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臣決定把陳元鳳說的“仁義三篇”找出來親自細讀一遍。他的看法最終可能會影響到皇帝。他判斷對了,又能合乎皇帝的心意,皇帝會更加信任他,他在兩府的地位會更加重要;若判斷錯了,就難保将來皇帝不會遷怒于他。這種差遣,其實有極大的風險,但這種舉足輕重的感覺,是世上絕大多數人都難以拒絕的。李清臣這次出使河北,對于河北的政情軍情民情,他當然會一如既往,秉持公正的态度向皇帝如實報告。但在他的心裏,也是極想要把握住這次的機會,盡可能的促成皇帝想要的北伐的,這樣他自己也能成爲收複燕雲的有功之臣,這不僅有助加強他的權力,在大宋國史上,也将毫無疑問會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他心裏還是希望陳元鳳的辦法能行得通的。
心裏種種念頭一閃而過,卻聽到旁邊龐天壽笑嘻嘻的說道:“王将軍果然治軍有方,橫塞軍衆将士亦是令人欽佩。不過,陳宣判——我方才聽宣判所言,這‘仁義三篇’,本是出自石相之手,那爲何石相不大力推行此政呢?在下聽來,宣判所說的,是極好的主意……”
李清臣頓時悚然——這閹人——他轉頭去看龐天壽,卻看不出來他到底是故意刁難陳元鳳還隻是就事論事的一問,但不管怎麽說,這個問題,恐怕陳元鳳不好回答。
他又回過頭看着陳元鳳,陳元鳳朝着龐天壽叉了叉手,說道:“供奉問得極是,但石相爲何不大力推行此政,下官卻也是不太明白。或許是石相認爲此政尚有瑕疵不足之處,不值得推行;又或許……”說到此處,陳元鳳卻有些欲言又止。
龐天壽笑道:“又或許……宣判說話隻說一半,好不愁人。”
陳元鳳哈哈一笑,“下官亦隻是妄言——石相或許隻是有他的顧慮。”
“顧慮?”龐天壽似乎更加好奇了,“石相會有什麽顧慮?”
“這個……下官也是臆測,參政、供奉聽聽便可,亦不必當真。下官覺得,安平大捷之後,石相便與之前變得有些不同,行事有些拘束。尤其是開戰之前那股絕不與契丹議和的銳氣,幾乎是蕩然無存。其實這種改變,甚至在安平大捷之前,我軍勝勢将定之時,便隐隐表現出來了。下官與石相乃是布衣之交,對石相的爲人還是略有幾分了解的,石相的性子,是善應逆境而不善應順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當我大宋前途未蔔、未來充滿各種挑戰之時,石相的确是率領大宋走出困境的不二之選,但真正當我大宋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放眼四顧已無敵手之時,石相就變得沒那麽會應付此種局面了,他隻會更加的謹小慎微。這倒并非是石相才具不足,實是他性格使然。對國事如此,對他個人之事,亦是如此,石相是功勞越大,反倒越慎懼。所以,當契丹南犯之時,舉國惶然,石相卻能不計個人得失榮辱,慨然欲與遼人決一死戰;而如今契丹倉皇北竄,他卻反而開始瞻前顧後,畏手畏腳。且石相西平西夏,北拒契丹,我大宋自開國以來,爲人臣者之功業,無有過之者。再加上安平勞軍之時,又出現那點小意外,雖然天下皆知石相之忠心,皇上英明,亦不至爲此計較。但石相乃當世智者,豈會不早謀全身之路?以下官對石相的了解,石相是絕不會将自己處于難以收拾的位置的。此亦是他對皇上的忠心之處。石相當然不會懷疑皇上的英明,但木秀于林,風必催之,皇上雖然英明,但以堯舜之賢,亦不能令天下無小人,石相熟悉漢唐故事,自然知道該防患于未然。這實乃是真正的大忠啊!”
