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赢不要緊。王厚手中的籌碼遠比韓寶豐厚——即便犧牲掉橫山步卒,若能換來保全大宋精銳馬軍的實力,對于王厚來說,也是根本不需要猶豫的決定。不僅僅是橫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軍都一樣,隻要對保存精銳馬軍有利,步軍犧牲多少都是可以的。這隻是一個簡單的利益取舍——步軍可以很快重建,但馬軍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軍;但馬軍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夠的戰馬,有戰鬥力的馬軍,也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遼軍拿出來打頭陣的,雖然明顯不全是宮分軍,也一樣是它精銳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橫山蕃軍來消耗掉遼軍的精銳戰力,打擊遼軍的士氣。這七千橫山步卒,說是“填溝壑者”亦不爲過。
但他一樣明白,韓寶打的主意與他差不多。
隻不過,韓寶的處境比他要艱難。所以,韓寶派出來的“填溝壑者”,隻能是五千精銳的騎兵!韓寶也未必指望這五千精兵打赢,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軍右軍的實力。這自然不是說韓寶想拿五千精兵與七千橫山步卒兌子,在韓寶的心裏,除了這七千步卒,宋軍至少還要饒上幾千騎兵——如此一來,他就有機會集中力量,對宋軍薄弱的右翼,發動雷霆一擊。
兩人都是極聰明的人。當韓寶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軍的罩門在哪裏——慕容謙統領的右翼,兵馬雖多,但卻是各支不同的部隊臨時拼湊而成的。不要說配合默契,如武騎軍與龍衛軍之間,隻怕是連彼此的旗号都不太熟悉。而韓寶想利用的,正是宋軍的這個弱點。
而倘若能擊潰慕容謙那由數支部隊拼湊而成的右翼,那麽韓寶就能得到一個翻盤的機會,從容退入河間府自然不在話下,王厚親領的中軍與姚麟的左翼,亦難以獨善其身。
韓寶的意圖雖然清楚,但王厚也沒有更多的辦法。他若事先加強慕容謙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會削弱,韓寶就可能随之改變主攻的方向。這是臨陣決戰,講究的是随機應變,很難事先準備得面面俱到的——所謂的面面俱到,就等于處處皆破綻,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對于布陣的大将來說,關鍵不在于大陣某一處的薄弱,而在于知己知彼,從而掌握那個度,要薄弱到恰到好處。隻是這個“度”,便完全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絕大多數人最後都不免于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以王厚的能力來說,若放在周秦以來的名将中,他大概是排不上号的。即便勉強排得上号,他也絕對不是那種以巧妙運用兵力而出名的類型。遠的不說,這方面他的能力,隻怕還在對面的韓寶之下。
但他的長處,卻在頗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籌碼,又實在比韓寶多太多。
橫山步卒打不赢當然不要緊,但若一戰而潰,那他王厚從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贻笑萬年了。隻是這種事卻不可能發生,因爲如王厚這樣的将領,也許永遠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樣的經典戰例,但同樣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如宋襄公、符堅們一樣,成爲後世的笑柄。
爲了确保萬無一失,當這七千橫山步卒開始沖鋒的同時,姚雄亦率四千蕃騎撲向遼軍側翼。
從一開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橫山蕃軍步騎一萬一千人打前陣的主意。
隻不過,區區四千蕃騎的進攻,又如何會有七千步卒向騎兵的沖鋒來得讓人震撼?尤其是在宋軍中!這個時候,每個人聚精會神關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運。
對于遼軍來說,蕭垠并非沒有注意到這四千宋騎,在中軍指揮的韓寶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個戰場上,宋軍兵力占優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蕭垠不可能指望從韓寶那兒得到援軍。他所處的位置雖然至關重要,卻也隻是戰場的局部,倘若韓寶爲此臨時增加兵力,不僅會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還會讓遼軍的局面更加被動。
而蕭垠心裏是知道自己這五千人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勝,也要用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軍的右翼,爲全軍赢得一個翻盤的機會。這些話,韓寶沒有說出來,但他心裏十分清楚。對于蕭垠來說,能追随韓寶這樣的主帥,他願意一死以報韓寶。一切毋須多言。
因此,他隻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騎,而寄希望于用一次沖鋒擊垮面前的南朝步軍,他們看起來陣形散亂,完全經不起一擊之威,然後再去對付那四千騎兵。
但是,這些南朝步卒的沖鋒,的的确确将蕭垠都吓了一跳。
而第一次沖鋒,雖然給宋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卻完全沒能擊垮他們,看起來反而讓那些蠻子更加瘋狂。
有幾分狼狽的蕭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攔截姚雄的四千蕃騎,以防受到宋軍的側擊——而他麾下的遼軍,統共也不足五千騎。
如此一來,七千橫山步卒的當面之敵,實已不過兩千數百騎。
盡管如此,卻仍然很難說哪一方更有優勢。
