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在雲翼軍之後趕到戰場的,是遼軍的另一路騎兵,由長甯宮都轄蕭垠率領的一萬餘部族屬國軍,這萬餘人馬一到,遼軍的陣地上就變得熱鬧起來,這些軍隊真以個人的戰鬥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遜色于宮分軍,甚至可能更強也說不定,但是戰鬥意志與戰場紀律,卻是遠遠不如宮分軍。尤其是戰場紀律,之前韓寶和耶律雕武的兩萬大軍,因以宮分軍爲主,雖然人馬調動,一切都行動有序,兩萬餘騎,除了戰馬發出的聲響,幾乎是寂靜無聲。而這些部族屬國軍一到,立時各自聲響都有,有人高聲大叫,還有人似乎是在用本族語言咒罵,也有人在大笑,這倒有些象橫山蕃軍的風格,但對于更加習慣宋朝禁軍那種整齊肅穆的唐康來說,見到此景,心中仍不免産生輕視之意。
緊随這些部族屬國軍而來的,則是慕容謙所率領的騎兵。他的麾下,其實就是個大拼盤,其中主力自當以橫山蕃軍馬軍與龍衛軍餘部爲主,但龍衛軍主将種師中受了重傷,昨日已被王厚下令連夜送往冀州療傷,龍衛軍群龍無首,衆心不安,慕容謙能讓他們發揮出多少戰鬥力,仍是未知之數。這從慕容謙竟然讓蕭垠那一萬餘遼軍安然抵達滹沱河邊,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謙用兵的風格,輕兵疾進,擊敵不備,正是其拿手好戲,若他麾下得力,譬如将他所統率的橫山蕃軍步軍交給慕容謙,蕭垠不經過一番苦戰,斷不能輕易至此。但這等勝利在望之際,便連慕容謙這樣的名宿,也不免變得謹慎幾分。
慕容謙一率兵抵達戰場,便自在西邊挑了處地方列陣。唐康不敢離陣,正待派劉延慶去參見,便聽到探馬來報,王厚、賈岩率威遠軍也到了。不僅威遠軍到了,讓衆将都覺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也趕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輪冷日所處的位置,推算此時,大約是巳正時分。
因爲唐康所部所處的位置正好正對着遼軍,觀察遼軍行動也最爲方便,很快,便見王厚領着李浩、何畏之、賈岩、和诜諸将過來,而慕容謙、姚麟、王贍等将也從各自軍中騎馬趕來,随着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過的高坡,觀察遼軍的動靜。
隻是瞧了一小會,便見王厚與慕容謙相視一笑,王厚輕籲了一口氣,說了句:“原來如此!”然後便轉頭望向衆将,淡淡說道:“韓寶背水列陣,欲爲困獸之鬥爾。”
4
滹沱河北。
除去在急行軍中掉隊的人馬,約有三萬兩千騎遼軍,背靠河面幾乎已經全部結冰的滹沱河,布成一個正面寬度長達五裏多的大陣。這三萬兩千餘騎,又分成四個小陣。左翼是由長甯宮都轄蕭垠統率,除去他長甯宮本部兵馬外,另有挑揀出來的數千名部族屬國軍中的善射者,共統兵五千。右翼則由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統率本部兵馬,清點人馬,仍不下六千騎,積慶宮此時也是韓寶部下宮分軍中家丁較多的,雖非人人皆有,合計也有四千人左右,這些人馬,雖然不能騎馬作戰,但此時已是最後決戰,也手執短刀,追随各自主人列陣。前陣則由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統率,除去彰愍宮宮分軍外,又自永興、文忠王府二宮中,臨時抽調了近千名精銳宮分軍,外加兩千名部族屬國軍精銳,亦是五千大軍。韓寶則自統文忠王府宮分軍約兩千騎爲親軍,加上耶律乙辛隐統餘下永興宮宮分軍約三千騎護衛,以及約一萬一千騎左右的部族屬國軍,組成中軍。
