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樂壽縣城之中,王襄便不由得皺眉,心中忍不住的一陣煩悶。這樂壽縣城曾被遼軍攻占,城内驿館、官衙皆已毀壞,不堪居住,就算是普通民居房屋也毀壞大半,南面行營數萬人馬退居于此城,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大半人馬,不得不在城外紮營。李清臣與龐天壽這一大隊人馬到來,連住處都成問題,還是陳元鳳騰出自己的行轅,才有了個像樣的地方安頓這兩位天使。那裏原本是樂壽縣的一座小佛寺,也是樂壽縣城之内唯一保存完好的大建築,遼人崇佛,遼軍所過之處,如同蝗蟲過境,但一般卻不會毀壞寺廟,也很少屠殺或者擄掠僧尼,也幸得如此,要不然就算是陳元鳳也要一籌莫展。王襄雖然是個武官,卻也知道,不管身處的環境如何,接待上司永遠是個不容輕視的大問題,尤其是在要接待的人之中,還有個舉足輕重的宦官的時候,更加是不能随随便便的。
想到這些,王襄心中對于章惇與田烈武的怨恨,對于石越與宣台偏心的不滿,變得更加熾烈了。大隊人馬在樂壽縣城的街道中穿行着,逃難的百姓還沒有多少人回來,城内本來就沒什麽平民,此時夜幕降臨,更是看不到一個平民百姓,街道兩旁都是舉着火把的軍士。透過軍士手中的火把,可以清楚的看到,城中到處都是正在重建或者修葺未完工的房屋。
王襄不由得瞥了一眼陳元鳳,卻見他正回答着龐天壽的問題,私毫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滿。退到樂壽也就是這麽二十來天,其餘各營的将士大多是解甲休整,但這天寒地凍的,南面行營的将士不僅沒個好地方睡覺,還在陳元鳳的嚴令下,在這兒砍樹和泥,蓋起房子來了。他們又不是要長期駐紮于此,而且,按陳元鳳的命令,他們蓋的也不是軍營,而是民居!
王襄既無法理解陳元鳳的用意,心中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辱感。難道他統率的軍隊是廂軍麽?竟然要被迫去做這種賤役!若非是陳元鳳态度十分強硬,又向他保證這對他的前途有利……王襄不時的把目光投向李清臣,進城之後,他弟弟王禀依然在前面領路,王襄卻被陳元鳳叫到了身邊,隻落後陳元鳳一個馬位,龐天壽與陳元鳳的對話,他能清清楚楚的聽見,這個宦官好奇心極重,對什麽事都問東問西,虧得陳元鳳好耐心,不厭其煩的細心解答;而李清臣卻是有些三緘其口,頗有些宰執大臣的威嚴。
不過,王襄心裏清楚,李清臣雖然寡言少語,但他的眼睛與耳朵,卻不會錯過任何東西。自開國以來,能夠備位宰輔的,無不是人中翹楚,這些人大多城府極深,十分精明。他心裏不禁生出一絲僥幸,李清臣素有剛正之名,他親眼看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或許會過問一兩句,能稍微制止一下陳元鳳的亂來也好,每天部将的抱怨讓王襄十分的頭痛。
“履善——”忽然,趁着龐天壽與陳元鳳說話的一個空隙,李清臣淡淡說了句。王襄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
陳元鳳在馬上朝着李清臣微微欠了欠身,“邦直公。”
李清臣指了指街道兩旁蓋到一半的房子,王襄心中方是一喜,卻馬上又跌回沮喪,他聽到李清臣問道:“這便是履善劄子中所說的麽?”
陳元鳳點了點頭,含笑回道:“這的确是其中的舉措之一。”
李清臣輕輕“唔”了一聲,眼中卻是透着贊賞之意。
王襄心中又是沮喪又是驚喜,又覺得有點兒諷刺,說不清楚是什麽樣的感覺。二人說的顯然與他橫塞軍的苦力活有關,看來他就算想體恤下部下也是沒機會了,好在陳元鳳的确沒有騙他,這事也許真的會帶給他意想不到的好處。原來兩府諸公,喜歡的就是這種勞民傷财、華而不實的東西麽?軍隊不好好休整、訓練,提高戰鬥力,卻去蓋房子?
正想着,卻聽李清臣又問道:“隻是——将士們沒有怨言麽?不會影響士氣麽?”
陳元鳳笑了笑,回道:“大戰之後,舊例是要休整,這天寒地凍,若說全無怨言自不可能。不過,隻要與将士解釋清楚了,非但不會影響到士氣,反而會提高将士的榮譽感,軍隊之戰鬥力,較之以往,反能更勝一籌。”
“這個……履善是否有些言過其實了?”雖然心裏願意相信,但理智上,李清臣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下官并不曾有半點誇張。”陳元鳳依然是很淡然的回答着,“這怪不得邦直公有所懷疑,換成下官,若隻是耳聞,亦不免會覺得匪夷所思,世上豈有這等兩全其美的好事?但事實終是事實,連下官亦不得不佩服子明丞相的遠見卓識……”
李清臣不由訝笑道:“這又關子明何事?”
