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上,不止是橫山蕃軍不斷的高呼着“大宋萬歲”;遼軍也在不斷的大聲吼叫着,他們吼的什麽,唐康完全聽不懂。也許,倘若他能聽得懂的話,那他便會更加清楚爲何這場戰鬥如此艱難——那些遼人,用不同的語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話——“惟勝可歸!”
隻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軍前軍。
迎風飄揚的雙戟熊戰旗下,和诜與褚義府默默的注視着西方的戰場,兩人的臉上,最初的震驚之色早能褪去,神色也變得平靜。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複雜的東西。
“有一個多時辰了吧?”和诜突然說道。
“一個多時辰了!”褚義府感歎的回了一句。
和诜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軍将士,又将目光移向褚義府,卻沒有說話。但這其實也不用多說,褚義府也明白他想說什麽。他嘴唇動了一下,終于還是搖了搖頭,說了句:“咱們做不到。”
和诜也苦笑着點了點頭,自從雄武一軍裝備火炮以來,臉上頭一次出現落寞的神色。仿佛不想讓這個問題影響自己,和诜生硬的移開了話題,突兀的說道:“應該都是強弩之末了……王大總管也該……”
但他說到這兒,卻突然自覺失言,趕緊閉上了嘴巴,隻是下意識的,他仍是轉頭向後方的高地看了一眼。隻要想想戰場西側正在發生的那些惡戰中居然有唐康這樣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時的官職,在大宋朝禁軍中,也絕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比王厚更有權勢——而這樣一個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訴他橫山蕃軍的實情……這般手段,隻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诜打個寒戰。
他不知道唐康以後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但有一點和诜是清楚的,王厚也罷,唐康也罷,這兩個人,他誰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軍後方的一塊高地上,宋軍中軍。
王厚的身後,一左一右并立的,分别是骁勝軍都指揮使李浩與威遠軍都指揮使賈岩。兩人皆目不轉睛的眺望着右翼的戰場。
賈岩披着一襲黑色的披風,裹着绯紅色的戰袍,戰袍裏面是先帝高宗皇帝親賜的一副内甲。他身體略有些發福,臉色也較年青時要白潤了幾分——單從面貌上,很少有人會想到,賈岩竟然是以鐵腕治軍而聞名陝西的。中軍行營諸将,大抵都聽說過賈岩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當年年紀輕輕,便受當今右相石越之命,守衛慶州,甚至敢于反對石越的命令……這些在軍中,如今皆已成爲傳奇。
但當衆将,特别是許多年輕的校尉終于見着賈岩本人時,卻不免都有些失望。賈岩看起來謹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種會爲了勝利,爲了大義而挺直腰闆着臉與上司争論,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許多人甚至會奇怪威遠軍諸将對賈岩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形于顔色的敬畏。
宋軍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賈岩與唐康是莫逆之交,這些人開始還擔心賈岩會跟王厚翻臉,至少是會有所表示——在橫山步卒那驚世駭俗的舉動之後,甚至連李浩都跟王厚唠叨了半天,其不滿之情,溢于言表。這讓衆人都頗覺意外,李浩與唐康此前雖然是搭擋,但衆将都以爲那隻是利益之交,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卻不想骁勝軍諸将,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對唐康竟然都頗爲維護——但是,賈岩一直都隻是默默的觀察着右翼的戰局,連話都不曾多說一句。
衆人也很難知道,究竟是軍中那些流傳的故事原本就不盡不實,還是十幾年的身份地位的巨變,讓賈岩發生了改變?
