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寶慨然而語,聽得五人皆是熱血沸騰。其實遼軍将領中,從來沒有幾個人認爲大遼鐵騎會打不過宋軍,然而自從在安平被慕容謙牽制以來,這仗便打得極其憋氣,宋軍聚集重兵,卻始終躲在營寨裏面,就是不肯出寨一決勝負,偏偏他們還無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這一仗,三四萬大軍,幾乎是莫名其妙就落到這般困境,衆人心中都不免憋着一股鳥氣。甚至頗多将領已然有些腹诽,以爲與其如此,不如白天就拉開陣勢,與王厚、慕容謙在木刀溝一帶一決生死。此時若以局外人看來,韓寶所感覺的困境,自不算是矯揉造作;可對他麾下的衆多将領來說,現實的困境與過往的驕傲夾雜在一起,哪怕理智上明明白白的知道處境有多麽危險,在心底裏,卻不免總會覺得這一次的結果,仍然會和過去一樣。戰敗似乎一直是很遙遠的事情。
這樣的心态下,此時韓寶“改變”主意,馬上便得到衆将的衷心擁戴。
蕭吼昂着脖子,高聲說道:“末将就怕王厚那老烏龜不肯出殼,平原野戰,就算以寡敵衆,我契丹鐵騎,又有何懼?!”耶律亨也大聲說道:“蕭将軍說得極是,末将也以爲這麽窩窩囊囊,被人跟着屁股後面想撿便宜,倒不如拉開陣仗,好好幹一仗。”便連素來用兵謹慎的永興宮都轄耶律乙辛隐也說道:“末将也以爲,奮力一戰,未必不能轉危爲安。”
耶律雕武與蕭垠倒還算保持着冷靜,二人對視一眼,問道:“然不知晉公有何良策?自我軍與之在安平相持以來,王厚那個老烏龜,一直都是堅守不出,絕不肯與我軍堂堂正正決戰的。末将等看他今日這個打算,實與安平時無異……”
兩人這麽一問,耶律乙辛隐也清醒了幾分,也說道:“要想與王厚主力決戰,何畏之部的夾擊亦不可不慮……”
韓寶看了三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蕭吼與耶律亨,二人嘴上雖然不說,但眼中所流露的神色,顯然也是極關心這兩件事。他并不馬上回答,而是轉過身去,在案幾上鋪開一幅地圖,一面朝五人招了招手。蕭吼諸人不敢怠慢,告了罪湊上前去,卻見韓寶手指落在一處,淡淡說道:“吾意便在此處與宋人決戰!”
五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到韓寶手指所指之處,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掩飾不住的驚駭之色。
韓寶指向的地方,竟然是滹沱河邊!
“背水一戰……”過了好一會,耶律雕武才顫聲說道:“晉公,這可非同小可。”
“置之死地而後生。”韓寶的聲音,如鋼鐵一般,“明日一早,我軍便兵分三路,假作突圍,繞開東南何畏之部,向南邊滹沱河集結,讓王厚以爲我軍是想要取道饒陽進入河間。如此其必然要調兵追擊,以配合何畏之的步軍阻擊、遲緩我軍,因其絕對想不到,我軍突圍之意,不爲渡河,故此,以王厚的用兵,他不會逼得太急,而是會緩緩調動各部,待我軍到達滹沱河邊,陣腳未穩,數萬人馬急于渡河之時,才會是他最好的進攻時間——利用好這一點,我軍便有足夠的時間,擺脫何畏之部,至滹沱河邊列陣,狠狠的殺個回馬槍。”
“如此一來,王厚、慕容謙、何畏之部,便全部到了我軍的北面。”耶律雕武低聲說道,突然打了個寒戰,“背面是滹沱河,北邊是至少六七萬宋軍……死地……”
“以兵法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韓寶聲音中不帶半點感情,“然而我軍也不用再擔心腹背受敵。宋軍兵馬雖多,戰場卻隻有這麽大,他們同樣展開不了,能同時與我軍作戰的兵馬,也就是那麽多。以今晚風雪之勢,明日積雪更厚,宋軍步兵大量辎重,行動更加艱難,他們的騎兵也定然會比步軍先趕到戰場。我軍能有六成的機會,達償所願。”
“隻不過,這既然是死地。若是做不到死中求生,那就必然會全軍覆沒!”
大帳之内,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時,蕭吼等人才真正意識到,韓寶制定的是一個什麽樣的計劃。
說得不祥一點,這就是所謂的“困獸之鬥”。
過了好一會,才聽蕭吼咬牙說道:“直娘賊,拼了!”