如此布陣,正是盡起精銳,一決生死之意。
而爲了利用部族屬國軍的戰鬥力,韓寶一面曉以大義,令諸部知道此時已是生死關頭,必須同舟同濟,方有生路;一面又誘以重利,許下重賞。盡管如此,對這些異族,他仍不放心,又恩威并施,利用自己的威望,迫使各部同意他挑揀精兵,打亂編制,與宮分軍混編,以便于控制。同時将其餘部族屬國軍全部編入中軍,自己親自坐陣,令其不敢輕易生異心。
雖然口中貶稱“困獸之鬥”,但遼軍布陣之後的軍容,令宋軍主帥王厚也不由露出贊賞之色。但是,倘若他能細看遼軍的布陣,卻也一定會生出疑惑——韓寶麾下第一猛将,大遼文忠王府都轄蕭吼,此刻竟然不在遼軍陣中。
然而這是宋軍此時所無法知道的。
在宋軍這邊,哪怕除去大量掉隊或因其餘原因不及趕到的人馬、留守的老弱病殘、随軍民夫,此時彙集于戰場的宋軍,馬步合計,也已接近六萬人馬,其中騎兵合雲翼、威遠、骁勝、橫山蕃軍、龍衛、武騎、渭州蕃騎之數,更是多達三萬三千餘騎,已與遼軍兵力相當。步軍則有橫山蕃軍步軍七千餘,雄武一軍約一萬三千、鎮北軍約五千,合計超過兩萬五千之衆。
如此衆多的兵馬彙聚在一個戰場,即使步軍布陣緊密,但宋軍正面的寬度,也是長達七裏有餘。
雙方合計十萬大軍,每隻軍隊都攜帶着數不清的旌旗,遠遠望去,整個滹沱河北岸,旌旗密布,戰雲蔽日。
韓寶騎了一匹黑色的母馬,停在一面巨大的繡着“韓”字的帥旗下,在他的身後,有四名身披輕甲的精壯契丹漢子,也各自騎着高頭大馬,分執黃、黑、白、青四色大旗,筆直的矗立着。這就是所謂的五色五方旗,這種數萬人馬的陣戰指揮,無論宋遼,主帥都不免要建五色五方旗指揮諸軍。不過,遼軍此戰隻設四陣,便亦隻設四旗,黃旗代表中軍、黑旗代表前軍、白旗代表左翼、青旗則代表右翼。而這四色大旗所在,也代表着他韓寶之所在,三萬兩千名遼軍将士的統帥之所在。
此四旗之外,則有遼主所賜,大遼晉國公的全套儀仗、大遼先鋒都統的全套儀仗,金鼓斧钺,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的繡着各種紋飾的旗幟,閃爍着冬日冷光的各色儀仗用兵器,捧旗持刃的騎士,全部身着金銀甲胄,仿若天人。被這些騎士簇擁的韓寶,雖然在盔甲外隻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圓領窄袖長袍,卻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壓,讓那些部族屬國軍的首領,打心裏生出一種敬畏感來。
但韓寶卻似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
遼軍中軍所在的位置極佳,韓寶與四色大旗所在之處,正好是滹沱河邊的一塊坡地,雖不甚高,卻可以清楚的看到整個戰場的形勢,也便于各軍觀察中軍的旗令。搶先一步布好陣之後,韓寶便開始冷眼觀察宋軍的布陣。宋軍人馬倍于遼軍,兵種複雜,布成大陣,要花的時間更多。
看了一會,韓寶便不由得皺起眉來。
王厚将這近六萬大軍,結成了三個大陣。在中軍,王厚将步軍推在前面,借雄武一軍帶來的數百輛沒裝火炮的空載戰車,以雄武一軍與鎮北軍布成一個傳統而簡單的卻月陣,而自率威遠、骁勝二軍居後。同時,王厚竟大費周章,正将橫山蕃軍步軍調至其右翼,欲與慕容謙的騎兵此前所統騎兵一道,組成右軍。而相比宋軍中軍與右軍的厚實,其左翼卻顯得極單薄,僅以雲翼軍一軍獨立布陣。
宋軍的古怪之處,不止韓寶看出來了,随在韓寶身邊的耶律乙辛隐也看了出來。“晉公,這王厚到底在搞何古怪?怎的将步軍在前,馬軍在後?”
