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戰争中,冀州有不少地方受過遼軍的禍害,有數以千計的人戶流離失所,房子被遼軍燒了個幹淨,大部分的财産也付諸流水。如今戰事雖停,但大半個州有半年沒有生産,境内糧食、衣布、柴火木炭等必須品,全都供不應求,一切物什都貴得離譜。加之因爲天寒地冰,水路運輸早已中止,陸路則成本高昂,本來就是杯水車薪,現在這雪一下,更是連這杯水都沒有了。如今大半個冀州都靠着從軍儲中撥出一些糧米,每日在各地平價限量出售,又設了幾個粥廠供給貧民,這才勉強維持着,但這點糧食遠遠不夠,餓死人的事也時有發生。
盡管如此,在沒有确定下一步的行動之前,即使是石相公,也不敢放開供應糧食——倘若朝廷決意要趁勝北伐,到時候糧草接濟不上,便是大禍。況且缺糧之地不隻是冀州一地。相比而言,冀州還算是好的,冀州以北各軍州的情況更糟,這些軍州盡管在遼軍的鐵蹄之下堅持了下來,但生産被破壞,大量的難民湧入各座城池,大半年的坐吃山空,如今遼軍雖然被趕走,可各地的糧草都已經消耗大半,在要優先保證軍需的前提下,這個冬天,對于一般的百姓來說,甚至會比戰争之時更加難熬。
大部分百姓飯都吃不飽,即便是衙門裏的小吏,生活也遠比戰前窘困,這麽冷的天氣,被強征來幹活,不怨聲載道就已經不錯,誰還會多賣力?但上頭卻隻是一紙公文下來,要求清理官道,保障官道通暢,還要好生接待朝廷的來使,全不管下頭的死活。而這樣的事情,除非是本州知州和通判兩位不想再當官了,否則,他們是連怨言都不敢出半句的,打落牙也得和血吞,這次來的據說是朝廷的大人物,接待的功夫做好了,之前的功勞才算是功勞,要不然,之前拼死拼命守冀州,籌備軍需糧草,一切都是白幹了。别以爲石相公現在在河北,若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哪天被人家收拾了,石相公恐怕根本不會知道。大宋軍州有近兩百個,石相公還能天天關注着每個知州的命運?雖說大宋朝的知州、通判也算重臣,地位不低,還有權力上表直達天聽,但真正能被皇帝與宰執們關注的,終究是極少數,待石相公一回朝,區區一個冀州知州、通判,想要再見着他,隻怕也極不容易。
這些道理,這些官員們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大部分的吏員,卻是無利不起早,眼前沒肉,便是督工都懈怠,要不怎麽說是“滑吏”呢?對于這些滑吏,有時候别說知州、通判,就算是宰相也沒什麽好辦法。但吏可以“滑”,這些官員卻不敢跟着“滑”,吏有吏的規矩,官也有官的規矩,不說别的,他們的磨堪考課之權便掌握在知州、通判之手,這就足以決定他們的前途了。單爲這一件,他們也要盡心盡力的辦好這差使。
但其實這些官員,也是一樣關心的朝廷是否北伐的。隻是他們的想法、立場,卻比一般的百姓,要複雜得多。
有很多官員反對繼續戰争,因爲繼續北伐對于他們河北路的地方官沒有好處,隻有壞處,北伐意味着他們要繼續爲軍隊籌辦各種軍需供應,稍有差錯,就可能被處以軍法;意味着他們治理地方更加困難,至少地方各種物資的緊缺,他們就難以解決,更不用提恢複生産,而從北伐中他們能得到的好處卻十分有限。相反,倘若停止北伐,他們将有顯而易見的利益,倘若戰争真正結束,朝廷就會投入大筆的錢糧來幫助河北路恢複生産,不僅如此,現在在冀州、東光、河間府,屯集着大量的軍需物資——這些東西,倘若不再打仗,朝廷既不可能把他們運回汴京去,也不可能全部保存,絕大部分都會處理掉,賣給民間,地方官員就會成爲最直接的獲益者。此外,據說王厚全殲韓寶一役,繳獲了數不清的騾馬,這些牲畜,倘若打仗,就會充做軍用,但不打仗的話,肯定會就地發賣……
因此,不必去說政治理念,隻要簡單的分析一下利害,就足以令絕大部分的河北地方官員反對繼續戰争。
但也有不少人希望繼續北伐,他們有些是出于理想與抱負,希望大宋能收複燕雲,完成太祖皇帝的宿願;有些則是野心勃勃,戰争比和平更容易讓他們有脫穎而出的機會;還有一些人則純粹是揣摩上意——即便這個“上意”和他們隔得很遠,就算他們揣摩對了,也得不到什麽切實的好處,但是世間永遠不乏這樣的生物,他們并無自己的立場與主張,隻是本能的想要與上頭保持一緻。