此時,數十裏外,東北面的肅甯寨,同樣也是營火通明。
白天趙隆對肅甯寨的偷襲,給遼軍造成的損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大軍回寨清點之後,發現不過是一些營帳、木城被燒毀,此外就是死傷了近百名留守的老弱士兵,但趙隆的主攻目标——遼軍的糧草積蓄,安然無恙。也因此,肅甯遼軍的軍心,迅速穩定下來。
隻要糧草無事,就沒什麽好害怕的。
從留守遼軍的回憶來看,趙隆的這次偷襲,看起來也不是蓄謀已久,而是屬于臨時起意。他們的兵馬不多,大概隻有兩千人左右,騎兵不足百騎,對木城、營帳的襲擊,隻是聲東擊西,因爲耶律信幾乎是傾巢而出,隻留下兩千兵馬看守糧草,其他的地方幾乎沒有兵馬守護,再加上也沒有人想到趙隆居然敢襲擊肅甯寨,所以他才能出其不意。但守衛糧草的将領是個謹慎老成的老将,肅甯寨雖然亂成一團,他始終堅守不動,趙隆眼看占不到便宜,也不敢久留,放了幾把火,便即呼嘯而去。
然而,肅甯寨并沒有因此而真正平靜下來。
趙隆偷襲肅甯寨留下的斷瓦殘垣,特别是到處可見的燒得焦黑的木頭,觸目驚心,南征以來,肅甯差不多都是遼軍在宋朝境内的大本營,在一般遼軍将士的心中,這裏是絕對安全的。然而,這種信念如今轟然倒塌,再加上白天與鐵林軍、雲騎軍作戰時所感受到的宋軍那種頑強,讓許多人心裏都生出不好的感覺來。對于歸國的期望,也愈發的迫切。官階較高的将領,更是聽到了關于蘭陵王咯血的各種傳聞,關于宋軍援軍,關于安平韓寶部的……他們雖然不敢公開讨論這些話題,但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顯得比平時更加緊張。
尤其是那些能參預軍機的高級将領,西方幾十裏外韓寶部的戰況,有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壓在每個人的心上,讓人感到窒息。
自從何畏之占據饒陽後,宋遼兩軍對于戰區的封鎖與反封鎖便漸漸白熱化,何畏之一面派出何灌的環州義勇肆無忌憚的四處出擊,刺探情報;一面又加強對安平與肅甯之間聯系通道的封鎖,先是用快艇小船封鎖河道,其後又從軍中挑選豪傑之士,在安平與肅甯之間四散巡邏,邀擊遼軍的攔子馬與信使,企圖徹底切斷耶律信與韓寶的聯系。遼軍并不十分習慣這種戰争方式,不過,做爲回應,每當遼軍有重要行動,耶律信都會派出大量的攔子馬部隊,清剿四周的宋軍探馬。總體來說,這場封鎖戰,在河間、肅甯、君子館之間,遼軍是占據優勢的,隻是他們因爲不習慣這樣的戰法,而很難持續的保持強度;而在安平與肅甯之間的那片地區,何畏之卻掌握着絕對的主動,耶律信付了不小的代價,也就是能勉強保持和韓寶最基本的聯系而已。
盡管如此,對于安平戰場雙方的部署,肅甯的這些遼軍将領們掌握的情報,可能比身陷包圍的韓寶還要多。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的士氣更加低落。
傍晚時那名探馬,用自己的生命帶回了寶貴的情報,讓他們得以知道韓寶已經被迫東進,而在肅甯的西南方,唐河與滹沱河北流之間的那條支流的南岸,在一夜之間,地面上忽然出現了數不清的小旗幟,那名探馬所在的小隊,付了數人死亡的代價,才探清楚那是一個炸炮陣。
那些探馬,以及收到情報的耶律信與他麾下的将領們,并不知道那隻是一個炸炮迷陣。對于在炸炮上還故意插上小旗的行爲,是可以有很多解釋的,所謂“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本就難說得很。也許宋人這樣做,隻是故意引遼軍進陣的把戲呢?至于接近真相的猜測,認爲宋人沒有足夠的炸炮布陣,反而被認爲是最不可信的。遼軍中沒有人會懷疑宋朝的生産能力,僅僅是那幾十裏的炸炮帶,對遼國來說也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如果宋人想做,他們就可以找到足夠的工匠,做出那麽多炸炮來。盡管這對宋朝來說,也不免會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可是,這隻能讓他們覺得宋人是蓄謀已久、煞費苦心,而正這好說明韓寶已經徹底落入宋軍的圈套。
這數十裏的炸炮陣,若是事先有所準備,自然不足爲懼。但是突然出現在關鍵時刻,配合着王厚、慕容謙的數萬大軍,便足以抵數萬甲兵。它割斷了肅甯遼軍接應韓寶的首選路徑,通過那條唐河支流,原本是路程最近,而且宋軍防守也最薄弱的一條道路。
如此一來,接應韓寶部便隻能取道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那裏不僅河面更寬,冰情更加複雜,渡河難度倍增,而且,北有何畏之部的狙擊,南有河間宋軍的配合!
耶律信要走這條路去接應,幾乎就得在田烈武的眼皮底下通過。
白天一戰,遼軍已知田烈武絕非是可以輕視的“公人将軍”,鐵林、雲騎之韌性,頗令人無可奈何。更何況,戰場上宋軍還意外出現了一隻數萬人馬的援軍!
