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頭頂,遼軍的箭雨如蝗蟲一般的落下,身邊也不斷有袍澤中箭落馬,但他心中非但沒有半點的恐懼,反而感覺渾身的熱血開始沸騰。這種感覺……連勾欄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興奮。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靈州城下,那時候,他還不到三十歲,在劉昌祚手下,報名充當了敢死之士——那種命懸一線,提頭搏功名的感覺,讓他感覺渾身興奮得顫抖,連手中的長刀,也似乎在泣鳴。
他根本不在乎那漫天落下的箭雨,在他的眼中,隻有前面的遼軍。
越來越接近的遼軍。
“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就在與迎面而來的遼軍轟然相撞的一刹那,自黎堯臣以下,數千騎的威遠軍将士,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縱聲高呼,咆哮着殺向遼軍。
戰馬交錯而過,手中長刀揮落,砍在一名正當其沖的遼兵手臂上,巨大的沖擊力附在銳利的戰刀上,竟将那遼兵的右臂瞬間斫飛,帶着體溫的鮮血噴滿黎堯臣的戰袍。黎堯臣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又熟練的揮起長刀,劈向第二個敵人。當他将馬刀從這個遼兵的胸膛拔出,格開來自背後的一擊之時,黎堯臣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偷襲他的遼軍的慌亂。
的确是慌亂!他順勢撥轉馬頭,目光剛一接觸那遼兵的眼睛,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遼兵慌張的大喊一聲,狠狠的一抽戰馬,朝着南邊逃去。
黎堯臣驚訝的望着那個逃走的遼兵,忽然,嘴角流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
他仰首大吼。
幾乎同時,黎堯臣的身後,戰鼓的聲音,更加響了。
遼軍中軍。
韓寶騎在馬上,一手緊握着狼牙棒,臉色鐵青的望着眼前一切。
在他面前,近萬騎被趕鴨子上架的部族屬國軍,完全可以用不堪一擊來形容。宋軍僅僅是一波沖鋒,就徹底擊垮了他們那點可憐的鬥志,幾乎是轉眼之間,宋軍就取得了明顯的優勢,近兩萬人混戰在一起,但大部分的部族屬國軍僅僅是爲了保命而勉強戰鬥,還有不少人幹脆轉身逃跑。
戰場之上,逃跑是一種疾速的傳染病。
韓寶原本計劃以部族屬國軍在正面迎敵,待宋軍兵力稍疲,他與耶律乙辛隐各率宮分軍自兩翼包抄。但是那些部族屬國軍的士氣,比他預想的還要低落,戰局幾乎是迅速的急轉直下。韓寶立即就知道自己别無選擇。他不敢有絲毫的遲疑,隻能取消原定戰術,揮動旗幟,命令耶律乙辛隐率所部三千永興宮宮分軍,從右翼殺入戰場。
而韓寶自己,則親自率領僅餘的兩千騎宮分軍,在正後方押陣,射殺一切膽敢後退的人。
一群群的部族屬國軍膽戰心寒的從戰場上落荒而逃,但他們才脫離與宋軍的戰鬥,立即被身後兩千騎嚴陣以待的宮分軍無情的射殺。跑在後面的人眼見着情勢不妙,隻好又硬着頭皮殺回戰場,與宋軍厮殺。