韓寶一聲冷笑,“這便是王厚的用兵之道。”他哼了一聲,見耶律乙辛隐一臉不解,又說道:“不管對手想做甚麽,便隻管反着來。此前如是,今日亦是如此。初見我軍欲走,他便着急趕來,欲與我軍決一死戰;如今見我軍并非真的想走,而是想誘他決戰,他便不肯順順當當和咱們打了。”
“現在王厚是欺我們在他眼皮底下,不可能順當渡河。并且除與其決死一戰之外,更無出路,他便不肯主動進攻,反而擺出守勢。他以步軍結陣在前,馬軍在後,逼我去沖他的步軍大陣,待我軍疲憊之時,再以馬軍出戰,這是想用那幾萬步軍來消耗我軍,盡量減少他馬軍的損耗。”
聽韓寶這麽一說,耶律乙辛隐不禁大起鄙夷之色,宋軍以優勢兵力,追殺而來,竟然還不敢主動進攻,委實無恥。但是同時他又不由得有些憂慮,他們已經宋人如願誘至此處,已是不得不戰之勢,宋軍大可以這麽僵持下去,可遼軍卻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部署,對他們進攻,自是頗爲不利。
韓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又看了宋軍一眼,又冷哼一聲,道:“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事?”說罷,他揮鞭指向西邊,寒聲說道:“今日之戰,若要成功,便要落到宋軍右翼身上!”
耶律乙辛隐循鞭望去,卻見宋軍騎兵之多,倒還以右翼爲盛,而且更有橫山蕃軍七千步卒正向其靠攏。而本方左翼,卻是蕭垠所部,兵馬少不說,戰鬥力也最弱。惟一的機會,大概就是宋軍那七千步卒尚未至陣中,但那些宋軍步軍是以作戰陣形移動,卻也沒露出多大的破綻,因不由一怔,說道:“晉公是想趁其陣勢未成而攻其無備麽?”
卻見韓寶搖搖頭,沉聲道:“非止如此。宋軍中軍是卻月陣,看旗号是雙戟熊旗,那便是雄武一軍,其無火炮之利,便不可足爲懼,不過是靠以戰車充當營牆,我軍隻要沖近,破之不難。隻是其後便是王厚帥旗所在,宋騎估摸不下萬騎,一旦雄武一軍支撐不住,這些宋騎便會加入戰鬥。而其左翼,看旗号是雲翼軍,兵馬當隻有六七千騎,王厚敢以此軍獨擋一面,那必是相信其乃南朝精銳,且欺我軍兵少。此軍名爲左翼,實爲無地分馬,随時可以支援中軍,是與中軍那萬餘騎宋騎互爲犄角之意。”
“宋軍此兩軍,陣勢已成,絕少破綻。然惟有其右翼,不僅陣勢未成,且其兵馬雖多,旗号卻頗爲混雜,應該是多隻宋軍混編而成。我素知南朝諸軍,平時各居一地,素不相識,倉促編爲一軍,豈有配合可言?臨戰之時,反而隻會互相掣肘。而且你可瞧得仔細——宋軍三陣,其左翼與中軍較近,右翼與中軍較遠,互相支援,亦不免更加困難……或是王厚亦已察知此中情弊,才一定要将那七千步卒派過去……”
耶律乙辛隐仔細觀察,果然如此,原來便在宋軍中軍與右翼之間,有一條淺河,此時冰雪覆蓋,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但也是這點地形改變,讓這兩軍之間,有一段地區不适合列陣,這兩軍相隔,便要遠了一些。
若能一舉擊敗宋軍右翼,逼迫宋軍中軍的騎兵去支援,這一場會戰,遼軍便還有勝機。一念及此,耶律乙辛隐的血不由得熱了起來。
他不由佩服的看了一眼韓寶,但韓寶卻渾然不顧,正目不轉瞬的望着宋軍那邊。顯是正在找一個最好的進攻時機。