衆人所能确信的,隻是大總管王厚對賈岩的确頗爲信任,王厚甚至經常會主動詢問賈岩的意見,如此待遇,是其他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遼開戰以來,威遠軍幾乎完全沒有參加過任何重要的戰鬥,但王厚卻一直将之當成自己的中軍。在西軍中,威遠軍聲名一直遠遜于龍衛、雲翼諸軍,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種師中,對此卻似乎從無異議。
不過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與賈岩、李浩一樣,都集中在右翼的戰場上。
整個右翼的戰場,泾渭分明的分成兩塊。
西邊是姚雄率領的橫山蕃騎與蕭垠親自統率的兩千多人馬的戰鬥;東部則是兩千多遼騎與七千橫山步卒的戰鬥。仿佛有什麽人在兩個戰場之間劃出了一條無形的鴻溝,無論是蕭垠還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遠離着橫山步卒的戰場。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在兩支騎兵的對戰中,兵力占優的姚雄同時占據着明顯的優勢,但離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還遙遙無期。而在橫山步卒的戰場上,經過一個時辰的血戰之後,橫山步卒的死傷至少已經超過兩千人,雖然遼軍也有六七百人的傷亡,但勝利的天秤,已經漸漸開始向遼軍傾斜。
橫山步卒的确勇悍,但巨大的傷亡一樣會打擊到他們的士氣,而且他們的體力也終會消耗殆盡。此外,随着傷亡的增大,對于橫山步卒戰鬥力的削弱,也更甚于對遼軍的損害。
“民瞻以爲如何?”突然,觀戰的王厚回過頭來,望着賈岩,有些突兀的問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約而同的一跳,轉頭望向賈岩。
賈岩卻沒有馬上回答,又遠眺了一會右翼戰場,才緩緩回道:“慕容總管将姚毅夫調教得不錯,姚武之該多謝他……”
遼軍中軍。
一直面色凝重的耶律乙辛隐臉上終于露出笑容,“晉公,那些蠻子到底是要撐不住了……”
但他的話未說完,笑容卻凝在了臉上。他看到韓寶臉上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晉公?”耶律乙辛隐小心翼翼的又喚了一聲。
韓寶轉頭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說道:“倘若換一個戰場,那些橫山步卒,已經是赢了這一仗了。”
聽韓寶說起這個,耶律乙辛隐亦不由黯然,韓寶的意思他當然明白。此時與橫山步卒的那兩千多騎兵,簡單的目測,也知道傷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戰鬥中,這樣的傷亡是很難承受的。
他又遠眺一眼西邊戰場,忍不住歎道:“晉公,我軍背水一戰,退無可退,即便傷亡慘重,爲求一條生路,将士仍自奮戰。此是兵法上所謂的‘哀兵’,便是戰至最後一人,亦是不足爲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說勝券在握,亦是暫時占據上風,末将看那些橫山蠻子,傷亡亦近三成,将士猶無退兵之意,若南朝軍隊盡是如此,委實可懼。”
“那倒是你多慮了。”韓寶目光移至對面宋軍中軍所在,淡淡說道:“治軍不過治心,這天底之下,不管大遼、大宋,還是黨項、高麗,人心是一樣的。兩軍對壘,處于相對弱勢的一方,總是能承受更大傷亡,否則便隻能怪那統軍之将治軍無方。而占據優勢的一方,不管将領多麽能幹,将士們也總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謂‘驕兵必敗,哀兵必勝’之說。這亦不過是人之常情,無法算計的,上位者或許以爲普通将士不過蝼蟻,哪怕與敵人同歸于盡也無所謂,然對于普通将士來說,他們自己的性命總是最珍貴的,處于劣勢時,可能無暇計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這一方居于優勢時,不論上位者如何計算,他們總不免會有意無意的有所保留。這種人心的變化,不論何時,都是不會變的。”
“那爲何?”
“南朝那些橫山步卒能承受如此傷亡,絕非因爲他們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便不知珍惜生命,隻不過因爲他們是步軍,當他們主動向騎兵沖鋒,與騎兵野戰之時,他們是同樣将自己置于了‘哀兵’的位置。當然,這也是慕容謙治軍有方……但不管慕容謙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橫山蕃騎與橫山步卒一樣拼命。”
耶律乙辛隐細細咀嚼着韓寶這番話,又看看西邊的戰局,心中突然一陣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韓寶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禮,鄭重說道:“末将今日得聞兵法之道,請晉公受末将一拜。”
韓寶詫異的看了一眼,卻也坦然受了這一禮,沉默了一會,才惋惜的歎道:“将軍雖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隐淡然一笑,打斷韓寶,笑道:“朝聞道,夕死可也。”
韓寶此前從未想過這耶律乙辛隐竟有如此氣度,不由微微一怔,過了一小會,才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橫山蕃騎的騎将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将門後起之秀,聞其用兵,剛猛兇悍,膽大包天,有乃父之風,當日慕容提婆便敗于他手。然以今日所見,他在慕容謙麾下,恐怕學了不少在他父親那學不到的東西。他今日雖官爵不高,然他日必成我大遼勁敵。”
