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風雪交加的天氣,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雖是習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汴京養尊處優,此時一張臉凍成了醬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隻是心裏想着李清臣與龐天壽的身份,才強自忍耐。
此時的一舉一動,都關系到自己的前途。
在宋朝的武将當中,王襄素來自認爲是數一數二的名将之資。他出身将門,文武雙全,熟讀兵書,精通韬略,而且與一般武将不同,他還是一個雅士,往來達官顯貴之間,也如魚得水,他對于大宋的宮廷與朝廷十分熟悉,對朝局政局的變化,更是十分敏銳。這些資質,休說一般的武将,便是現在聲名如日中天的王厚王處道,也及不上他。同代人中能勉強與他相提并論的,也就隻有唐康一人,但唐康到底出身商賈之家,哪比得上他是名門之後。而且,若論真材實學,他二十餘歲時便曾單騎說走蕭禧,這樣的風采,恐怕也隻有秦漢甚至戰國時那些名将才有。
他所欠缺的,隻是一個機會而已。
在統率橫塞軍随南面行營北上之初,王襄還曾經抱持過一些幻想,他以爲憑他的才華,到了河北,那就好象是将一把尖銳的錐子放在一個紙袋中,不冒頭都不可能,他一定會受到宣相石越的器重,在河北大放異彩,從此名動天下。但是,現實卻是如此冷酷,在汴京聲名極好的宣相石越,竟然是見面不如聞名,對于非嫡系的軍隊與将領,休說重用,便連一視同仁也做不到,隻是一味的排斥打壓。幾個月來,他與橫塞軍都被石越看得死死的,得不到半點機會,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别人立下潑天的功勞,封萬戶侯、名垂青史。
這讓王襄無論如何都不能甘心!
但是,見識過田烈武與耶律信的血戰之後,王襄心裏也明白,他的橫塞軍太弱,統率這樣一支軍隊,根本不可能建立什麽功勳。原本王襄已經萬念俱灰,他隻能感歎命運的不公——象苗履那種莽夫,卻能統率宣武一軍這樣的天下精兵,最後落個慘敗的下場,而自己胸中謀略勝苗履萬倍,卻隻能帶橫塞軍這種魚腩……
但便在他已絕望之時,陳元鳳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一個機會。
他心裏面回想着陳元鳳給他所做的分析。
北伐!一想到這兩個字,王襄立即熱血沸騰。這兩個字,具有偌大的魔力,連眼前的寒冷,仿佛也可以被這兩個字驅散。
北伐!隻要朝廷真的決意北伐,那麽,王厚的安平大捷又算什麽?
王襄眼中甚至閃過一絲不屑。那并非一場完美的大捷,甚至可以說,王厚因爲失察,還造成了嚴重的損失。隻是這個時候,舉國都被全殲四萬遼國鐵騎而震驚,一片歡欣鼓舞,無人願意去計較那些損失而已。
若然朝廷決意趁勝北伐,有的是不世之功,等待王襄去建立。
而且,最要緊的是,便如陳元鳳所言,倘若朝廷要趁勝北伐的話,那一定會重新布局。如今的幾個行營,是爲抵禦遼軍入侵而設,一旦攻守易勢,重新調整也是勢在必行。隻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他王襄便也有機會得到更重要的職位。
這一點,陳元鳳絕沒有騙他,對于朝局頗爲熟悉的王襄,經陳元鳳點破之後,自己便已想明白這一層。他心裏很清楚,他不僅有機會去統率更好的部隊,而且機會還很大。因爲皇帝也好,樞密院也好,隻要手裏有可靠的人選,他們就一定會盡可能平衡軍中各派系的勢力。
倘若手裏隻有那幾位優秀的将領,其餘的将領不堪重用,那皇帝與密院的相公們,自然不會爲了平衡去冒風險做傻事。但隻要他們認定還有其餘的将領也是可靠的,那這種平衡便勢在必行。
而他王襄,在此之前,已經成功的在皇帝與朝廷諸公心中留了不錯的印象。接下來,就要看李清臣與龐天壽對他的印象了。尤其是參政李清臣,在衆多宰執相公之中,他幾乎是突然之間獲得皇帝的信任而崛起的。這種信任并不牢靠,親政還不算太久的皇帝很可能隻是想利用他來影響兩府,李清臣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要想獲得皇帝真正的信任,他需要向皇帝展現他的能力。一般來說,向皇帝提供與衆不同的政見是一條捷徑,但如今已經不是熙甯之時,朝中有聲望之隆甚至超過當年的司馬光與王安石的石越,還有強大的舊黨存在,想靠着新奇的政見獲得賞識,恐怕一不小心,反而會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他這樣的宰執,想要穩固君寵,現在隻能依靠三樣法寶:或是替皇帝遊說兩府,幫助皇帝在兩府中推行他的政見;或是有出色的執行力将皇帝的想法執行好;或是能夠經常向皇帝舉薦受到皇帝認可的人材。
因此,爲了穩固自己的地位,李清臣一定會抓住每一個機會。而他這一次的差遣,皇帝也肯定會讓他暗中留意軍中的人材,簡撥重用,以平衡軍中勢力。
這位李參政,會是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在這個時候,别說是些些風雪,便是刮刀子下震天雷,王襄也隻好先忍耐着。
“來了!”