“下官不敢掠人之美,下官向朝廷獻上此策,又在樂壽試行,其實不過是受子明丞相啓發。”
“受子明丞相的啓發?石相什麽時候又說過這些事情?怎的我從未聽聞?”見陳元鳳說得一本正經,李清臣亦是有些驚訝,又轉向一旁留神聽着龐天壽,問道:“龐供奉可曾聽說過?”
龐天壽也是搖了搖頭,笑道:“在下亦未曾聽說。”
“邦直公與龐供奉不記得了,亦是正常。這原是十多年前的舊事……”
“十多年前?”李清臣與龐天壽驚訝的看了對方一眼,卻都沒有說什麽。兩人心裏都很清楚,此事關系重大,小皇帝對此更是十分重視。
陳元鳳一面按绺徐行,一面輕輕點頭,從容解釋:“還是在熙甯兵制改革之時,石丞相當時前前後後,一共寫了幾十篇奏章,與先皇讨論整編禁軍之事,其中有些奏章曾經明發天下,在當時便已爲人熟知,而有些奏章大概因爲議論的隻是細事,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都不太被重視。幾年前,奉大行太皇太後旨意,朝廷曾挑選熙甯年間王、馬、石三相奏議共九百篇刊行,下官也是因此才有機會将子明丞相兵制改革之時的奏議全部細讀一遍……”
“石相這幾十篇奏章中,有半數以上都是談論如何提高軍隊戰鬥力的。其中有三篇少爲人知,卻讓下官深受啓發,這三篇劄子,乃是專論自古以來爲何仁義之師往往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下官專門稱之爲‘仁義三篇’。石相稱不論何人,哪怕是販夫走卒,若是能令他相信自己所從事之事業崇高,便能爆發出不可思議之潛力,以及一種自我犧牲之特質,此亦是人之一種天性。而軍隊則可以鞏固、放大這種天性。因此石相認爲,要提高軍隊之戰鬥力,使将士相信他們是仁義之師,是爲了崇高的原因而戰鬥,是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這‘仁義三篇’之中,類似的剖析人性,議論精妙令人擊節之處,俯拾皆是,而三篇之中,又有一篇,是專論如何才能使軍中将士相信自己是仁義之師……”
“在石相所說的衆多方法之中,便有提到讓軍隊給百姓砍柴、挑水、蓋房子、用軍糧接濟百姓……這種種方法,不僅可以赢得民心,使百姓支持軍隊,更能使軍中将士相信他們所做的,乃是正确的事。這種行爲,不僅不會降低軍隊的戰鬥力,反而能提升士氣,提高軍隊戰鬥力……”
“下官也正是受此啓發——大戰之後,河北殘破,如今皇上、朝廷憂心之事,莫過于河北之重建與軍隊之休整與恢複,這兩件事都事關将來北伐之成敗可否。契丹蹂躏大半個河北,好不容易收複失地,河北百姓自然希望能回到家鄉,重建家園;而軍中将士也是久離故鄉,屢經大戰,終于得勝,将士亦不免有松懈乃至厭戰之心理。若不解決好這兩件事,縱然勉強北伐,恐怕亦是禍福難測。所以朝野之中,許多人反對馬上北伐,也并非全無道理。隻是他們卻不知道,石相早在‘仁義三篇’之中,就指出了這個兩全其美之法。”
“人人皆知,軍隊在久戰、大戰之後,需要休整。然提及休整,一般人以爲的無非是讓傷員療傷、補齊兵力、補充消耗的騾馬、兵甲、糧草。但其實這些隻是最容易做到,軍隊休整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緩解将士在久戰、大戰之後,積蓄下來的胸中郁氣。長時間背井離鄉,遠離親人,命懸一線,不管戰争的結果是勝是負,将士都會産生一種自我厭棄的心理,表現出來,或是普遍的厭戰,或者便是無謂的暴虐。這一點,在晚唐五代那些驕兵悍将身上表現得特别明顯,長期戰亂,一方面,他們也是極端的厭惡戰争,渴望太平,另一方面,那些驕兵悍将無論對敵人還是對平民,甚至對自己人,都十分的殘暴。軍隊若厭戰,便打不了勝仗;軍隊若變得殘暴,更可能招來反噬之禍。因此休整必不可少。”
“但在‘仁義三篇’中,石相卻指出,知道建設與守護的軍隊,要遠比隻知破壞的軍隊更少自我厭棄,尤其是長期的戰争中,讓将士在訓練與戰鬥之外,也進行屯田、修路架橋、替百姓收割稻麥等等事情,能起到與休整相同的作用,甚至可能更好。故此,下官以爲,石相在‘仁義三篇’中所論之事,與今日之事頗爲契合。朝廷在河北屯聚着數十萬大軍,若能令無傷病之将士,在這個冬天協助各地州郡重建家園,不僅能令河北百姓更擁戴朝廷與王師,讓将士感覺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崇高仁義之事業,同時也是一種休整,這比起整個冬天讓他們無所事事,隻知關撲與嫖娼,豈不要好得多?再者,有這麽多的軍中壯年加入,河北之重建亦可事半功倍。便以南面行營将士在樂壽而言,最多再用一個月,樂壽縣城便可恢複舊觀,樂壽的百姓回到家鄉,絕不至于挨饑受凍,可以專心專意準備春耕。若南面行營諸軍在樂壽駐紮得更久一些,還可以撥出軍中騾馬,幫助百姓春耕——軍隊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下官以爲,河北百姓亦不可能再排斥北伐!”
