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臣、龐天壽在石越的陪同下,緩步走下高台,再次登上閱武的戰車,石鑒輕揮馬鞭,在教坊歌伎的铙歌聲中,戰車向着河間府的南城門緩緩駛去。戰車所過之處,道路兩旁軍民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穿過城門,李清臣驚訝的發現,城内的道路兩旁,竟然也同樣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戰車經過,人群的歡呼與尖叫之聲,比起城外的軍民,更加熱烈與瘋狂。
“如此民心,如此士氣……”李清臣一面頻頻向兩旁的軍民招手緻意,一面忍不住向石越低聲慨歎起來,“此皆丞相之功也。”
“皆是皇上洪福、祖宗庇佑,越何敢居功?”
李清臣搖了搖頭,笑道:“丞相何必過謙?平西夏、退契丹,丞相之功業,本朝第一,當之無愧。接下來若能收複幽薊,便可稱圓滿了,說實話,清臣羨慕之至,羨慕之至!”
石越臉上的微笑沒有半分的變化,口裏卻依舊隻是淡淡說道:“邦直,你也以爲全殲了韓寶,收複幽薊,便在反掌之間了麽?”
“那丞相之意?”李清臣趁機試探道。
石越卻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沒有再回答李清臣。李清臣嘴唇微動,正要再問,便在此時,忽然,就聽到前方一陣喧嚣,前方導引開路的騎兵隊伍停了下來,路邊的軍民,也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的望着前方。
“末将等萬死……”
前方隐約傳來的聲音,讓李清臣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石越臉色微微有些難看,他看了一眼進城後就一直騎馬跟随戰車兩側而行的宣撫使司勾當公事高世亮與主管機宜文字範翔,二人立即會意,朝石越與李清臣微微一禮,便立即策馬向前方跑去。
二人一到隊伍的最前方,便都不由一愣——竟然是二三十名低級武官堵住了道路!二人定睛望去,卻見這些武官階級不一,高的竟然穿着緻果校尉的服飾,低的卻不過是陪戎副尉,雖未着背子,不知道是哪一軍的,但其中有數人卻是高世亮認得的,多是殿前司禁軍與河朔禁軍的将校,既有宣武一軍、鐵林軍的,也有雲騎、武騎與雄武一軍的。這些将校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道路中央,爲首的是兩名緻果校尉,手裏還高舉着一份書劄模樣的東西。
高世亮的臉立時便黑了下來,雖然開戰以來,他在宣撫使司主要是負責清查遼國細作等情報事務,但他這個勾當公事,此前可是天武二軍的副都校,身上自有一種管軍将領的威嚴,他也不問情由,掃了一眼這幾十名武官,冷冷的喝道:“你們這是想造反麽?”
一名領頭緻果校尉伸了伸脖子,高聲回道:“高将軍,末将們不敢,末将們隻是想向石相公、天使請戰……”
“放肆!朱克義,你他娘的請個球的戰!你們宣武一軍就是這規矩麽?你在講武學堂的日子都是在吃屎麽?”高世亮怒聲罵道,也不下馬,提起馬鞭,一鞭就狠狠的抽到那叫朱克義的緻果校尉的臉上,立時便是一條血印。
又掃了一眼衆人,厲聲罵道:“你們全他娘的給老子立即滾回營去,自己去找軍法官領杖!”
但這些武官既然已來到這裏,又豈是輕易會被罵散的?
那朱克義更是頗爲硬氣,挨了一鞭,連哼都不哼一聲,咬牙回道:“高将軍,末将自知有罪,軍法無情,末将甘願領罰,但就這樣回去,末将不服!”
高世亮氣極反笑,反手又是一鞭,狠狠的抽到朱克義的另一邊臉上,“不服?你當我是來聽你講道理的麽?”說着,便暴喝一聲:“來人!”立刻,便有一隊在街邊巡察的宣撫使司衛士全副武裝的跑了過來,“朱克義,你聽好了,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條路,立即滾回營地自己找軍法官領了軍法,然後脫了這層皮,總有一處廂軍能收留你們的狗命;另一條,我就立即以謀逆之名,斬了你們的狗頭,給大夥立個榜樣!”
朱克義卻似是鐵了心一般,大聲喊道:“末将們不是謀逆,高将軍焉能當衆污蔑我等?”
“污蔑?”高世亮嘿嘿冷笑,“軍中偶語則誅!你們幾十人平日不屬一軍,今日聚在此處,不是串聯是什麽?我大宋的軍法,管你們爲了什麽,你們身爲朝廷軍将,妄自串聯,那就形同謀反!”
“末将不服!末将們絕不是謀反!高将軍,俺朱克義家你是知道的,打太祖皇帝時起,就代代從軍,俺太祖随太宗皇帝北伐戰死在涿州,俺高祖戰死在靈州,俺祖翁戰死在踏白城,俺朱家也算是幾代忠烈,俺們今日在此,并非是爲了别事,俺們就是想叩見石相公與李大參,請兩位相公讓我們北伐去打遼狗!”