人群之中,不知道有誰大喊了一聲,衆人忙朝着西邊踮腳望去,便見視野的盡頭,冒出幾個黑影來,漸漸的,黑影越來越多,騎兵、車隊、旗幟,皆漸漸清晰起來。王襄心中一喜,朝親兵招了招手,令親兵牽馬過來,躍身上馬,向車隊那邊馳去。身後,王襄的幼弟王禀與幾名親信将領,也上馬跟上。留下一群文官在亭中幹瞪雙眼,面面相觑。
未多時,王襄與衆将便馳至車隊之前,車隊在前方開路的騎兵見有人靠近,也分出幾騎上前攔阻,王襄不待他們喝問,便高聲喊道:“前面可是李參政、龐供奉車駕?下官橫塞軍都指揮使王襄,奉宣撫判官陳公履善之命,在此恭候多時。”
“原來是王将軍。”上前的幾騎當中,一名校尉裝扮的騎将朝着王襄抱拳拱了拱手,王襄聽他口氣,似是認得自己,王襄在天武一軍做副将也有些時日了,京師禁軍将校,認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定睛望去,卻對那校尉一點印象都沒有,但他卻也不敢怠慢,連忙抱拳回禮,笑道:“這位兄弟好生面熟,未知是哪一軍的?”
“不敢。”那校尉階級與王襄相差甚遠,不料對方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連忙又是欠身一禮,說道:“末将禦武校尉魚元任,在兵部當差。”
“兵部?”王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這時卻不容多想,笑着說道:“原來是魚兄弟,還請魚兄弟代爲通傳一聲。”
“好說。請王将軍稍候。”那魚元任不卑不亢的朝他又欠了欠身,轉身策馬朝車隊中跑去。
王襄等人也不下馬,隻騎在馬上,勒馬耐心等候,他等得無聊,因随口向另外那幾名騎士問道:“進兵部不是都要轉文階的麽?如何這位魚兄弟竟然是禦武校尉?”
他這麽一問,卻見那幾人皆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既不作答,但神色之間,卻也無一般禁軍士兵見到自己時的那種敬畏。他正納悶,身邊的王禀臉色卻是變了一下,策馬過來在他身邊輕聲說道:“哥哥好糊塗,這些分明是職方司的人。”
聽到“職方司”三字,王襄心中頓時一凜,尴尬的朝那幾人笑笑,頓時也不敢再多說什麽。虧得那魚元任很快便馳了回來,朝王襄笑道:“王将軍,李參政吩咐,将軍遠來辛苦,然風雪太大,車隊中将士與民夫極是辛苦,便不在此相見了。今日參政要趕至樂壽,到樂壽再接見将軍不遲。”
王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他馬上便神色如常,笑道:“還是參政體恤下情,考慮周詳。如此,便由下官來帶路。前頭要過黃河,一切也準備妥當。北望鎮裏已煮了姜湯,待車隊進鎮,衆家兄弟也可以喝一口暖暖身子。”
魚元任幾人頂着風雪趕了一天路,早已凍得夠嗆,聽到“姜湯”二字,眼睛都亮了,連忙抱拳笑道:“如此真是有勞了。”心裏面暗贊王襄果然會做人。他們在前頭過了幾站,也有地方官讨好,準備了熱酒肉湯,但那些地方官卻不知道,當朝宰輔之中,要論清廉節儉,無人比得過李清臣——他是真的人如其名,甚至節儉到有些刻意了,他早就下過命令,一路行來,不可過于叨擾地方,因此地方上即便備了酒,也沒人敢喝,倒不如備一些便宜點的姜湯,他們還能喝上兩口。
隻是他們卻不知道,這姜湯其實是陳元鳳親自吩咐備下的,王襄原本還暗中腹诽陳元鳳太小氣了。軍中别的沒有,犒軍的美酒,堆積如山,陳元鳳卻不舍得拿出來孝敬李清臣。
車隊在王襄的帶領下很快進了北望鎮,在鎮口等待的其他官員同樣也沒能見着李清臣與龐天壽,最後隻得怏怏散去。因爲要準備過黃河,雖然河面上早已結了厚冰,還搭了木闆橋,鋪上了稻草防滑,但這麽大一支車隊,過河并不容易,因此車隊便在北望鎮停留了一會,魚元任與随隊的官兵、民夫,終于喝到了一口熱姜湯——讓他們喜出望外的是,這“姜湯”其實是羊肉湯。喝着熱騰騰的羊肉湯,車隊中上上下下,都不由得對陳元鳳與王襄交口稱贊。李清臣與龐天壽雖然一直沒有下馬車,但熱湯送至龐天壽車中,這位内東頭供奉官也是好生誇贊了幾句;李清臣倒沒有說什麽,甚至還皺了皺眉,但是最後也接過湯喝了。