縱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結陣而戰的步兵,依舊未必能戰勝騎兵。更何況,遼軍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殺出一出生路的絕境,在絕望之下,他們同樣展現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面。
交手之後,劉延慶很快便明白,他面前的敵人,每個人都有着豐富的戰鬥技巧與實戰經驗,而且有着不遜于宋軍的絕死的勇氣,惟一的弱點,便是此前他們明顯不是屬于同一支軍隊,配合生疏,因此,雖然他們懂得要十餘人、數十人的聚集起來反複沖殺,可這兩千數百餘騎,卻終究不能形成一種力量,尤其在分兵之後,遼軍便完全陷入了與橫山蕃軍的混戰當中。
而在劉延慶四周,那些橫山步卒看起來全都進入了一種狂熱的狀态。仿佛從敵人的頸部、胸膛激噴出來的熱血,能加劇他們的興奮,盡管己方死傷累累,但從他們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懼意。
砍倒一個遼人,轉瞬之間,便被另一個遼人殺死。
餘下的人卻仍然在繼續戰鬥,他們将長弓與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緊握着刀斧劍锏,大吼着沖向那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遼兵。他們的戰術十分簡單,一個人吸引遼兵的注意,另外一個或者兩個人趁機殺傷遼人的戰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遼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難以全身而退。每擊倒一名遼兵,都有兩到三名橫山步卒戰死或重傷。
地面,殘雪和着鮮血,被人馬踐踏成泥,泥漿都成殷紅。
在戰場的另一處。
仁多觀明與田宗铠各騎大馬,一人一杆長槍,正被五個遼兵圍攻着。
從橫山步卒沖向遼軍的那一刻起,田宗铠整個人便似燃燒起來一般,因爲橫山步卒的陣線比較松散,放開胯下戰馬任其疾馳的田宗铠很快便超過了前面的步卒,竟沖到了最前頭,和遼軍厮殺在一處。他這舉動将唐康吓得不輕,連忙叫仁多觀明帶了十來人去策應田宗铠。
唐康本來自帶了一些親兵,昨日分兵之前,慕容謙又從自己牙兵中,挑了十個好手,借給唐康,戰鬥之前,那蕃将軍又撥了五十名精銳之士,暫充唐康親衛,因此他身邊也有百來人馬——這等惡戰,自然不能說什麽萬無一失的話,但身邊有百來名精銳死死護衛,仍是要安全許多。而田宗铠又是唐康部将,留在他身邊作戰,是天經地義的,誰曾想他自己便這麽沖了出去,拉都來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邊的劉延慶命苦,幾波遼兵沖蕩,他竟然也與唐康失散了,隻能自己拼命。
此時仁多觀明、田宗铠二人與唐康之間,在一片混戰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對方。唐康撥給仁多觀明的十名親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經戰死,兩人披的铠甲上,至少都插了十來枝箭矢,铠甲外的戰袍,血迹斑斑,身上挂彩之處,更不知道有多少,臉上也是鮮血和着汗水,面目全非。
不過二人也着實勇猛,兩杆長槍,合計已挑落了七八個遼兵。田宗铠更是越戰越勇,亂戰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蕭垠麾下五騎将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個千人隊來襲擾橫山蕃軍,田宗铠那時候便已記下他身形,此時混戰之中遠遠看到他在宋軍中縱橫馳騁,立時便将他認了出來。他也不管身邊已隻有仁多觀明一人,一撥馬頭,便朝胡沙虎奔去。哪裏料到,雖在混戰之中,但橫山步卒中騎馬者本來就少,二人風頭又太勁,早被一些遼軍盯上。那些遼軍都以爲他二人必是橫山蕃軍中的大将,田宗铠還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遼兵一齊攻了上來,團團圍住,仁多觀明見勢不妙,連忙驅馬過來解圍,誰知這五名遼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個部落,配合默契,将二人殺得左支右绌,幾乎招架不住。兩人眼見敵衆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欲與之糾纏,不想這五人經驗也非常豐富,田、仁往東奔,五人便跟着往東奔,田、仁往西馳,五人也跟着往西馳,端得是如影随行,怎麽也甩不脫,湊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還嗖嗖射幾枝冷箭,讓人防不勝防。
這七人在戰場上左突右馳,從東殺到西,從西殺到東,七人所至之處,無論宋遼,衆将士紛紛避讓,久戰之下,眼見胡沙虎早已蹤迹不見,田宗铠心頭火起,朝仁多觀明打個眼色,突然勒馬停住,大吼一聲,手中長槍抖了個槍花,反身殺向五人。那五名遼軍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煩,見田、仁多二人停下來邀戰,頓時大喜,唿哨一聲,五人五騎,又忽的圍了上來,七人再次戰到一起。
這一番惡戰,不知道又殺了多久。仁多觀明雖然此前也頗經過幾次惡戰,卻到底年少,耐力不足,開始時随田宗铠殺得痛快,但先前用力過甚,久戰下來,終于漸覺雙臂疲憊,長槍舞動已不似先時靈動。而田宗铠雖是每出一槍,必大吼一聲,一聲更高過一聲,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觀明抽空細看,見田宗铠雙目通紅,手中每一槍刺出,都是兩敗俱傷的打法,虧得那五名遼軍自覺勝券在握,斷不肯和他拼命,才未受重傷,但他心裏清楚,田宗铠這般打下去,實已是強弩之末。隻是仁多觀明舉目四顧,目光所及,戰場之上,每名宋軍将士都在與遼軍苦苦厮殺着,誰也分不出手來支援他們,在遠處,王厚與慕容謙的将旗,依然不如動山。
事已至此,仁多觀明也沒什麽辦法,隻能咬牙強撐。
無論如何,倘若就這麽死在這兒,死在五個無名之輩手中,仁多觀明是絕不甘心的。但是戰争就是如此,在這戰場之上,沒有因爲他叫仁多觀明,便必須有一種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隻能咬緊牙關,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這個時候,先前因爲橫山步卒主動向遼軍沖鋒而帶來的那種興奮與刺激,在仁多觀明的心中,早已蕩然無存,心中餘下的,便隻有一種求生的渴望。
絕不能死在這兒!