“……是以,我看石相心裏是有些擔憂月盈則虧,已然露出隐退之意了。契丹已敗,我大宋正如日中天,石相并不是不能趁此機會,再立下那前所未有的大功勞,而是石相不願意再立下這樣的功績。因爲石相知道,當契丹南犯之時,要力挽危瀾,實是非他不可!他有義不容辭之責。而如今契丹大敗,北伐燕雲,收複故土,這份功業,卻已不是非他不可,但凡才具氣度能至石相十之二三者,便已可以勉強勝任……”
陳元鳳從容說道,李清臣看他眼中隐隐露出的那種感動與欽佩,心中一陣恍惚。陳元鳳的确是石越的布衣之交,但他久聞二人關系并不親密,熙甯之時,陳元鳳更曾是呂惠卿的得意門生……李清臣本以爲他是要說石越什麽不是,誰知道,李清臣不覺略有些慚愧,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陳元鳳話中對石越雖然有些批評,但那些批評,在李清臣看來,卻是非常公允的。相反,陳元鳳還一直在爲石越的激流勇退辯護,誇贊他是“大忠”!但他也沒有無限的撥高石越,至少李清臣就認爲,石越的确當得起陳元鳳的每一句稱贊。
也許這個陳元鳳的确是真正的君子。所以,石越得勢的時候,他并不去趨炎附勢,哪怕現在石越如日中天的時候,他也能從容平靜的批評他的缺陷與不足之處。真正的君子,被人誤解也是正常的,因爲他們的守則往往不合于世俗的觀點,他們隻遵循聖人的教誨,不屑于媚俗。大概也是因爲有這樣的品質,陳元鳳當年才敢于斷然道出益州的真相,雖然令呂惠卿就此倒台,卻是避免了先帝做出誤判,挽救了大宋。再想想這些年陳元鳳在各地爲官的官聲——清廉、有吏材、常與同僚關系冷淡甚至緊張……李清臣突然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情,難怪,陳元鳳雖然不是舊黨,政見與範純仁頗有相左之處,但範純仁卻一直都對陳元鳳另眼相看——李清臣心中更覺愧然,果然還是範純仁更有識人之明!
“吾真不及範公矣!”李清臣不禁在心裏慨歎道。
此次出使河北代天子勞軍,要公布對有功将士與官員的獎賞,關于陳元鳳的李清臣是記得的——散官由正四品下通奉大夫連升兩級,拜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現在的散官就相當于熙甯以前的本官,這個晉升意義非同小可,陳元鳳這是要一步登天了!陳元鳳的确有不小的功勞,散官晉兩階也并無不妥之處,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也是皇帝有意趁機簡拔。從三品,意味着陳元鳳已有資曆出任一寺寺卿或者六部侍郎,甚至是禦史中丞或者同簽書樞密院事!雖然陳元鳳的差遣暫時不變,還是留任河北路學政使、宣撫判官兼随軍轉運使,但李清臣與龐天壽卻都知道,皇帝其實有意拜他爲禦史中丞!但此前皇帝私下詢問李清臣的意見時,李清臣委婉的表了示反對,禦史台台長要由正直的人來出任,他對陳元鳳并不了解,很擔心他淪爲皇帝的應聲蟲,隻知道奉承上意,全憑皇帝心意行事。現在看來,這個擔心倒是可能有點多餘了。
3
十一月廿二日,清晨。河間府。
“丞相,邦直參政一行,昨夜已經到了樂壽……”
宣台行轅内,主管機宜文字範翔與書寫機宜文字石鑒一左一右叉手侍立,向石越做着例行彙報。兩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神色,但眉宇之間,卻悄悄透露出二人心中的喜悅。
的确是值得高興。從各方面彙聚而來的情報表示,在取得安平大捷、遼軍終于被趕出宋境之後,石越身邊的謀臣武将,最爲擔憂的事情——小皇帝與石越之間會爆發矛盾,目前來看,很可能不會發生了。汴京傳來的消息,都顯示了皇帝對于安平大捷的喜悅,皇帝看起來并沒有太介意安平勞軍時發生的意外,而自禦前會議以下,也沒有任何人拿着那件事做文章。
這讓石越身邊的一幹谟臣都大松了一口氣。這是他們最爲害怕的事,尤其是在沒有了遼人的外患之後,許多人更發現到其中的危險,外患消除了,小皇帝最忌憚的事也随之消失了,倘若小皇帝因爲那件事對石越表露出戒心,或者小皇帝迫不及待的想要建立起一個他想要的朝廷……那他們的處境就尴尬了。
如果皇帝打算着手迫使石越辭相出外,他們這些石越的“黨羽”的前途肯定也會受到牽連。但這還隻是小事,因爲除非朝中發生什麽匪夷所思的大變化,否則,小皇帝迫使石越辭相也許還可以做到,但想要一鼓作氣鏟除所有的“石黨”,卻幾乎不可能。不說所謂的“石黨”不少人如今身居要職,牽一發而動全身,單是鏟除所謂“石黨”後留下的權力真空誰來填補,皇帝就無力處理。趙煦絕不甘心讓舊黨來填補,那樣還不如留着石黨對他有利;而舊黨也絕不會坐視皇帝啓用新黨來填補然後眼睜睜看着新黨死灰複燃!範純仁、呂大防、劉摯這些人,也許是有些迂腐不知變通,但他們絕不傻。把石越趕下台,适當削弱一下所謂“石黨”的力量,呂大防與劉摯就算不主動參預,多半也會樂觀其成,但他們也不會希望“石黨”被削弱得太狠。
隻要沒有被連根拔起的危險,這就隻能算是小事。
真正讓他們擔心的是他們内部。如果石越被迫辭相,誰也無法保證不會激起一場兵變。安平勞軍時發生的事記憶猶新,而所謂“石黨”的内部,并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上次是意外,這次倘若有人刻意挑撥制造點事情出來呢?