突然,耶律乙辛隐看到韓寶的眼睛睜大了,他心猛的跳了一下,便聽到一聲角響,耶律乙辛隐連忙轉過頭去——卻見宋軍剛剛還在緩慢移動的那七千步卒突然停了下來,隊形突變,其大陣轉而向南,而此刻這支宋軍與宋軍右翼騎兵間,至少還有裏許的距離。
便在此時,又是數聲角聲響起,宋軍右翼騎兵,約有四千騎左右的騎兵,也突然出陣,與那七千步卒一左一右,竟是一齊向着遼軍左翼的蕭垠部緩緩逼近。此時宋遼兩軍相距,約有三裏左右,那四千騎兵雖未馳騁起來,卻也盡皆上馬,按绺緩行。
這一步一騎兩隻宋軍,漸漸靠近,所舉戰旗也漸漸看得清楚,卻見上面竟然都繡着紅底白尾鹞。
“橫山蕃軍!”耶律乙辛隐輕呼一聲。他雖然一時不明白爲何明明是同一支軍隊,卻被宋軍分成兩路追趕,但卻也知道紅底白尾鹞戰旗,正是橫山蕃軍軍旗,而這支蕃軍,的确是下隸一步一騎兩支軍隊。
而最重要的是,這支橫山蕃軍擺出來的,分明是進攻之勢。
出乎他們的意料,宋軍竟然決定采取攻勢!
這正是他們所斯待的,耶律乙辛隐臉上露出喜色,轉頭去看韓寶,卻見韓寶臉上肌肉急速的抽搐着,眼裏充盈着他從未見過的狂熱之色。
橫山蕃軍右軍列着整齊的方陣,朝着遼軍又走了約五十步許,便見那右軍都校斜睥了一眼西邊姚雄的旗令,突然将手一舉,七千步卒整齊的停了下來。
陣中,唐康與劉延慶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驚詫之色。
名義上,這七千步卒,此時是歸唐康節制的,但唐康此人,端得的是既有一股狠勁,又拿得起放得下,出陣之前,王厚邀他至中軍自己一道觀戰,他斷然謝絕。而一聽說是要與橫山蕃軍左軍協同作戰後,唐康立即喚來右軍都校,當着衆人之面,将作戰指揮權果斷移交,自己隻任監軍之責。這讓王厚十分滿意。他其實也不是真的有多關心唐康的安危,隻不過擔心唐康礙事而已,但唐康頗知進退,主動交出指揮權,這讓原本以爲要費一番周折的王厚松了一口氣,對唐康也不禁又要高看一眼。
是人都知道唐康心中必然有不滿的。這是赤裸裸的質疑他的能力。但唐康的确做到了言出必諾。對那右軍都校的指揮絕不幹涉。
這也成全了橫山蕃軍步騎兩軍的默契配合。慕容謙指揮方面,當然不會輕易上陣沖殺,但左軍都校姚雄原本就身兼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那步軍都校聽他指揮也聽慣了,橫山蕃軍平時看起來懶懶散散,但此時才顯出來,慕容謙将這一萬數千名蕃漢将士的确操練得令人歎服,一切命行進止,姚雄那邊旗号一動,這邊立即感覺得到,而那右軍都校一聲令下,這七千步卒之動作嚴整,堪與振武一軍那種精兵相媲美。這等風範,便在左軍那些不可一世的騎兵那兒,唐康等人也不曾感覺到過。
說起來,唐康與這七千步卒,也相處有時,但是,此前他也曾未想過,自己一直節制的,竟然是如此強悍的力量。這種力量平時深藏不露,即使在安平與遼人僵持之時,偶有戰事,唐康也隻是覺得不錯而已。直到此時,當真正大戰來臨,面對着強敵,唐康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此乃虎狼之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