不過,這些官員知道的内情,遠比那些小吏與普通百姓要多。大半個河北路的官員都聽說了,報捷的喜訊傳到汴京,皇帝是如何的喜不自禁,是如何一面告祭太廟與太皇太後,宣布大赦天下;一面下旨重賞有功之臣。據說文武百官歌功頌德的表章,似雪片一般飛進禁中,京城之中,到處都是鼓吹趁勢北伐,一鼓作氣收複燕雲的聲音……
皇帝心中的想法,這些河北的中下級地方官員自然無從知曉,天阙九重,想揣測也揣測不了。但是每個人都聽到傳言,此次皇帝派來使者前往河間府,表面是爲了勞軍,慰問有功将士與河北軍民,但除此之外,使者還另有更重要的使命,便是會見石越、王厚、章惇、陳元鳳、蔡京、田烈武諸文武,決定接下來的戰和之策。
換句話說,報紙上的言辭,不過是虛張聲勢,朝廷是否乘勝北伐,使者此行,可能至關重要。這次來的使者也不得了,正使是參政刑書李清臣,據說這半年以來,身在汴京的宰執大臣之中,李清臣已經不知不覺間成爲最受皇帝寵信的一位,官場流言,皇帝對他的信任,甚至已經超過了韓忠彥。而副使龐天壽雖然是個内侍,卻是潛邸之臣,當今最炙手可熱的大貂珰。
皇帝派這二人前來河北代天子勞軍,規格之高,幾乎已是無以複加。流言甚至傳說,若是石相公率軍凱旋回京,天子可能親出汴京城迎接。
但這二人前來河北,卻也隐隐落實了另一個傳言——兩府宰執、禦前會議中,有不少重臣反對繼續北伐。而在這前所未有的大勝之後,身在河北與契丹作戰的諸重臣,份量無形中又重了不少。尤其是宣相石越與大總管王厚,二人的意見可謂至關重要。皇帝派出李清臣與龐天壽來河北,當也不無争取二人支持之意——不論皇帝自己的意見是什麽,他都急切的需要石越與王厚這兩位大功臣站在自己一邊。
爲了迎接次日将要路過冀州的李清臣與龐天壽,冀州不惜出動了數千軍民,冒着嚴寒清除官道積雪,以防兩位“天使”的車隊在路上發生意外滞留在路上。而此刻,在兩百多裏外的河間府,這座看似平靜的河北重鎮内,也有許多人在爲兩位“天使”的到來,緊鑼密鼓的準備着。
此時,身在河北路的宋朝重臣,大半以上都聚集在河間府諸城。
早在十月二十四日下午,王厚與韓寶的會戰未尚完全結束,右丞相、宣撫使石越便率折可适等谟臣趕到了河間府,正好趕上收拾殘局。
與大宋朝廷向天下公布的戰況有些不同,河間府的耶律信部,并非是在韓寶戰敗後才“倉皇遁歸”的,實際情況是,二十四日一早,當韓寶準備在滹沱河背水一戰之時,河間府的遼軍,便在耶律信的統率下,果斷的撤兵了。耶律信根據自己所得的情報,做出了他的判斷,河間府的遼軍,根本無力擺脫田烈武與陳元鳳的宋軍去援救韓寶。田烈武率河間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再加上陳元鳳率宋軍意外到來,讓河間府的宋軍兵力激增,讓耶律信認定他已經救不了韓寶。所以,盡管明知道這樣抛棄韓寶的四萬人馬,會令他聲名掃地,但耶律信還是毅然做出了決定。
他燒焚了肅甯的積蓄,率軍果斷北撤。
河間諸将,事先沒有人料到耶律信會如此狠決。田烈武原本計劃與陳元鳳合兵,做出進攻肅甯的态勢,同時避免與遼軍真正決戰,設法将耶律信也拖在河間府——他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因爲苗履的意外失利,讓他已經沒有了再次與耶律信正面決戰的實力。
二十三日,受命追擊北撤遼軍,解救被擄軍民的苗履,在君子館附近追上了遼軍。在得知自己的對手居然隻是蕭岚,而且遼軍中宮分軍并不多之後,苗履與張叔夜諸将完全放松了警惕,以爲勝利是手到擒來之事。不可一世的宣武一軍列陣向押送被擄軍民的遼軍發動了進攻,遼軍隻是稍作抵抗,便被擊垮。但宣武一軍尚未來得及追擊,君子館的蕭岚,便已率大軍出來接應。苗履根本不曾将蕭岚的那點人馬放在眼裏,立即整軍再戰。他此時的野心,已是徹底擊潰君子館之遼軍,奪回君子館,然後率軍固守此要道,将耶律信部關在河間府,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但是樂極生悲,苗履完全沒料到,他已經中了耶律信與蕭岚的計謀。在被遼軍押送的宋朝百姓之中,耶律信混入了一千多名精兵。原本契丹人與漢人發型不同,極易分辨,但不想這些精兵,全部是來自西京道與南京道的宮分軍,因爲與漢人混居已久,頭型服飾,都是漢人裝扮,其中有些雖然是宮分軍,但原本就是燕地漢人。他們扮成俘虜,将兵器藏在十幾輛馬車之内,倉促之間,根本無法分辨。那些被擄的軍民,因爲來自各地,大多也互不相識,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中間居然混有遼軍。宣武一軍趕跑押送的遼軍之後,便将衆多的百姓、裝滿财貨的車輛,與他們的戰馬,暫時安置在一塊,隻派了不足千人的兵力看守。這本已經是十分謹慎了,但這一次被他們救下的被擄百姓與車輛實在太多,不足千人的留守兵力分散各處,便顯得十分薄弱。