“朱克義,你是瘋了還是癡了?北不北伐,那是官家和相公們決定的事,幾時輪得到你們置喙?你還好意思提你朱家祖宗?你朱家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朱克義被高世亮訓斥,眼睛都紅了,大聲哭道:“高将軍,你忒地鐵石心腸?這回遼狗入侵,俺和俺外舅、俺三弟一道出征,現在俺外舅死在蕭岚手裏,俺三弟死在耶律信那狗賊手裏,連屍身都不全。俺三弟戰死前,對軍中兄弟說,這回能随石相公打下析津府,便算是爲俺朱家祖宗報仇了!要是朝廷不北伐,俺外舅、三弟,死不瞑目!”
他說到傷心處,不由嚎啕大哭起來,“高将軍,你就不想北伐麽?鐵林軍秦翊麾不也是死在耶律信手下麽?”
高世亮亦不由一時默然。朱克義口裏的“秦翊麾”,是他的女婿,在鐵林軍與耶律信的血戰中陣亡,其實他死的不止是這麽一個親人,他高家本也是西軍中的将門,軍制改革前,世世代代在延綏做州将,直到熙甯間禁軍整編,才轉入殿前司系統,因此,他高家在殿前司禁軍與西軍之中,親朋戚友不知凡幾,這次與遼軍大戰,雖說是打了勝仗,但故識就此陰陽兩隔,也是家常便飯。象他在鐵林軍的那個女婿,雖說将追贈緻果校尉,他的外孫也會受到蔭封,朝廷的确也不曾虧待他,但可憐他女兒才不過二十出頭就要守寡,又剛剛生了個兒子,還不到兩歲,連改嫁都難……
若要問一聲高世亮想不想要北伐,他心裏其實也想北伐,倒不是爲了報仇,在高世亮心裏,兩國交兵,若戰死沙場,那也隻是命數如此,他的默然,也隻不過是同情朱克義的遭遇,同時也有些兔死狐悲,并非是認可他的主張。他也不是想要建功立業,此次大封賞,他身爲宣撫使司的谟臣,自然不會受虧待,朝廷不但給他升了兩級,超轉昭武校尉,還另賜勳劍、功臣号,加武經閣侍讀,對此,高世亮已經頗爲滿意。雖說朝廷若決意北伐,一旦打赢,象他這樣在宣台做谟臣的,肯定能有極大的好處,至少能晉身五品的行列,他将有很大的機會實現做到一路提督使的人生夢想,但是,就算戰争就此結束,他也完全可以憑現在積累的資曆,在樞密院謀份差事,将來的仕途同樣會非常順利。
可高世亮的心裏,還是希望北伐的,似乎這并不是一個需要太多現實理由的事情,收複幽薊,本身就已經是足夠的理由。
但是,高世亮是一個老派的将領,相比這些,他更加堅定的認爲,決定北伐與否,是朝中相公們的事情,身爲武臣,除非朝廷下旨詢問意見才能讨論,否則就是多嘴,就是逾越。至于如朱克義他們這般,幾十名将校串聯請戰什麽的,更是高世亮所深惡痛絕的。
他既同情他們,又厭惡他們。
但那些堵路的将校卻不知道高世亮的心情,他們大多與朱克義有着相似的經曆,性格也都是熱血而易于動情,否則也不會被輕易煽動起來,而且,他們也或多或少得到過一些暗示,汴京的趙官家是想要北伐的,隻是大戰之後,不知道士氣可不可用,将士是不是厭戰思鄉,因此才派了李大參來體察軍心……因此,他們才會不顧一切,铤而走險,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陳情。自然,這也是被人巧妙的引導了。不過,他們好歹都是官至校尉,倒還不至于愚蠢到說出皇帝想要北伐之類的話語出來,私下裏議論是一回事,公然揣測聖意是大不敬他們還是知道的。
因此,朱克義的哭訴,立時便勾動了他們的心弦。幾十人全部是眼睛通紅,淚流滿面,想到傷心之處,都是抑制不住的痛哭起來。
高世亮沒料到自己一瞬間的心軟,局面便即變化至此。他自幼便随父從軍,他父親高永能也曾是西軍之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一生殺伐果斷,高世亮深受乃父影響,自不會被區區哭聲所動,他右手緊握佩刀刀柄,眼中兇光閃露,臉色開始變得猙獰,打算下令強行處置。
但他嘴唇未張,一直冷眼旁觀的範翔已策馬過來,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低聲說道:“昭武,此事交給範某處置如何?”
高世亮不由一怔。他和範翔表面上地位相當,但範翔是文官,他是武官,實際地位就已在他之上,而且範翔是主管機宜文字,在宣撫使司内份量也比他重,對方既然主動開口攬事,他倒不好不賣這個面子,當下默默點了點頭,鐵青着臉,不再作聲。
範翔見高世亮同意,便即轉過頭,對朱克義問道:“依方才所說,你們當街攔駕,目的隻是爲了向石相與李大參陳情?”
“正是。還望官人成全。”朱克義邊哭邊回道。
範翔的目光投向朱克義旁邊那名緻果校尉手裏捧的那份書劄,又問道:“那是你們的陳情書麽?或者說請戰書?”