陳元鳳侃侃而談,聽得李清臣與龐天壽頻頻點頭,連一直在腹诽的王襄,若不是他心裏面清楚陳元鳳對于所謂的“讓将士們覺得自己崇高”雲雲其實毫無興趣,也會覺得他說得還是有一些道理的。
王襄不知道如果認真的向南面行營的将士們宣講這些道理,他們在這寒風凜烈冰雪交加的冬天蓋起房子來會不會少一點怨言?但他不怎麽相信,橫塞軍的将士會因爲他們在樂壽縣城蓋房子,而覺得自己就搖身一變成了仁義之師。如果樂壽縣現在有許多的百姓,這些百姓每天都箪食壺漿的來感謝他們,時間久了,那他們倒還真有那麽一絲可能就相信自己是仁義之師了。但現在這樣,能少罵點娘,王襄就謝天謝地了。
但這些陳元鳳顯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南面行營将士那邊浪費口舌,他這番話,也隻是專門準備說給汴京的大人物們聽的。
隻要汴京的大人物們相信了,那就行了。
他看到李清臣轉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
“王将軍可是橫塞軍都校?”
王襄連忙欠身回道:“回參政話,末将奉命權領橫塞軍。”
李清臣微微額首,又問道:“王将軍的橫塞軍中,可有将士在協助重建樂壽縣城?”
“回參政,在樂壽城中修葺房屋者,多是我橫塞軍将士。”
“是麽?那衆将士對此可有怨言?”
“契丹暴虐、河北山河處處殘破,我橫塞軍将士本多河北人,較他軍更多家國之痛,如今能爲重建家園出一份力,正是我橫塞軍兩萬将士所願,又豈會有怨言?”
聽王襄這麽說,李清臣終于又滿意的點了點頭,贊道:“橫塞軍将士真是深明大義。”
此番北上,李清臣可以說是肩負重任,便如衆人所猜測的,除了代天子勞軍、宣布獎賞之外,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了解河北官員、将士、百姓的想法,掌握前線的實際情況,以供皇帝參考決策是否北伐、何時北伐。
皇帝想要趁勝北伐,一舉恢複幽薊,這在汴京是公開的秘密,隻是汴京朝堂之上有争議,而舉足輕重的右丞相石越又态度不明,皇帝也不能不考慮。皇帝已然不是才親政時的模樣,如今他比半年前,又要成熟許多。李清臣揣測皇帝的心意——趁勝北伐,已是不容反對了,整個大宋,除非是石越堅決反對,否則大概無人可以改變皇帝的決定;但究竟何時發起北伐,卻還是可以商量的。
隻不過,這個時間絕對不可能是老成持重的範純仁希望的那樣等到五年之後再議;甚至連禦前會議成員中,多數人私下裏認爲較穩重的方案,即在三年後再謀劃北伐,皇帝也不可能接受。小皇帝的耐心最多不會超過一年,而如果想讨得皇帝歡心的話,這個時間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河北殘破、民心思安、軍隊需要休整,也的确都是小皇帝所擔憂的問題。若有人能想到可行的辦法,替小皇帝解決好這些問題,以便盡快發動北伐,那絕對是大功一件!
這個陳元鳳的确不是等閑之輩,他想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還沒開口,連近在汴京的文武百官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遠在河北卻反而先上了劄子,向皇帝提出解決的辦法。算算時間,恐怕他一到樂壽,便已在謀劃此事。但皇帝非輕信之君,耳聽爲虛,皇帝并不完全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的好事,所以竟特意派使者追上已然到了河北的李清臣,要他好好看看樂壽的情形。
對此,在見到陳元鳳之前,原本李清臣也将信将疑,但現在,他心裏卻已經信了七分。此前陳元鳳的劄子上并沒有提到他這個主意源自石越的奏議。這倒不足爲怪。但現在陳元鳳主動告訴了李清臣,卻的的确确令他的建議變得更加可信,畢竟那是石越說過的!李清臣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不算“知兵”,對兵事當然要慎重再慎重,如果隻是陳元鳳的觀點,他是不敢輕易相信的,可他絕不會懷疑石越“不知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