短暫停留之後,車隊便繼續出發,冒着風雪過了黃河。
從北望鎮開始,就屬于河間府的轄區了。過黃河之後,李清臣與龐天壽不時的掀開馬車的窗簾,往外面張望,官道上的積雪顯然也是清掃過,車隊行進還算通暢,在官道的兩旁,每隔數十步,便能看到幾個身着紅襖、頭戴寬檐鬥笠的士兵在巡邏。看了一陣,李清臣将窗簾放下,開始閉目養神;龐天壽卻似是覺得有趣,把車簾掀開,探出頭去,朝旁邊的一個小黃門招了招手,那小黃門連忙驅馬過來,聽龐天壽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連連點頭,然後拍馬往前面馳去。
車隊的前方,王襄、王禀兄弟和魚元任并绺而行。王氏兄弟對汴京各省部寺十分熟悉,知道魚元任不過是從八品上禦武校尉,還是武階,顯然連一個主事都不夠資格,而雙方階級相差更是懸殊,但二人卻沒有半點傲慢之色。以王氏兄弟的身份,平常就算是職方司郎中親至,他們也未必會放在心上——職方司到底不是衛尉寺,管不着他們。但此刻,他們卻本能的感覺到一種詭異,在這犒軍的隊伍中,怎麽會出現職方司的人呢?不過王氏兄弟都是十分機敏的人,雖然心裏覺得奇怪,但他們卻沒有表露出絲毫的好奇,也并不設法套話,隻是當成沒事一般,與魚元任說着閑話。
因爲風雪未停,車隊行進的速度并不算快,龐天壽派出的小黃門,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王家兄弟與魚元任,那小黃門朝三人行了一禮。魚元任認得這小黃門,笑着問道:“柳黃門,可是供奉有何吩咐麽?”
小黃門笑道:“是供奉遣小人來問王将軍,這官道旁邊的将士,是廂軍還是禁軍?”
王襄連忙抱拳回道:“請黃門回禀供奉,這都是我南面行營橫塞軍的将士。”
“是橫塞軍?”小黃門似有點驚訝,“可是特意來迎接我等麽?供奉吩咐,這天寒地凍的,讓爲國有功之臣在此受凍,非皇上體恤将士之意……”
“黃門誤會了。”王襄搖了搖頭,道:“這些将士在此,并非是特意爲了迎接天使,而是奉的宣台的敕令。”
“宣台的敕令?”連魚元任都有些吃驚了。
卻聽王禀憤然道:“什麽宣台的敕令,不過是章子厚……”
“休要胡說。”王襄臉色一沉,喝止住王禀,又朝那小黃門淡然說道:“舍弟年幼無知,黃門莫要聽他胡言。這不過是因爲接連大雪,子明丞相怕阻塞官道,又體恤河北百姓罹此兵禍,不肯再勞動百姓,才下令未參加大戰的各軍,輪流抽調兵力,清掃維護官道。我南面行營硬仗打得少了些,這時候賣些力,亦是份内之事。”
“原來如此。”小黃門一臉的欽佩。現今石越威望正隆,聽王襄說了是宣台的命令,他便也不敢多說什麽,客氣幾句,辭了三人,便驅馬回龐天壽那兒覆命。
果然,龐天壽聽了他的回禀,也沒再多說什麽。
龐大的車隊在風雪之中行進得特别的緩慢,直到天色全黑,風雪漸停,樂壽縣城才終于在望,陳元鳳早已收到消息,率樂壽文武出城數裏相迎。讓王襄等人頗覺意外的是,不管是此前一直顯得和谒可親的龐天壽,還是高高在上、不假言色的李清臣,對陳元鳳都十分的客氣,甚至略略還有幾分刻意的親近。這讓王襄在驚訝之外,不由得暗暗慶幸。自古以來,名将想要立功于外,無不需要在朝中有有力的奧援,他原本對于陳元鳳并無多少期望,與陳元鳳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然。然而,現在看來,他也許是在無意之中下對了一單大注。李清臣與龐天壽都是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是官家最寵信的臣子,他們對陳元鳳的微妙态度,無疑意味深長。王襄又悄悄觀察陳元鳳,卻見陳元鳳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毫無所察一般。
讓王襄更加意外的是,李清臣、龐天壽與陳元鳳見過禮,寒喧數句之後,二人似乎是見陳元鳳與樂壽衆文武皆是騎馬,竟不好意思再安坐馬車之中,竟也吩咐随從換了馬,由陳元鳳等人簇擁着進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