或許擔憂出現這樣激烈的方式的确是有些過慮了?
那麽,最起碼,在朝堂之内的對抗是無法避免的。一定會有很多人言辭激烈的上章勸谏甚至是痛罵小皇帝,然後可能引發新一輪的黨争内鬥。這倒也罷了,麻煩的是,按慣例,在這些奏章之中肯定會出現各種威脅小皇帝的言辭,而其中又幾乎必然會出現“兵谏”之類的詞語……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小皇帝也能一笑了之。但放在石越這兒,小皇帝恐怕就不能隻是笑笑而已了。
最糟糕的是,那些隻會在奏章裏威脅小皇帝要發動兵谏的人其實不過是一些愣頭青,而在所謂的“石黨”中,卻真的存在着可能因爲心生不滿而暗中策劃廢立之事的膽大包天的野心家!
這些人多半會将此視爲難得的機會。
但對于石越身邊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什麽事都不要發生的好。好不容易打赢這一仗,這個時候大家盼望的是加官晉爵封妻蔭子享榮華富貴受萬人羨慕,誰都不想身不由己的被卷入一場危險的政治鬥争之中。而且不管小皇帝如何,大多數人是不想成爲亂臣賊子的,他們身處石越左右,比起外人來也更加了解石越,更加相信石越也不希望如此。可是,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就算是石越本人,也未必控制得住。
所以,在安平大捷後,從河間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派出自己的心腹家人,騎着快馬奔回汴京打聽消息。還好,傳回來的都是好消息。大捷的消息傳至東京的第二天,向太後就親自駕臨右丞相府,賞賜黃金、白銀、交鈔、绫羅綢緞以及各種珍玩不計其數;緊接着小皇帝也頒下诏旨,追贈石越父祖三代,其“亡父”石介被追贈爲國公,其兄石起與幾個侄子也都再受恩蔭,石起蔭補騎都尉、幾個侄子也都官至飛騎尉——這完全可稱爲“殊恩”了,小皇帝對石越父兄的封贈蔭補,幾乎都已是新官制下最高的封賞了。[250]
除了封賞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姿态。小皇帝幾次三番的在廷臣面前稱贊石越,不僅将之與本朝名相趙普、寇準相提并論,甚至還稱贊他是當今的霍光、諸葛亮。更讓衆人感到安心的是,小皇帝不隻是誇贊石越這次大敗遼軍的功績,還多次提起石越在石得一之亂中的忠心與功勞,反複重申先帝與故太皇太後對石越的嘉許之辭!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小皇帝還記得石越在石得一之亂中的表現更加重要。
這就如同一顆定心丸。其餘的事情,比如小皇帝在會見廷臣與外國使節時,多次聲稱這次能大敗遼國,最重要的原因是先帝熙甯變法使得國力強盛,因而極贊熙甯政治——這話當然不算是錯,但小皇帝卻絕口不提高太後垂簾六七年之間的功績,未免有些耐人尋味。并且,小皇帝說這些話時,範純仁與呂大防等人都在場,範、呂等人雖然馬上接口,稱頌先帝與高太後的功績,但小皇帝卻隻是含笑不語。此外,還有小皇帝流露出來想要趁勝北伐之意,而如範翔等石越身邊的人,卻感覺得到石越對此并不是太熱心……如此種種,原本都屬可憂可慮之事,但有了這顆定心丸,這些事情,便隻能算是枝節之事。
從繼位到親政,尤其是在親政之後這幾個月的時間裏,小皇帝正在迅速的成長。以他的年紀來說,皇帝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十分成熟的君主了。而這正是範翔等人所樂見的。一個更成熟的皇帝,會更容易明白石越如今在大宋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會更加理智的處理與石越的關系,這不僅是大宋朝的幸事,對于範翔個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幸事。
李清臣帶來的敕書當中,将會有一個長長的加官晉爵的名單。範翔已經得到消息,他很可能會連升三階,由從六品下的通直郎,升爲正六品上朝奉郎!這個消息是他在尚書省内相好的同僚特意寫信告訴他的,頗爲可信,但他至今不敢相信——這可是連升三階,過去六七年他升官已經升得極快,可加起來,散官也不過升了兩三階!這不過是短短半年之功……
議功是有一定之規的,河北、河東、京東三路文武官員,都是由宣台将有何功績、建議做何獎賞拟好,上呈兩府覆核,重要者還要上呈皇帝,再發還兩府、門下後省……範翔是主管機宜文字,他的獎功是由石越親自拟定,石越雖然沒有告訴過他,但石鑒卻悄悄對他透露過——散官晉升一階,賜“竭誠”功臣、第八等勳劍[25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