“正是。”
範翔點了點頭,道:“本官是宣撫使司主管機宜文字範翔。既然你們隻是想陳情請戰,這個倒也簡單,你們把這份請戰書給我,我自會替你們遞交給石相與李大參。至于兩位相公見不見你們,我官卑位職小,說了不算,不過我可以讓人将你們領去宣撫使司行轅,你們可以在那等兩位相公的召見。至于是禍是福,那就要看你們的命數了。”
範翔不急不徐的說着,朱克義等人聽到他所提的條件,都不由得一陣猶豫。高世亮卻是驚訝的看了範翔一眼,要知道,自熙甯年間石越獻策改革兵制以來,宋廷對禁軍将領最爲強調的就是守紀律,此番石越宣撫三路,又毫不手軟的誅殺武騎軍諸将,高世亮更是印象深刻。朱克義等人的行爲,毫無疑問是犯了石越的大忌,範翔身爲石越的心腹親信,不可能不知道。因此,高世亮完全沒有想到範翔的處置會如此溫和。
但此刻他也不能多想,壓抑住内心深處那複雜的心情,手按刀柄,厲聲喝道:“朱克義,範主管已是格外容情,爾等休要不知好歹!”
朱克義與另一名緻果校尉對視一眼,終于,轉過頭來,含淚朝高世亮與範翔狠狠叩了三個頭,雙手高舉着,遞過請戰書,泣道:“多謝高将軍與範主管成全,末将等自知幹犯條例,願伏軍法,不敢狡辯。惟願石相公與李大參,能知道末将們的心意。”
範翔坐在馬上,微微歎了口氣,接過那份請戰書,透過紙背,隐隐能見到裏面字迹殷紅,知道多半是一份血書,心情更是複雜,說道:“你們放心,這份請戰書,我與高将軍定會将它呈至兩位相公面前。”
說罷,揮了揮手,旁邊早有宣撫使司的衛士上來,将朱克義等人全部綁了,拉到道路兩邊。
石越與李清臣的車駕以及宋廷使團車隊,又開始繼續前行,仿佛是爲了掩蓋這場風波,隊伍中的教坊樂伎又奏起了凱歌,轉過一條街道,不知情的民衆的歡呼再次山呼海嘯般的響起,并立在戰車之上的石越與李清臣,誰也沒有多問一句,兩人都是滿面笑容的向河間府的軍民們揮手緻意,便仿佛方才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在長長的隊伍之中,靠近石越與李清臣車駕的龐天壽、章惇、蔡京、陳元鳳、王襄等人,都是目光閃爍,各懷心思,靠後的文武之中,和诜與王贍、張叔夜,唐康與種師中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即裝得若然無事一般,繼續前行。而在隊伍的最前方,率領着導引騎兵的劉延慶、仁多觀明、田宗铠三人,卻是心事重重,心情複雜之極。
“仲麟,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當天晚上,宣撫使司行轅内,石越讀着範翔呈上的血書,淡淡的誇贊了一句。此刻的宣撫使司行轅,是截然不同的兩重天地,正廳和外圍的院子、甚至是校場之中,都擺滿了宴席,此時正是觚觥交錯,笑聲不斷。自章惇以下的河間府文武,大都都聚集在宣台行轅之内,陪宴李清臣、龐天壽一行。而現在石越與範翔、石鑒所待的書閣,卻是安靜得如冬夜的雪落。
原本按宋朝的習俗,招待李清臣一行的宴會應該在使團下榻的館驿舉行,但現在河間府聚集了太多的官員,驿館早就住滿,唐康與範翔等人隻好在宣撫使司行轅附近找了幾家豪族,臨時商借了宅院,安置李清臣一行。再加上正七品至正六品文武官員的各種嘉獎文書,都是由宣撫使司直接頒發,李清臣便向石越建議,将接風宴與慶功宴合并,就在宣台行轅之内,大擺宴席,大宴河間府正七品以上的有功文武官員。
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議,石越自然不能拒絕。不過石越隻是在宴會上露了個臉,陪了李清臣與龐天壽小半個時辰,便随便找了借口,告罪離席。這倒并非是石越在做什麽姿态,以他現在的身份,隻需如此,便已算盡到禮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若是他全程陪宴,反倒是顯得過份熱情了。
見石越退席,範翔也連忙不動聲色的離席,跟着石越到了書閣,呈上已藏了大半日的血書。
石越仔細讀完這份血書,便随手将它放到手邊的桌子上,微微皺起了眉頭。朱克義等人所呈的這份血書,内容其實十分簡單,就是請求朝廷北伐,他們願爲先鋒,其最重要的内容,倒是血書後面,幾十人所按的手印,這表示了他們的決心。
石越幾乎能嗅到這份血書後面陰謀的氣味。他沒什麽證據,但是隻憑直覺,他便能肯定這一點。朱克義這幾十名中低級将校,多半隻是某些人手裏的一杆槍而已。但就算知道,他也無意窮按此事,背後的主使是誰并不重要,甚至石越隐隐也能猜到幕後之人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