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耶律雕武已經丢下軍隊,突圍逃走。對此韓寶并無責怪之意。當年漢高祖劉邦,也曾經抛下軍隊倉皇逃命,曆史上的名君名将,也常有遭逢挫折之時,單騎逃命,乃是常見之事。或者,正因爲他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他們最後才能成就一番霸業。同是抛下軍隊逃命,也是有區别的。于有些人,是怯懦、無能,但于另一些人,卻是明悉利害、隐忍果斷。耶律雕武并非怯懦無能之徒,他能夠如此果決的丢下軍隊逃命,反而令韓寶相信,若他與耶律乙辛隐能逃得性命,回到大遼,他們都會是大遼的未來。
但是,韓寶自己,卻已不願意做那樣的選擇。
他心中已做決定——
此處,便是他最後的戰場。
他聽到了戰場上宋軍鋪天蓋地的喊叫聲,知道了自己的首級值價幾何。
想取韓某之首級,那就看看是誰有這個本事罷!
“大遼!”
抱着決死之意的韓寶,高喊着,再一次舉起狼牙棒,殺向擋在他前面的宋軍。
“大遼!”
在韓寶的身後,那不足千騎的騎士,一齊拔刃高呼。他們兵馬雖少,又身處重重包圍之中,誰都知道他們幾無任何勝利的可能,但這簡單的兩個字,從他們的口中喊出,仍然有一種令三軍奪氣的悲壯,在這一片戰場上,竟然短暫的壓倒了宋軍的氣勢。
緊随着他們的呼吼聲,四周仍在戰鬥着的數支宮分軍,亦一齊高喊:“大遼!”
“大遼!”
“大遼!”
簡單的兩個字,轉瞬之間,傳遍了仍在戰鬥的宮衛騎軍之中,激起了他們心中無限的鬥志。
方圓十裏的戰場上,出現兩副截然不同的畫面。
一邊是膽戰心驚肝膽俱碎的潰兵,爲了逃命而自相踐踏、互相殘殺,無數的屍體,在寬達七八裏的戰場上,由從滹沱河的北岸,一直鋪到河面,令人觸目驚心。這根本已不是戰鬥,而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大部分的遼軍都不是被宋軍殺死,數以千計的遼軍掉進河冰裂開的滹沱河中,被冰水淹死,隻有極少數的遼軍僥幸逃過河去,落荒而逃。宋軍甚至并不過河追趕,他們隻是将失魂落魄膽戰心驚的遼軍趕到滹沱河上,然後便用弓弩、霹靂投彈殺傷遼軍,加劇他們的混亂……
在這樣混亂的狀況下,絕大部分的遼軍,根本無法平安渡過滹沱河。此時,即便宋軍想要過河追趕,也是極爲危險,但在一片混亂之中,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去思考這些,爲了逃命,不少遼軍甚至扔掉手中的武器、脫掉盔甲,以爲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渡過冰面。至于過了河以後該如何是好,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去想。
另一邊,卻是數千勇士最後的一往無前。
他們展露出來的決死之志,令占據優勢的宋軍,也一時爲之氣短。
面對韓寶的沖蕩,連姚麟都不敢正面撄其鋒,當他看着韓寶率兵向自己沖來之時,這位西軍名宿,竟然本能般的避開了。直到韓寶闖了過去,姚麟才反應過來,老臉一紅,有點惱羞成怒的率兵緊追不舍。
韓寶最後爆發出來的這股威勢,令宋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賈岩不斷的用旗幟調動部下來阻截,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威遠軍中不少聲名素著的勇将,竟因此接連隕落。