将這所有的一切聯系起來,若說這不是宋人苦心經營、步步設套,誰人肯信?此時再聯想起出現在北邊的吳安國部,考慮到該部如今所在的位置,有人甚至堅信,吳安國部可能是南朝事先部署的,那是防止韓寶部萬一北渡唐河後的最後一道防線。
南朝處心積慮的想要圍殲韓寶的四萬大軍,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可怕的是,南朝的這個戰略,可能是很早就已經制定,而非戰局自然發展的結果,而大遼事先竟然無人覺察,而是始終都覺得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真讓人不寒而慄。
隻要想想四萬鐵騎竟要被南朝圍殲,而堂堂蘭陵王耶律信就在數十裏外眼睜睜的束手無策……隻要早幾個時辰,任何人說這種話,都會被當成最拙劣的笑話來看待。而如今,這些将軍們突然發現,這竟然将成爲現實。
這已經不止損失兩萬宮分軍的問題,此事對于大遼的士氣、民心,都會是緻命的打擊。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可能将是徹底葬送遼軍對南朝心理優勢的一戰。契丹鐵騎的驕傲,與他們最優秀的将軍之一,将一同被埋葬在滹沱河畔。
而他們卻在幾十裏外,什麽事都做不了。
相比之下,蕭岚在君子館擊退宣武一軍的追擊,成功保護大批的擄獲踏上歸程,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勝利。
挫敗感在蘭陵郡王耶律信的大帳内彌漫,越是驕傲的将軍,此刻越是氣急敗壞。許多人因爲根本無法接受中興的大遼軍隊,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遼軍隊,讓無數塞北部族聞名變色的大遼軍隊,在他們最出色的将軍的統率下,竟然可能會有四萬鐵騎被人圍殲的事情發生,已經處于失控的邊緣。
因此,當耶律信說出他的抉擇時,素有幾分桀骜不馴的左皮室軍都統蕭春立時便跳了出來。
“班師?!”他的聲音震得大帳上面的積雪都簌簌直落,一雙大眼兇狠的瞪着坐在帥座上的耶律信,仿佛要把耶律信吃了一般,“蘭陵王,你的意思是要将晉國公與兩萬将士扔給宋人,自己逃回國内麽?”
“蕭春,爾焉敢無禮?!”
耶律信還未及答話,聽到蕭春言語不敬,幾名忠于耶律信的部将馬上站了出來,朝着蕭春厲聲喝斥,他們的手已習慣伸向腰間——若非所有将領進帳議事前,都必須卸下武器,隻怕早已兵刃相向。
但蕭春卻隻是惡狠狠的瞥了他們一眼,旋即轉頭望向右皮室軍都統耶律密,高聲問道:“右都統,莫非你也同意班師麽?”
耶律密避開蕭春淩厲的目光,嚅嚅不應,轉頭望向耶律信,卻見後者臉色蒼白,但神情冷漠,眼神之間,仍然是那種萬年不變的鎮定,或者說倔強。一時之間,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遼的新軍制,皮室軍五都統,隻直接聽命大遼皇帝與皇後陛下,如耶律密、蕭春等人,在軍中的名聲、地位,固然無法與兩耶律、韓寶等人相提并論,卻也是地位超然。能夠出任五都統的人,不僅都要在軍中有一定聲望,立過戰功,而且一定出自耶律與蕭氏二族,是大遼皇帝與皇後十分信任的心腹之臣——這也是因爲當今遼主靠着兵變奪得帝位,懲前毖後,自己當然不願意重蹈他父親耶律洪基的覆轍,故而定下這般制度。因此在南征的遼軍中,如蕭春與耶律密,其雖然要聽耶律信的指揮,但地位是與韓寶等各路主帥相當的,非尋常将領可比。
因爲這個原因,蕭春自然也不可能象一般的遼軍将領那樣,對耶律信惟命是從。耶律密更是知道他少年得志,一向野心勃勃,盡管其資曆名望,遠遜于兩耶律、韓寶等大遼名将,但這反而更加激勵蕭春,此次遼軍南征,蕭春便是一個狂熱支持者。甚至當遼主以久戰無功,決意班師回朝之時,蕭春也是曾經極力反對的,他認爲戰況不盡如人意的原因是大遼投入兵力過少,獅子搏兔,必出全力,何況是對付龐然大物的南朝,因此他力谏遼主,宣稱隻要大遼敢于擴大戰争規模,征調國内所有适齡青壯男子參戰,以契丹人充騎兵野戰,以其餘各族士兵充步兵攻城,就一定能夠徹底擊敗宋朝,逼迫宋朝議和。
故此,當蕭春得知韓寶的處境之時,整個人已接近于狂怒。他雖然外号“小韓寶”,不過與韓寶并無多少私交可言,隻是與這帳中的其他遼軍将領一樣,在此之前,雖然也知道宋軍的企圖,并且知道有所謂的“危險”——但這就如同看一個伎藝高超的人“緣杆”,人人都知道那種表演其實是命懸一線,可實際上,也不會有幾個人會杞人憂天的擔心緣杆的人會真的摔下來。而一旦這種“危險”突然真的就要變成現實,對于蕭春這種極度崇信大遼武力的人來說,打擊之重,不免又要遠過于旁人。
耶律密相信,蕭春此時惟一想的,就是不惜代價的接應韓寶突出重圍,最好是重創宋軍,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宋軍一個教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