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開何畏之繼續東進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戰車與火炮的确不可能追得上韓寶的騎兵,但那意味着遼軍必須抛棄作戰隊形,騎馬疾馳!否則的話,何畏之再慢,也足夠牽制住他們了——這樣小的戰場,極大的削弱了騎兵的機動性。在王厚與慕容謙的數萬騎兵緊随其後、虎視眈眈的情況下做這種事情,而前面還有河流隔斷,這和自殺沒有任何區别。
事實上,如果韓寶真的這麽做了,即便他冒險成功,甩掉了何畏之,前面也還有何畏之早就安排好的伏兵等他——發現河面開始結冰,何灌率領的環州義勇立即沿着唐河到滹沱河的那條支流,開始大布炸炮迷陣,這是手中炸炮不多的何灌想出來的一條計謀,他讓何畏之幫他趕造了數萬面各色小旗幟,然後将這些小旗幟插得到處都是,旗幟下面,可能是密集的炸炮陣,也可能是環州義勇事先挖好的陷馬坑、鐵蒺藜之類,也可能什麽都沒有……在短時間内,要通過這個炸炮迷陣,除了無畏的勇氣外,大概還需要被上天眷顧的運氣。而就算遼軍真有這樣的幸運,前面還有無意中路過此地的仁多觀國部,近三千鎮北軍騎兵加上神射軍殘部,雖然兵馬不多,但在何灌的配合下,稍作牽制,還是行有餘力的。
倘若韓寶真的那樣做了,遼軍此時可能早已經崩潰。
幸好韓寶還保持着冷靜。
如果實在無路可走,韓寶也甯可掉過頭去,冒着被夾擊的危險,與王厚、慕容謙決一死戰。這樣雖然不免于全軍覆沒的命運,但至少能給宋軍造成更大的損失,而且,多少也會有些部隊能突圍成功。
不過,生機也未必沒有,隻是比較渺茫而已。
發現何畏之的環營車陣不好惹後,韓寶麾下的五員大将,對接下來的作戰方案,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永興宮都轄耶律乙辛隐主張固守,等待耶律信的接應。大遼軍中,不少将領對于耶律信的能力有着近乎迷信的态度,直到此時,耶律亨與耶律乙辛隐仍然相信,耶律信能夠幫他們打開一條生路。若耶律信能擊退河間府的宋軍,率軍前來接應的話,這也未必不可能。這也是韓寶率領他們東進的初衷。
但是另外兩員大将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與文忠王府都轄蕭吼卻力主趁夜突圍。夜戰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得已的選擇。但對于突圍來說,卻也有有利的一面。耶律雕武與蕭吼有他們的自己的理由,軍中已然要糧盡,而他們卻處于被四面圍困的狀态,局勢已經比韓寶決定改道東進時所預想的要惡劣不知道多少倍,這個時候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管向哪個方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總之趁着還有再戰之力,先突圍出去,再想辦法。
連長甯宮都轄蕭垠也傾向這個方案。隻不過蕭垠的擔憂來自于那些部族屬國軍。此時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遼軍的處境有多絕望。而那些“蠻夷胡狄”,都是些可以共富貴但不能共患難的。這個時候,不能給他們過多時間停下來思考,隻有帶着他們不斷的打仗,這樣,他們才會因爲習慣而跟着遼軍作戰。這樣的局面,一但讓他們好好想一想,甚至是幾個部族之間稍微交流一下,後果就将不堪設想。趁夜突圍也許過于孤注一擲,但在蕭垠看來,若無更好的選擇,冒險也是值得的。
問題在于這件事并不是如說的那麽容易。
宋軍近在咫尺,遼軍一舉一動,都在宋軍眼皮底下。王厚追上他們之後,并沒有急于發動進攻,而是停了下來,再次結陣相持,他一面等待慕容謙與唐康,一面将骁勝軍當成了攔子馬部隊使用,在遼軍四面八方,一二十裏内,宋軍有數千名騎兵四處活動,邀擊韓寶派出的攔子馬,小規模的戰鬥不斷發生,這給遼軍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情報傳遞異常困難,極難清楚掌握戰場外圍的情況,而相反,對于宋軍來說,遼軍的任何行動他們都能很快察覺。