但是,任誰也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沒有人願意爲了不相幹的大遼戰死在異國他鄉。他們兵馬雖多,但宋軍鐵蹄所向,卻莫不紛紛避讓,自右翼側擊的耶律乙辛隐部,雖然稍稍穩定了戰局,卻因爲過早投入戰鬥,又缺乏正面友軍的配合,根本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反而将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
很快,這三千人馬成爲宋軍圍殲的目标。兵馬衆多的部族屬國軍,雖然懼于韓寶的餘威,不敢逃跑,卻各自以族落爲單位聚集在一起,雖也在戰場上東馳西騁,卻隻是遠遠與宋軍往來放箭,偶爾刀劍相交,也是一擊即走,不肯與宋軍拼命。即便是一些倒黴被宋軍纏上不放的族落,也毫無戰鬥的勇氣,輕易的被宋軍擊潰,莫名其妙的死去。
這種情況,的确是無法解釋的。
同樣的是這些人,也許在别的場合,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不會遜于任何人。但是,此時,縱使是死到臨頭,他們也不願意去拼死戰鬥。沒有人願意擋在友軍的前面,每個人都心存僥幸,以爲自己是可以逃得性命的那一個,人人都害怕成爲别人的擋箭牌……
也有少數死忠于大遼的部族殊死苦戰,但是,面對着身邊各自心懷鬼胎的友軍,他們不僅僅是獨木難支,而且連一般将士的心态也受到影響。他們與得勢不饒人、越打越興奮的宋軍苦苦周旋着,一面憤怒的咒罵着、詛咒着,一個個戰袍幾被鮮血與汗水浸透,然而,他們的處境卻越來越艱難,身邊不斷的有袍澤戰死,這讓他們更加的憤怒與不甘。
站在戰場之外,可以看見,兩軍中軍交戰的戰場,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而耶律乙辛隐的三千宮分軍,便是漩渦的中心。在這個漩渦中,雙方不斷的沖殺,彼此糾纏在一起,不斷的有人戰死,鮮血混入已被踏成泥漿的雪地裏,馱着主人屍體的戰馬在如修羅場一般的戰場上,怆然悲鳴……
在漩渦中心,遼軍兵馬越來越少,而赤紅色的宋軍,卻仿佛越來越多。
此時,遼軍中軍大旗之下,自韓寶以下,兩千騎文忠王府宮衛騎軍,每個人都知道,敗局已定。
他們已是這片戰場上,大遼最後的生力軍。
在這樣的時刻,沒有一個人動搖。
暫時已經沒有人敢從戰場上逃跑,這兩千契丹鐵騎,大都已經下馬,整齊肅穆的倚馬列陣而立,許多人在默默的擦拭着自己的武器。
不知從何時起,韓寶的臉色也舒緩了許多。他一面觀察着前面的戰鬥,突然擡起手中的狼牙棒,指向混戰之中一個左突右馳,勇不可當的宋将,向左右問道:“諸公,可識得那個宋将是何人?”
他身邊已經沒有大将,隻剩十餘名偏袏将領,還有幾名文忠王府宮分軍騎将,這些人,沒有人認得幾個宋軍将領。衆将盡皆瞠目望着韓寶,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
韓寶掃視衆人一眼,卻也并無責怪之意,隻是轉頭對身邊持角的騎士說道:“吹号角罷!”
那騎士躬身領命,立刻,“嗚嗚——”的角聲,再次在滹沱河的北岸響起,兩千宮衛騎軍,開始迅速的騎上戰馬,取出大弓,拔出長刀。
一陣凜烈的朔風刮過大地,韓寶看了衆人一眼,揮起手中狼牙棒,厲聲喝道:“諸公,且看韓某取宋将首級!”說罷,大吼一聲,一騎當先,沖向戰場。
“殺!”“嗷!”“嗷!”“嗷!”“取宋将首級!”“取宋将首級!”“殺!”
