道。
“倒也無妨。隻是既複幽薊,必然繼續謀取遼東,既亡遼國,則我大宋與阻蔔之間,與女直之間,又當如何相處?”
“這是不用說的。阻蔔、女直,不爲臣屬,便是寇仇。”
石越點頭道:“不錯,阻蔔、女直可不同于遼國,要麽朝廷将他們打服了,收爲藩部,那邊境才會有安安份份的互市,否則,彼輩必然秋來春返,劫掠邊境,永無甯日。”
話說到這個份上,範翔已然明白石越的意思,沉默良久,才說道:“丞相,學生明白了。”
“丞相所擔憂的,是北伐幽薊将不可避免的變成滅遼之戰,最終又會演化成與阻蔔、女直的長期對峙與戰争。如此一來,這場戰争就很可能會變得曠日持久……”
石越搖了搖頭,說道:“戰争會打多久還在其次,打得太久固然是壞事,但最重要的還是我們北伐之前,必須要先弄明白,我們大宋究竟是想要一個怎樣的塞外。漢武帝因爲遠征匈奴而使國内戶口減半,隋因爲征遼東而亡國,唐雖然擊敗渤海,卻也埋下了安史之亂的禍根,最終便宜了契丹。打敗敵人容易,統治敵人困難。我大宋現在有沒有能力真正統治草原與遼東?如果說不能形成真正的統治,打敗一個部族,卻隻是讓另一個部族趁機崛起,這樣的戰争又有何意義?若無深遠的考慮,隻管糊裏糊塗的北伐幽薊,收複了山前山後,結果卻留下一個爛攤子,最終不得不自食苦果,這又是何苦?更何況,北伐幽薊也并非可以手到擒來,若要成功,與遼軍必有惡戰,要冒的風險也不算小。”
“倘若戰争現在就結束,其實也算是個不錯的局面。我大宋不必去操心北方的事情,而經此一役,不但遼人以後不敢再輕易南下,還能形成一個我強遼弱的兩朝對峙之局面,日後遼國的漢化更将不可阻擋。這對大宋來說,是一個簡單、有利的局面。而若繼續北伐,我們要面臨的,将是一個混沌不清的未來……”
範翔不由得點了點頭,他受石越影響日深,因此也比較能理解石越的思維,但他還是直言不諱的說道:“丞相所慮雖然很有道理,但是……學生以爲,恐怕朝野皆會以爲這隻是丞相避戰之辭。況且收複幽薊之利,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已足以當其所生之弊;而與遼國繼續南北對峙,在許多人心中,則已然是巨弊!”
“仲麟說得不錯。”石越歎道,“有時候同一件事,是利是弊,都很難說得清。”他搖了搖頭,又說道:“但我身居此位,有些話,不管怎麽樣,也不得不說。仲麟,你就照我剛才的意思,去拟一份劄子。”
“是。”範翔連忙答應了,臉上卻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憂色。“是呈給皇上麽?”
事情果然便如範翔所擔心的那樣,石越果然是不願意北伐的。站在範翔的立場,不論是爲他自己,還是爲了石越,他心裏都希望石越能支持北伐。安平大捷之後至今這一段短暫的時間,是小皇帝與石越關系最好的時候,小皇帝不斷的對石越示好,如果石越能站出來支持北伐,那君臣雙方就能維系住這段蜜月期。雖說小皇帝遲早要對石越下手,但隻要石越在北伐勝利之後激流勇退,那雙方就能體體面面的分手,石越有機會獲得類似韓琦一樣的地位,雖然不能再在朝中主政,卻可以挑一個州安養晚年,朝廷凡有大事,必加咨詢,甚至可能象韓家一樣,知州世世代代都是石家的人……
若隻是爲石越的利益考慮,隻要肯北伐,就算吃了敗仗也不打緊。因爲那樣雖然石越的威望會大受損害,皇帝也可能會順勢罷了石越的宰相,但石越該有的禮遇并不會少,還會大大減輕皇帝對石越的猜忌與防範之心。
事情最糟糕的,莫過于石越公然反對北伐了。這會大大的得罪小皇帝,雖然皇帝也不能把石越怎麽樣,但這會讓小皇帝把石越當成是必須盡快從朝中踢開的絆腳石,就算将來石越離開朝廷,哪怕皇帝明面上不得不禮遇,心裏卻也會疏遠和防範。最可怕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還很可能會造成皇帝對石黨政治勢力的猜忌與打壓。
這也是範翔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白天在處理朱克義等人的時候,他才會主動站出來,盡量溫和的處置。原本,做爲一名文官,對于這種事情,他心裏面是比高世亮還要厭惡痛恨的。石越對于此類事件的态度,宣撫使司的衆谟臣大多也是很清楚的,自熙甯以來,石越就一直在提高武人的地位,不但設立忠烈祠,還擴大武舉、建立講武學堂,培訓武官,更創建了樞密會議與武經閣,增加了武官進入樞密院與兵部任職的比例,極大的增加了武臣對于軍國事務的發言權;但與此同時,石越對于武人不守紀律的事情,态度也是極爲嚴厲的,幾乎所有類似的事件,最後都被極爲冷酷的鎮壓了。而白天的事件,其實是非常嚴重的。朱克義等人可能連自己都沒有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的确,在軍中,将士請戰,都談不上是觸犯軍法,就算不該越級上書、攔駕,這些頂多也就是打十幾軍棍的事,但是,朱克義等人卻犯了串聯的大忌,一個個單獨上書請戰不犯法,但兩名根本不隸屬于同一支部隊的武官在同一份請戰書上署名,就算被當場斬了,也不冤枉,更不用說幾十人一道串聯,如果有意嚴辦,這是不但會害死自己,還會禍及家人的大罪。