雖說入夜之後,雙方都已經收回了大部分的遊騎,但王厚、慕容謙、何畏之都老于行伍,一定都會有所警惕,喪失了突然性的話,趁夜突圍就不過是挑起一場夜戰。這未必明智,韓寶麾下有三四萬的大軍,如果列成一個方陣的話,随随便便也是正面寬度超過七八裏——這等重兵集團,極其依賴于旗鼓的指揮,特别是旗幟,而在夜晚,即便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士兵們多執火矩,也最多能看得見有一面面旗幟,至于旗幟的顔色、形制,在戰鬥當中,絕大部分将士都是很難分辨清楚的。因此,對夜戰來說,人馬越多,就越是容易混亂,無法指揮,一旦發生混戰,自相攻擊也屢見不鮮。尤其是韓寶的麾下還有大量的部族屬國軍。在夜戰當中,這些軍隊的存在,絕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這個時候,韓寶想抛下這些部族屬國軍帶着宮分軍突圍也已經不可能,否則的話隻怕不用宋軍動手,遼軍内部立即就會内讧。
當然,這種混亂是雙方的,除非宋軍固守不出,否則他們一樣也要接受夜戰的考驗。這也是耶律雕武與蕭吼覺得值得冒險的理由之一。占據優勢的宋軍有可能害怕混亂而不敢出戰,即便出戰,這種混亂也将讓勝負變得難以預料。但南下以來交戰的經驗,卻讓韓寶隐隐覺得,他所面對的宋軍,應對混戰的能力,可能要更強于大遼的軍隊。
此外,突圍的方向也是個問題。雖然蕭吼與耶律雕武覺得此事如今已不重要,但是,對于衆多的普通将領,還有部族屬國軍的衆首領來說,這可是至關重要的。向西突圍?就算成功了,前面還不照舊是絕地?在這個軍心已經十分脆弱的時候,這樣的計劃,就算在軍事上真有可行性,可要說服衆将追随,卻幾近不可能。真正的選擇隻有兩個方向,是一個向東,直奔肅甯;一是向南,取道饒陽。
無論如何選擇,都必須跨過何畏之這道坎。
然後,還要在夜間渡河!
耶律亨與耶律乙辛隐有足夠的理由反對這個極端冒險的方案,他們覺得這是不可能成功的。單說渡河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面雖然結冰,但情況十分複雜,這麽多人馬就算白日渡河,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況且現在滹沱河的情況他們并不了解,若在他們渡河時被宋軍追上,火炮齊轟,很容易就會造成人馬自相踐踏,形成潰敗之勢。
便連一向果決的韓寶,此時也不免于猶疑難決。
而宋軍那邊,王厚的表現幾乎可以用“厚顔無恥”來形容。做爲追擊的一方,在慕容謙、唐康等部相繼趕到,而發現遼軍并無動靜之後,他立即下令諸軍紮硬寨——這個晚上,天色剛剛變黑,空中便又飄起雪來,同時還刮起了北風,風夾着雪,雪夾着風,這樣的氣候,宋軍居然還出動了不少人馬,在營寨外面挖陷馬坑!
不僅如此,入夜時分,宋軍還調來了數千名随軍腳夫,在他們的大營前面壘起土牆來。
王厚的意圖十分露骨,即便滿手的籌碼,他也根本不想主動進攻,而是要等着遼軍不戰自潰。如若遼軍在此再多耗一些時日,大概王厚還會調動更多的民夫來,圍着遼軍的營地築出一圈土牆來,生生困死他們。
盡管麾下将領們不住的嘲笑、咒罵王厚的“懦弱”、“無恥”,而且倘若易地而處,韓寶本人也絕不會選擇這樣的戰法,但他心裏卻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氣。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絕大部分人,在這種時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錯了。
但時間的确站在王厚一邊,而且到了此時,每過一個時辰,宋軍的優勢都要增加一分,而遼軍的處境就要更加困難一分。隻要遼軍不找上門來,他又有何必要主動進攻?
苦澀的是,王厚的從容,就意味着他韓寶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戰術是一回事;感情上,卻又是另一回事。内心深處,韓寶更喜歡堂堂正正的一決勝負,如果是那樣的戰敗,他絕對會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來,幾乎沒有打過敗仗,怎麽竟也會落到這般田地?