耳邊依然不時的響起那些橫山步卒“大宋萬歲”的呼喊聲,還有田宗铠一聲聲的怒吼,但仁多觀明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哪來的力量,他隻覺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閃賺、吃槍、還槍,都讓體力急速的從身體中流失,漸漸的,他開始有一種臂似千鈞的感覺,手臂變得沉重,完全是靠着從小訓練的本能,勉強躲開那些遼人的攻擊。
差不多的時間。
唐康接過一個親兵遞過來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來,張弓搭箭,冷靜的瞄準不到二十步外的一個遼兵,弓弦輕響,利箭破空而出,但卻無人應聲落馬——這枝羽箭意外的射偏了。
唐康緊抿雙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來。
雖然身邊仍超過百名精銳兵士護衛,但在這混戰的戰場上,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卻同樣也會成爲更顯眼的目标。那些遼軍隻需看到見唐康,便知道這兒有南朝的重要将領,一波波的遼軍,如飛蛾撲火一般,前仆後繼的向着這裏沖殺。
同樣,率領着這麽多的人馬,唐康也是四處尋找着遼軍的騎将。
不約而同的,雙方都是對手眼中上等的獵物。
慕容謙借給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将唐康圍在中間,用身體構成一道盾牌。他們每個人都披着精良的甲胄,一般騎兵射出的箭矢,穿不透他們的盔甲,但他們的這種保護,讓唐康也頗爲無奈——在這十人的護衛下,他隻能選擇用弓箭作戰。唐康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但這的确不合他的心意。
不過,此時唐康已經完全明了慕容謙的先見之明。
他已經連續射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戰鬥中,六十枝箭夠弓手們射上整整一天——實際上,這樣的機會也極少,大宋禁軍步軍的弓箭手們,便根本不會随身攜帶六十枝箭。
開始時,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發百中,現在,二十步外,他都能射偏。
與之相對的,戰鬥開始時,他身邊的護衛超過一百名,而此刻,他身邊隻有不到三十名将士,人人帶傷,疲憊不堪。連慕容謙派來的十名牙兵,也已經戰死三人。
這不足三十名護衛,正和十幾名遼軍,拼死苦戰着。
這十餘騎遼軍,應該是遼軍某個騎将與他的親兵衛隊,其骁勇善戰,至少不下于拱聖軍。而唐康身邊,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謙派來的那七名牙兵有馬,其餘都是步兵。到了這個時候,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投入了戰鬥,再也沒有人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但唐康心裏也很清楚,他已經沒多少力氣拿起武器來格鬥了。
這場戰鬥的時間并非很長,打到現在,也應該隻有一個時辰左右,但雙方從一開始,都是用盡全力,想要一舉緻對方于死地,也許是絕境之下的爆發,也許是被橫山步卒激起了骨子裏的悍勇之氣,混戰之中的遼軍,竟然也經常使用同歸于盡的戰法。一個時辰的激戰,雙方連一點喘息之機都沒有,往往剛剛僥幸殺死前一個敵人,後一個敵人便接踵而至,稍一松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經親曆過各種激烈的戰鬥,從苦河到滹沱河,轉戰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惡戰沒有見過?但如今日這樣的戰鬥,卻仍是頭一次遭遇。橫山蕃軍的瘋狂、遼人在絕境之下的拼命,讓這場戰鬥,考驗的不僅僅是雙方的武勇與決死之心,更是雙方的體力與意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