頃刻間,兩千契丹鐵騎吼叫着、喊殺着,緊随着韓寶,殺進戰場。
緊接着,宋軍中軍大陣的高地上,所有各色大旗,突然一齊揮動,所有的戰鼓全部被敲響。
立時,宋軍右翼,慕容謙拔出佩刀,率領餘下的騎兵,殺向戰場;宋軍中軍,賈岩接過部将遞來的長槍,率領直屬親兵,大吼着殺進戰場;宋軍中軍步軍卻月陣,在戰鼓聲中,陣門全開,何畏之、和诜、褚義府諸将,紛紛自陣中殺出,在他們身後,是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一萬八千餘名步軍……不複列陣,漫山遍野的殺向戰場。
此時,戰術已經沒有意義。
首先覆沒的是蕭垠部。
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蕭垠一部,在武騎軍與橫山步卒的夾擊之下,雖然拼死力戰,但終究是寡不敵衆,最終被宋軍淹沒。然後武騎軍與橫山步卒立即合兵一處,與姚雄橫山蕃騎合擊蕭垠。可憐蕭垠,在大遼也是赫赫名将,卻戰殁于亂軍之中,殺死他的,不過是武騎軍與橫山步軍的幾個無名小卒。爲了争搶蕭垠的首級,十幾名宋軍大打出手,最終,蕭垠的首級落入一個叫李威的武騎軍守阙忠士之手——戰後論功行賞,憑此首級之功,李威竟被超擢九級,由一個不入流品的節級,一舉升至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
數萬宋軍将士都已經意識到,他們将收獲一場自大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勝。
各種各樣的得意忘形,爲了争功而引發的混亂……戰鬥還沒有結束,這樣的事件,便到處發生。但是,此時已經沒有什麽能阻止這場大勝的到來。
幾近徹底殲滅蕭垠部後,武騎軍與橫山橫軍再次合兵,在慕容謙親自率領下,殺向耶律享部。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與耶律享部接觸,遼軍的中軍已經先崩潰了。
眼見着雄武一軍與鎮北軍近兩萬名步軍如狼似虎的殺入戰場,早就沒了鬥志的部族屬國軍再也管不了那麽多,别說此時他們後面已經沒有他們畏懼的韓寶押陣,縱使韓寶仍然在後方,他們多半也會落荒而逃。沒有人知道是哪個部族最先逃跑,但潰敗便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擴散開來。至少七八千騎部族屬國軍,争先恐後的向着身後的滹沱河逃去,人馬自相踐踏。這些部族屬國軍,在與宋軍戰鬥時毫無戰意,但當前面有擋着自己逃命的友軍時,卻頓時變得兇殘悍勇,毫不猶豫的拔刃相向。
多達七八千騎的人馬亂糟糟的湧到滹沱河的冰面上,還沒有完全凍實的河面很快便支撐不住,河冰在衆多人馬混亂的踩踏下裂開,河面不斷傳來危險的喀嚓聲,但是,一片人吼馬厮的混亂中,别說根本無人注意,便是注意到了,也沒人有辦法。
當這些潰兵到逃到滹沱河的中央時,隻聽到幾聲沉悶的冰裂聲,河面之上,一塊接一塊的河冰被踩沉,數以百計的潰兵,連人帶馬,咕隆着沉了下去。頓時,人群之中,到處都是呼喊救命聲、慘叫聲,還混雜着落水的遼兵在冰水中拍打掙紮的聲音,數千人馬互相推攘,打罵,一片混亂。
遼軍中軍的潰敗同時向兩翼蔓延,在左翼苦戰的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眼見中軍大敗,韓寶陷入宋軍的重圍當之中,立即抛下所部的部族屬國軍,率領麾下僅餘的兩千餘宮分軍,紅着眼睛向中間戰場殺來。
而在右翼與姚麟的雲翼軍陷入混戰的耶律雕武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盡管面對雲翼軍,他的積慶宮宮分軍并未露出敗象,但是,一看到中軍潰敗,耶律雕武立即果斷的丢下了他的部隊與将旗,率領數百騎親信,向着東北方向突圍而去。