結果,就在宣武一軍正與蕭岚部酣戰之時,這一千多精兵突然發難,殺進宣武一軍圈馬之處,到處攻擊留守的宋軍,更射殺了幾千匹戰馬。宣武一軍的後方頓時一片混亂。這一千多遼軍個個都是精兵,而留守的宣武一軍,不僅兵力分散,而且向來也是軍中戰力最弱的一部分人馬,加上遼軍又是以有備攻無備,很快便被遼軍控制住了局勢。這些遼軍得手之後,馬上驅趕着混亂的百姓,以及兩三千匹受驚亂奔的戰馬,從後方沖擊宣武一軍的軍陣。耶律信甚至還在這批車輛中,準備了四五輛裝滿火藥的馬車,這時也被遼軍找了出來,混在百姓與亂馬之中,沖向宣武一軍。
屁股着火,宣武一軍本就已軍心大亂,再被這麽一沖,幾輛裝滿火藥的馬車接連爆炸,宣武一軍的軍陣,頓時也一片混亂。
最早被擊退的遼軍本就是詐敗,此時見計謀見效,又殺了回來,與蕭岚部一道趁勢猛攻。
這是宣武一軍自成立以來,最慘重的一場慘敗。
失去了戰馬,沒有了方陣,這支宋朝的殿前司精兵,号稱“天下第一軍”的精銳,在遼軍不算精銳的騎兵面前,一敗塗地。
這一場大勝甚至出乎耶律信的預料。在此之前,他也并不能肯定追擊的宋軍會是宣武一軍,而是做了幾手準備。倘若宋軍是由雲騎軍追擊的話,戰果絕不會這麽大。
最終,苗履隻率領兩千餘人倉皇逃命,回到河間府檢點人馬,包括宣武一軍、雲騎軍第一營在内,陸續逃回來的人馬,不過九千餘人。器甲、戰馬尤其損失慘重,幾乎丢了個精光。不僅如此,隻有少數被擄的百姓趁亂逃出了遼軍的控制,絕大部分的被擄百姓不是死于亂軍之中,就是重新被遼軍俘虜。
若非蕭岚與遼軍諸将得到耶律信的嚴令,爲防生變,沒有窮追不舍,宋軍的損失還會更大。
幸好,由于田烈武部與耶律信部的戰鬥結果還算差強人意,苗履雖然戰敗,倒尚不至于動搖到河間府的局勢——這次失利,反而令得田烈武真正在右軍行營樹立起了絕對的權威。隻是付出的代價,過于慘重。
也因此之故,得知宣武一軍敗績之後,田烈武的計劃,才不得不轉而求其次,隻求設法拖住耶律信,寄望王厚與慕容謙順利解決韓寶,引兵前來,合攻耶律信。
但耶律信也知道這種局部的大勝意義有限,所以,二十四日,他仍然果斷退兵。
他的這一舉動,再一次令河間諸将不知如何是好。
田烈武舉棋不定,拿不定主意。劉近、顔平城都力谏他不要追趕,他二人都認爲倘若耶律信鐵了心要走,即便宣武一軍未遭大敗,隻要君子館依然在遼軍控制之下,河間府宋軍再多,也沒有任何辦法。更何況如今宣武一軍受挫,所以,倒不如幹脆率河間宋軍調過頭去協助王厚圍攻韓寶——此時他們還不知道韓寶已向滹沱河突圍,若田烈武采納此策的話,韓寶将欲哭無淚。因爲計算時間,若田烈武及時行動,當韓寶率軍趕到河邊時,田烈武也将率河間宋軍趕到河的南岸。若是發生這樣的事情,恐怕遼軍将不戰自潰。
但是,田烈武并沒有采納他們的建議。
因爲宣武一軍的慘敗,讓田烈武覺得有些無法交差,他擔心若然坐視耶律信退兵,連個姿态都不做,太說不過去,而且他心中也難以甘心,故此疑慮不定。
而陳元鳳對是否追擊耶律信也同樣猶疑——苗履慘敗的消息傳來,對于陳元鳳、王襄等南面行營諸将是一次巨大的心理沖擊。田烈武麾下的河間宋軍,大半年來已習慣了勝敗,對于遼軍也有清醒的認識,宣武一軍慘敗,雖然令他們意外與吃驚,但并不至于讓他們産生畏懼害怕之情。但對于未經戰陣的南面行營将士來說,宣武一軍這樣的精銳,苗履這樣的猛将,在他們眼裏是不可戰勝的存在,這一場慘敗,不能不讓他們重新評估遼軍的戰鬥力,并在心裏面打起小鼓。所以,陳元鳳與王襄心裏其實是不願意冒險去追擊耶律信的,而且,他們還有自己的小算盤。至于西進協助王厚、慕容謙,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們更加沒有興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