文官聯名上書,都會背個結黨的嫌疑,隻不過大宋朝廷如今黨派已經是公然并列,所以漸漸習以爲常。但是朝廷能默許文臣有黨,卻豈能坐視武臣結黨?!能夠默許高級将領有自己的黨派傾向,就是最後的底線了。比如人人都知道李浩算是新黨,但他如果敢胡亂與另一名新黨聯名上奏折,他的下場多半就是貶斥流放。而軍中的結黨、結社,更是一直以來就被嚴厲打擊的,甚至連将領結義的兄弟過多,都會受到衛尉寺的調查。
朱克義等人未必有這個意圖,他們多半是憑着一時血氣之勇,才做出攔駕上書請戰的事,所以才思慮不周,但是,他們有沒有結黨的意圖并不重要,這幾十人串聯已是事實。他們肯定沒有造反的意思,也絕不是想當軍閥,或者以軍幹政,任何人都知道,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但他們今日的所作所爲,卻是在爲後世想這麽做、有能力這麽做的人開先例。這就是“千裏之堤,潰于蟻穴”的意思,而石越一向的處理辦法,或者說熙甯以來宋廷對此類事件的處理辦法,都是毫不留情的踩平那個蟻穴。
最差的文官政府,也要遠遠好過最好的軍人政權。這是範翔等接近石越的人都聽過的話,類似的話,也在講武學堂天天向學員灌輸着。範翔與高世亮等人都知道,這是石越對于太祖皇帝的一條祖宗之法的概括與發揚。這條“道理”,不但獲得了皇帝與所有士大夫的贊同,也被無數的武人贊成,比如高世亮、田烈武,甚至就算是朱克義等人,心裏面可能也是認可這條“道理”的。
但是,白天的時候,範翔卻還是站了出來,阻止了打算果斷處置的高世亮。不是因爲他支持北伐,更不是因爲他同情朱克義等人,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給李清臣與龐天壽一個面子。
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麽随便高世亮怎麽樣處置朱克義等人都無關緊要,此事也根本沒必要征求李清臣、龐天壽的意見,石越自有專阃之權。皇帝也不會介意,在這個事情上,皇帝與士大夫的利益是一緻的,對武人結黨結社串聯,甯可錯殺,也絕不能放過。
但是,範翔早就隐隐的猜到石越對北伐的态度。所以,他必須要盡可能的給石越多留一些轉圜的餘地。倘若石越不支持或者反對北伐,卻當着李清臣的面,毫不征詢他的意見,對這些請戰的将校果斷處置,這不但會令李清臣感到不快,而且也會給皇帝留下一個跋扈不臣的印象。
事情就是如此微妙。
李清臣和龐天壽非常的識趣,隻當白天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麽在處置完畢後告訴他們一聲就可以了,此前要不要征詢他們的意見,完全取決于石越有沒有心情籠絡他們。但既然石越不支持北伐,那充分的考慮李清臣、龐天壽的意見,便成了最恰當的處理方式。
範翔心裏瞬間便轉過許多念頭,又轉頭看了一眼一直不做聲的石鑒,見他臉上也流露出擔憂的神色,心中不由歎了口氣。但是這件事又不太好勸谏,他卻也無可奈何。
石越早就看到範翔臉上的憂色,他知道範翔在擔心什麽,卻隻是淡淡點了點頭,說道:“這劄子自然是要進呈禦覽的。”又吩咐道:“朱克義等人,叫高世亮好好看管,這份血書,明日你也送到李參政和龐内侍那兒,給他們看看……這件事且不忙下結論,這幾日的首要之事,是頒布賞賜,讓将士們高興高興。李大參與龐内侍必定會接見各軍将領,此事仲麟你就不要管了,讓李參謀與何去非安排便好……”
“是。”範翔答應着,心裏面漸漸放心幾分,卻又莫名其妙的泛起一股失望的情緒來。他悄悄看了一眼石越,意識到眼前的這位位極人臣的燕國公石宣相,已經不是熙甯五年他所初見時的那位石秘閣。眼前的石丞相,雖然依舊讓他有高山仰止之感,但是他那深遂的眼眸之後,已有了掩藏不住的疲倦,銳意進取之志也漸漸變得保守穩重,範翔甚至隐隐的感覺到石越已萌退意。
人事變幻如此,不由令人唏噓。此刻的範翔,突然之間理解了熙甯之初的那些慶曆老臣。他其實很能夠理解石越的這種變化,畢竟,他的年紀其實比石越也小不了幾歲,步入不惑之年後,其實是更能理解石越在考慮遼國之事時所表露出來的那種謹慎的,更何況他自己也是一個傳統的儒生,在他心裏,開疆辟土的豐功偉業永遠都是列于國内百姓的安居樂業之後的。
然而,範翔還是不由自主的感到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