五六千名積慶宮宮衛騎軍,許多人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主将已經丢下他們逃跑,尤在奮力死戰,但當這個消息很快傳開之後,遼軍右翼立即也崩潰了,有人直接向後方向逃跑;有忠心的将領率領着親信拼命殺向中間,試圖與韓寶會合,也有人幹脆向宋軍投降……
此刻,在宋軍這一方,雖然早有預感,他們也一直占據着主動,并不能算毫無心理準備,但是,當這樣一場大勝真的出現時,即便是姚麟這樣的宿将,也激動得無法自己。眼見着遼軍敗局已定,姚麟一把抓住自己的副将,匆匆将指揮之權移交,然後自己率領着身邊數百名親兵、親信,拍馬一頭殺向威遠軍的戰場。
沒有幾個人可以拒絕封侯的誘惑。縱使是已有爵位者,也一樣爲之瘋狂——按着大宋熙甯、紹聖間新定的法令,已經封侯者再立可封侯的大功,也可以選擇推恩給自己的直系親屬。
韓寶的首級,意味着封侯與白銀一萬兩。
至少半數以上的宋軍中高級将領,此刻眼中唯一能看見的,隻有韓寶的首級。
而絕大多數的宋軍将士,則争先恐後的四散追殺着向着滹沱河潰逃的遼軍,一個普遍的遼兵首級值一萬文,生得戰馬一匹值三千文。面對着隻想奪路逃命,完全喪失了抵抗力的遼軍,這幾乎已成一場盛宴狂歡。
在追殺當中,數以千計的遼軍在滹沱河的冰面上,擠踏淹死,河冰之上,到處都是屍體。
戰鬥唯一還沒有結束的地方,在戰場的中央。
依然還有五六千騎的宮分軍,在拼死戰鬥。他們四周,是數不清的宋軍,有騎兵,也有步兵,密密麻麻。宋軍将他們割裂開來,迫使他們分成數支部隊各自爲戰,每一支遼軍,多者不足兩千,少者不過數十騎。
這是絕望的戰鬥。但是,這些契丹的戰士,不肯選擇逃命。
并非是爲了所謂的“榮譽”。
這樣的大敗之中,他們已經沒有榮譽可言。
他們戰鬥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個騎着黑色戰馬,揮舞着狼牙棒的男人,還在戰場上馳騁!
此刻,韓寶的狼牙棒上,沾滿了鮮血、腦漿。他這般在亂軍之中,不知道反複沖蕩了多少次,死在他棒下的宋軍大小将領,至少也有十多個。盡管如此,依然有數不清的宋軍将領,從四面八方,前赴後繼的向他殺來。
混戰當中,他與耶律乙辛隐、耶律亨都曾經短暫的會合,但很快又被沖散。宋軍中,依然還有頭腦冷靜的将領存在,或許,這隻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戰術素養,數量占據優勢的宋軍,有意識的将這些猶在抵抗的遼軍分割,重重圍困,各個擊破。
深陷在宋軍的兵海泥淖中,盡管不斷有遼軍殺進來,與韓寶會合,但每一次沖蕩,都又有人戰死、被分割,在韓寶的身邊,追随的将士,已不足千騎。
但這千騎戰士,奮起餘勇,仍可以在宋軍的重重包圍中,所向披靡。
這個時候,韓寶也真正的将一切置之度外。
耶律乙辛隐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請他突圍;耶律亨拼命殺進重圍,身中十餘創,渾身是血,見着他,第一句話,也是請他突圍。
但韓寶都拒絕了。
盡管宋軍皆欲取他首級而甘心,但如果隻是率數十騎親信突圍保命,仍然是很大機會的。隻是,敗軍辱國,他有何面目回去見他的皇帝?!有何面目回去見戰死在滹沱河的數萬契丹戰士的家人?!
三軍将士,皆可突圍,爲大遼多保存一個人材,便是一個。
爲了令耶律乙辛隐保住性命,韓寶便在亂軍之中、戰馬之上,扯了一塊白布,蘸着鮮血,匆匆寫了一封隻有幾行字的遺表,令耶律乙辛隐帶回大遼,代呈大遼皇帝。耶律乙辛隐這才含淚答應突圍,此刻他已經看不見耶律乙辛隐的身影,大約已經潰圍而去。這讓他心中安慰幾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