第二營的營将戰死……
緊接着,第三營一個營副都指揮使、一個護營虞候也相繼戰死……
這樣的損失,令賈岩臉色發青。
沒有幾個人敢硬擋在韓寶的前面,卻沒有幾個人甘心看着韓寶死在别人手中。包括姚麟、姚雄叔侄,唐康、劉延慶、田宗铠、仁多觀明諸将,以及何畏之、和诜、王贍……數不清的宋軍将領,聚集在韓寶的周圍,觊觎着那封侯的不世之功。但這些人,有些已經人疲馬乏,有些勢單力孤,無部屬相助,都不敢輕易上前邀戰。更多的将領,則是不免于心中暗生怯意——勝利就在眼前時,即使是再不怕死的人,也不免于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更何況,每一個參加了這場會戰的将領,都心知肚明:隻要他們能活過這場戰争,即使沒有韓寶的首級,他們的前途也将一片光明。
他們緊緊跟在韓寶左近,都懷着同樣的心思——耐心等待韓寶力衰氣竭的那一刻。
這是遲早的事,縱然韓寶再怎麽厲害,他的戰馬也有疲憊不堪一戰之時。
即便連賈岩也打着同樣的主意,旁邊這麽多人虎視眈眈,他卻隻令第二營、三營圍堵,堅持不肯調動麾下最精銳的第一營,而是令黎堯臣加緊圍殲其餘被分割開的遼軍。
似乎無人敢當韓寶鋒芒。
真正撥刃見紅的血戰,發生在其餘的數支遼軍那兒。
而其中最激烈的戰鬥,竟與威遠軍無關。而是龍衛軍與耶律亨部的血拼。
誰也不知道皇甫璋究竟吃錯了什麽藥——在中間這一片戰場,除了雄武一軍與鎮北軍有一部分步軍留了下來協助威遠軍作戰外,其餘殺進這片戰場的宋軍,目标幾乎都是韓寶,對于另外幾支遼軍,除非恰巧碰上,沒有人會去和他們拼命。他們大都認爲那是威遠軍的本份。然而皇甫璋卻是個另類。當他率數千龍衛軍追着耶律亨殺過來時,每個人都認爲他也是來搶韓寶首級的。但誰也沒有想到,皇甫璋的目标竟然是耶律亨部。
耶律亨沒有聽從韓寶的命令突圍,他與麾下的彰愍宮宮衛騎軍,對韓寶忠心耿耿,盡管韓寶已萌殉死之志,他卻仍然屢次三番想要再次殺到韓寶身邊,拼了一條命護着韓寶殺出一條生路。然而,他怎麽也擺脫不了皇甫璋糾纏。
此時的戰場上,宋軍中,絕沒有第二支如皇甫璋的龍衛軍一樣瘋狂的部隊。他們仿佛完全不知道他們正占據着巨大的優勢,根本不需要如此拼命。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瘋狂的攻擊着耶律亨的彰愍宮。
而耶律亨統率着韓寶麾下最精銳的彰愍宮宮衛騎軍,在這種絕境之中爆發出來的戰鬥力,也令人膽寒。
這兩支人馬的戰鬥,實是地動山搖,令人望之色變。這兩支騎兵拼殺之處,沒有人膽敢接近,生怕不一小心就被交戰的雙方給碾碎。
這是一場隻有龍衛軍的将士才能理解的戰鬥。耶律亨在之前的戰鬥中,打得他們無還手之力,旁人或會稱贊皇甫璋指揮有方,卻不知這于龍衛軍實乃奇恥大辱,惟有親自擊敗耶律亨才能雪恥。在種師中的龍衛軍,即使是皇甫璋這樣以韌性著稱的将領,也奉行着這樣的信念:任何防守皆爲未來之反擊,龍衛軍進攻天下第一,世間絕不容許存在比龍衛軍更加銳利的矛。他們尤其無法容忍曾經打得他們沒有還手之力的耶律亨部,最後被威遠軍擊敗。西軍雲翼、龍衛、威遠三支馬軍,素來都自認惟有自己才是西軍中最精銳的騎軍。單單這個面子,也是龍衛軍無論如何都丢不起的。
因此,若他們想要雪恥的話,這是惟一的機會。一旦耶律亨被威遠軍擊敗,他們就永無報仇的機會了。