“他率四千蕃騎,被蕭垠二千餘騎糾纏了一個時辰,卻始終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橫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勢岌岌可危,他卻能一直忍住不沖過去……在局外觀戰,大概多數将領都能看出來,那七千步卒便是一個大泥潭,姚毅夫這四千蕃騎隻要沖進去,便等于陷入一個泥潭中,雖然能令友軍立即轉危爲安,他這四千騎兵,必然陷入混戰當中,散亂難聚。而蕭垠苦苦支撐,也便是爲了這一個機會,那七千步卒乃是友軍,姚毅夫除非是敵我不分的亂殺,否則一沖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蕭垠卻可以尾随其後,來一次完美的側擊,一錘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縱然是明知這些結局,便換上我,若年輕二十歲,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性。此時早就不管不顧,殺了過去,先替友軍解了眼前之厄再說,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戰,兵力也仍然占優,而蕭垠縱然側擊,略有防備,亦未必便能得逞……”
韓寶有些象自言自語,也有些象是對耶律乙辛隐分析,他臉色沒有任何的變化,語氣平淡的說着這些話,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隐不安的看着韓寶,韓寶的話思路清晰,一針見血,然而,這正是極大的反常,在平時,韓寶是不會與他們如此詳細分析什麽的。
這讓他感到有些不習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韓寶說道:“不管怎麽說,隻要那些蠻子撐不住……”
但他話未說完,便韓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心頭仿佛有一道閃電霹下,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連忙轉頭,死死的盯着西邊的戰場。
橫山蕃騎的戰馬……
蕭垠麾下遼軍的戰馬……
正在激戰的遼宋兩軍将士,他們胯下的戰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觸目驚心。他移目四顧,這才赫然發覺,宋軍的戰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壯,而遼軍,絕大部分的戰馬,比宋人的馬都要瘦上一圈。
這是長期征戰兼糧草不足造成的結果,按理說,包括耶律乙辛隐在内,所有的遼軍将領,都早已知曉,但這個問題雖然是一個隐憂,卻似乎并不是一種十分明顯的嚴重威脅。因爲一直以來,它沒有真正成爲一個問題。
但此刻,這個問題突然變得緻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日整整一天的奔跑、戰鬥,然後是今日一大早的雪地行軍,再加上一個時辰的激烈戰鬥,這已經讓戰馬開始顯出疲态來。而遼軍削瘦的戰馬,比之宋軍肥壯的戰馬,這個問題明顯更加嚴重。這半年多的仗打下來,韓寶麾下的這幾萬遼軍,雖然名義上可能還有一人兩馬,甚至有些人還有三馬,但實際上,因爲糧草不足,加上戰死、受傷、疾病,各種損失下來,所謂的“一人兩馬”,其中的一匹戰馬,也多半是已經被暫時當成馱馬使用,如今已沒有幾個人還能奢侈的帶着兩三匹戰馬沖鋒,在戰鬥中換馬……即便要換馬,也要先退回陣中。但宋軍豈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因此,究竟是那些橫山步卒先支撐不住,還是遼軍的戰馬先支撐不住,這已成了一件誰也預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來,形勢對于遼軍,便變得極爲不利。
蕭垠部擊敗橫山蕃軍的希望早已破滅,而此刻,用蕭垠部将橫山蕃軍一萬一千餘人馬消耗、拖成強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樣變得遙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确已是強弩之末,但那根本無關緊要。姚雄的四千蕃騎尚還生龍活虎,反倒是蕭垠部可能突然崩潰。
那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發生的。
意識到這些,耶律乙辛隐便已經明白,韓寶幾乎已經沒有選擇,他将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來……若蕭垠能将橫山蕃軍,特别是那四千蕃騎,拖到強弩之末,那遼軍便将擁有一個機會,隻要韓寶能抓住那個時機,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軍将立刻形成潰敗之勢,這種潰敗一旦發生,不可避免會波及到宋軍整個右翼,這種情況一旦發生,越是臨時拼湊的部隊越是難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精銳的軍隊,也一樣會被友軍拖累。
然而,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軍沒有給他們任何的機會。甚至他們都沒能迫使王厚、慕容謙出招。反而,他們必須先防止蕭垠的崩潰,避免頃刻之間全線潰敗的結局出現。
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機會爲了勝利而戰。
盡管此前他們戰勝的機會也不大,但是,機會不大,與沒有機會,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隐默默的轉過頭來,望着韓寶。
韓寶也正好轉過頭來,朝他微微點頭,旋即坐直了身子,冷聲喊道:“揮黑旗!”
頃刻之間,便聽到角聲大作,前軍主将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躍身上馬,高聲大吼,麾下五千鐵騎,朝着左邊的戰場急湧而去。
這邊遼軍号角未歇,對面的宋軍也是鼓角長鳴,五色旗舞。先是宋軍右翼中,武騎、龍衛兵分兩路,氣勢洶洶朝着蕭垠、耶律亨部撲來;緊接着,宋軍左翼的雲翼軍也吹響了号角,數千騎兵,朝着耶律雕武部緩緩逼近。在雲翼軍出動的同時,宋軍中軍之中,也是号角齊鳴,宋軍的卻月車陣陣門大開,賈岩披挂上馬,率領着威遠軍近萬騎兵,自陣門魚貫而出,朝着韓寶的中軍逼來。
便連韓寶也沒想到,王厚竟然會選擇這個時機決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