這是韓寶心裏所不甘、不服的。
隻是他也明白,他無論懷抱着什麽樣的感情,都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對手,仿佛一尊不動如山的石佛,絲毫不會在乎這些事情。
他大概還有最後一次抉擇的機會。
不是選擇更好的一個作戰方案,而是去選擇不是最壞的那個方案。
而這次的決定,将直接決定他的命運。
盡管心裏面波瀾起伏,前所未有的猶豫不決,但是,從外表上看,韓寶仍顯得從容鎮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絹布仔細擦拭着他的佩劍——他身邊的人都很熟悉他的這個習慣,每天,韓寶都會抽出一點時間來,擦拭着他的這柄寶劍,卻極少有人知道他的這個習慣是怎麽樣形成的。
這個習慣已經有十餘年了,每次擦拭這柄佩劍,韓寶就會想起十幾年前的那次戰敗,那是遼國重歸統一後的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對手隻是一個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個時候,作戰隻知道勇往直前的韓寶,卻被敵人算計了,和三百餘名騎兵落入敵人的陷阱,全靠着部下拼死沖殺,韓寶才僥幸保住一條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終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後來他重整旗鼓,報了一箭之仇,幹淨利落的擊敗了這個部落,殺掉那個部族的頭領,這柄寶劍,原本便是那個頭領的佩劍。也因此之故,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韓寶曾經打過那場敗仗,人們記住的,是他最後的勝利。
但韓寶自己卻始終記得那場戰鬥。
他每天都要擦拭這把寶劍,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這柄寶劍都能讓他平靜下來,冷靜的審時度勢,壓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這十餘年來,韓寶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勝利在望時與勝利之後的頭腦發熱。
或許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這一次,當他手中的絹布觸碰到劍身時,韓寶并沒有感覺以往心中的那種警醒,他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都燃燒起來。這前所未有的困境,仿佛也激發了韓寶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種鬥志。
王厚以爲這樣便能困住他了麽?
他心中有兩個聲音激烈的交戰着。一個聲音告訴他,他應該要将這三四萬将士平安的帶回去,尤其是兩萬宮分軍,這些身經百戰的将士,關系到大遼的國運。但在心底裏,更深處,韓寶卻前所未有的渴望戰鬥!
他幾乎能感覺到手中的寶劍,饑渴欲飲,它渴望數不清的鮮血!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韓寶自己不願意面對的聲音,也會時不時的冒出來,讓韓寶冷不丁的打上一個寒戰,又趕緊立即壓制下去,可這聲音,越是壓制,卻越是響亮——隐隐的,韓寶也意識到,若無耶律信的接應,突圍什麽的,不可能成功。也許,所有的算計,皆已無意義,他與他的三萬數千名将士,所能選擇的,隻是一種死法而已。
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覺麽?
爲何仔細品味,卻也沒什麽特别之處?
不知道靜坐了多久,韓寶終于起身,将锃锃發亮的佩劍小心的插入劍鞘,一直守候在帳外的蕭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蕭垠、耶律乙辛隐,仿佛是感覺到什麽,也在這一刻,揭開簾門,魚貫進到帳中。
五人看到韓寶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禮:“晉公。”
“吾意已決。”韓寶将寶劍輕輕擱到劍架上,緩緩轉過身來,眼睛中閃爍着懾人的寒光,“我大遼鐵騎,絕不能任人魚肉!”
“晉公是決意突圍了麽?”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韓寶搖了搖頭,“趁夜突圍,難以成功,最後恐不免于潰敗。然固守待援又過于消極。”他說到這兒,掃視了五人一眼,看着四人眼中的疑惑,沉聲說道:“我要反客爲主!”
此話一出,其餘四人也不由得擡起頭來,臉上皆有期盼之色。
韓寶沉默一會,凝視衆人,又說道:“君等五人,有追随韓某十數年者,亦有素非韓某部屬者,然不論如何,君等皆爲我大遼忠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詐術待諸君。”
“如今我軍局勢,亦不必諱言,實可謂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萬之衆,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圍之勢。而我可戰之兵,實不足兩萬,兼以人馬疲憊,糧草漸磬,惟一的生機,便是指望蘭陵王來救。然河間之地,章惇、田烈武坐擁數萬精兵,宣武、鐵林,皆南朝精銳,蘭陵王未必來得了。”
韓寶如此直言不諱,衆人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韓寶舉手止住想要說話的耶律乙辛隐,又繼續說道:“事已至此,豈可諱病忌醫。自南征以來,某兵鋒所向,無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于此。所謂一将無能,累死三軍。韓某之罪,實不容誅。”
“晉公……”
韓寶擺擺手,又止住蕭吼,笑道:“你不必擔心,某隻不過是反躬自省,非是志氣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時最危險最可怕麽?”
他冷不丁的一問,衆人皆是一怔,隻有耶律雕武沉聲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絕境之時。”
韓寶贊許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處絕境,心無妄想,才是決一死戰之時。”
“君等不必再去想蘭陵王的接應,我兩萬宮衛将士的血與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運。”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麽突圍,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殺出重圍,宋軍依舊會窮追不舍;東邊亦不是退路,縱使我軍能擊敗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戰之後,人馬疲憊,到時隻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邊,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圍成功,而宋人甚至不會有多少損傷。我軍實是已經無路可退!”
“與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擊衆,與王厚的主力決一死戰,我大遼鐵騎,就算要死,亦不能毫無意義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華,倘能将之重創,縱是全軍覆沒,亦可爲我大遼赢得十年平安。倘得蒼天庇佑,轉禍爲福,才是我兩萬将士真正的一絲生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