盡管賈岩與威遠軍諸将一點也不清楚皇甫璋與龍衛軍諸将腦子裏的想法,甚至還有人對龍衛軍多管閑事頗爲不滿,但他們還是很好的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們果斷的将耶律亨部讓給了皇甫璋,集中兵力,一股股的殲滅其餘幾支各自爲戰的遼軍。此刻,宋軍之中,沒有人比威遠軍諸将更有危機感,他們人人皆知此時非與龍衛軍争鬥之時,況且龍衛軍搶去的耶律亨,原本也是龍衛軍的對手。對他們來說,群雄虎視,力保韓寶的首級落入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之事。而若要萬無一失,自然要盡可能快的殲滅其餘的遼軍,如此威遠軍才有絕對的優勢——不止是對韓寶,也是針對衆多想要争奪韓寶首級的友軍。
但事情并沒有按照賈岩與威遠軍諸将所設想的方向發展。
韓寶一眼就能看透宋軍的疲敵之計,而宋軍諸将,心中亦各有算盤。
幾次沖蕩,眼見着宋軍一直避免正面接戰,韓寶立即便明白了宋軍的打算,他在心中冷笑一聲,揮棒将一個躲閃不及的宋軍打下馬去,突然連聲高呼:“南朝無人乎?可有宋将敢與韓某一戰?!”“南朝無人乎?可有宋将敢與韓某一戰?!”
他聲如洪鍾,在戰場之上接連大喊,周邊半裏的宋軍,都聽得清清楚楚,這種赤裸裸的挑釁,頓時令宋軍諸将盡皆變色。即便明知他這是激将之計,但是,正自覺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宋軍諸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甘願受此羞辱。
賈岩與威遠軍諸将正暗暗叫苦,姚雄已最先按捺不住,大吼回罵:“老賊欲速死麽?!還敢大言!”提槍縱馬,率領麾下人馬,朝着韓寶殺了過去。
頓時,便如捅了馬蜂窩一般,宋軍諸将都知道姚雄素有勇武之名,他帶過來的人馬,又是除威遠軍外最多的,全都生怕被姚雄搶了大功,悔之無及,再也不敢留力,一齊呐喊着殺上前去。便連賈岩也不敢再多想,大旗一揮,率領一衆參軍、親兵,一齊殺了過去。
這正韓寶所期待的。
他已懷殉死之志,更不指望有奇迹發生,隻想在臨死之前,轟轟烈烈的戰鬥一場。眼見着各路宋軍自四面八方沖來,韓寶不僅毫無懼色,反而仰天長嘯,高舉大棒,大吼着催馬迎戰。
沖在最前面的是橫山蕃騎的兩員騎将。二人立功心切,拖着大刀朝韓寶沖去,剛到韓寶跟前,便聽韓寶突然一聲大吼,驅馬疾沖,手中的狼牙棒朝其中一人狠狠砸去,那宋将被他吼聲吓得一驚,待回過神來,隻見一根狼牙棒帶着刺骨的寒風朝面門砸來,慌忙舉刀招架,但長刀剛一碰到韓寶的狼牙棒,便被砸飛了去。他不料韓寶激戰許久,還有這麽大力氣,不由大驚失色,見狼牙棒砸飛長刀後,來勢不減,慌忙一個後仰,使了個鐵闆橋的功夫,堪堪避開這一棒,但驚魂未定之際,剛想起身,便覺胸口被重物擊中,整個人竟從馬上被擊飛了出去——原來卻是韓寶身後一名親兵用狼牙棒給補了一下。
韓寶這一棒擊出,雖然并未擊中那員宋将,卻是頭都不回,又一棒,砸向另一名宋将,那宋将完全被韓寶的威勢吓傻了,竟然呆立在那兒,眼睜睜看着狼牙棒砸向自己的腦袋,連都躲閃都不會。虧得此時從他身後又沖出兩騎宋将來,兩杆長槍遞出,一槍刺向韓寶的面部,一槍卻刺向韓寶的坐騎,皆是攻其必救,迫得韓寶收棒招架,幾名橫山蕃騎才慌忙沖過來,将他拉了回去。
韓寶冷哼一聲,身後早有幾名宮分軍湧出,護在他身前,與那兩名宋将厮殺在一處。這兩名宋将,正是田宗铠與仁多觀明,二人早經一番苦戰,這時雖休息了一陣,氣力也沒有完全恢複,出奇不意的擊退韓寶之後,便覺胳膊酸痛,二人也不敢戀戰,虛晃一槍,将幾名殺過來的宮分軍讓給身後的幾名威遠軍,退入人群之中。
而韓寶也不與宋軍纏鬥,擊斃一名宋将後,眼見前面宋軍勢厚,突然撥轉馬頭,向着另一個方向殺去。那個方向卻是王贍的武騎軍與數百騎威遠軍爲主,冷不丁遼軍變向殺來,立時阻擋不住,頃刻之間便被韓寶殺出一條血路來,武騎、威遠之中,又各有幾名宋将,被韓寶打得腦漿迸裂。
不過數合之間,宋軍便接連損兵折将。圍攻韓寶的宋軍中,多的是宋軍一時名将,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一時間,在韓寶的身後、兩側,一撥撥的宋軍呼喊着緊追不舍,前方更有不知道多少的宋軍,從各個方向殺來,試圖阻截他。但這一戰,韓寶的目的,不過是要在千軍萬馬之中,殺個痛快,并無固定的沖殺方向,因此隻要發覺前方阻擋的宋軍變得難以對付,他便立即改變方向,并準确的找到另一個薄弱點突破……而宋軍兵馬雖多,卻缺乏默契,互相之間,更不免于勾心鬥角,各懷争功的心思,竟被韓寶這不足千騎的人馬,在重重圍追堵截中,蕩進蕩出,所向披靡。
倘若隻看這不足千騎遼軍的戰鬥,沒有人敢相信,這是一場宋軍大勝的會戰。
刀劍相交,箭矢如蝗,千軍萬馬之中,縱馬馳騁,快意縱橫,無人敢當一棒之威。但戰至酣時,韓寶卻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歎,老淚盈眶。
身經大小百餘戰,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那又能如何?
敗軍辱國,他韓寶,終是大遼的罪人。
他眺目四顧,日落鬥兵稀,戰場之上,其餘諸支被分割的遼軍,已經漸漸被宋軍殲滅,好幾處地方,隻餘一兩騎渾身是血的血人,猶在大呼酣鬥。他四處尋找,也找不到耶律亨的身影,又是幾次沖蕩,他才在一個宋将的馬上,看到耶律亨的人頭——他滿臉是血,雙目圓睜,似乎在告訴每一個人,心中的不甘。
韓寶心中一陣絞痛。
他别過頭去,不記得多少次的沖蕩,他的身後,追随他的将士,也愈來愈少。他這一支人馬,雖然勇不可當,但宋軍卻是人多勢衆。每一次的沖蕩戰鬥,令宋軍損傷慘重,但一樣也會有許多的大遼将士戰死,此刻,整個戰場上,猶在戰鬥的大遼将士,已然不足三百騎。
一切都将結束了。
“大遼!”
韓寶再次揮起狼牙棒,殺向前面的宋軍。
“大遼!”
他的身後,不足三百騎的将士,也一齊高呼着,催馬殺向宋軍。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沖鋒。
宋軍中軍所在高地上,王厚靜靜的望着下面的戰場,從容平靜的外表之下,難掩心中的志得意滿。大局已定!這樣一場大勝,封萬戶侯、拜樞密副使,自不在話下,更加重要的是,這場勝利,足以讓他超過他的父親王韶,甚至跻身于曹彬、狄青諸前輩之前,成爲大宋諸朝戰功首屈一指的名将。他心中反複的響起李白詠謝安的名句:“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靖胡沙。”
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靖胡沙。
在這一刻,王厚仿佛看見了謝安聽到淝水大捷的捷報時,口裏說着“小兒輩遂已破賊”,但心中實已激動得連屐齒折斷都沒有發覺的情形。今日,王厚終于明白了謝安當日的心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