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蕭垠久于戎行,知道衆心不一的軍隊,面對險境時的危險。因此,在等待宋軍追上來之前,他便已經召集兩部的大小将領,直言不諱的警告或者是威脅他們,他們地處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僅要面對宋軍的圍追賭截,還必須要穿過大遼的千裏領土,除了一心一意擊敗追擊的宋軍,以哀兵之勢打赢接下來的惡戰,再無他法。
他不知道這些蠻夷是否聽懂了他話中之意。
不過,此時,他看見這兩部首領的臉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如果追擊的宋軍将領是個草包或者如此輕敵,那他們就有了生還草原的希望。與此同時立下的功勞,大遼在這方面從來是不吝爵賞的——對于遼朝來說,付出的也許隻是沒什麽意義的官銜,但在草原上,那便是巨大的聲望,令人尊敬與懼怕,甚至可以吸引許多不知名的小部族投附。
空銜隻是對遼人而言的,在草原的法則中,名望便是切切實實的利益。
蕭垠很清楚這些“蠻夷”的心思,終于暫時放心下來。他的目光又完全投向南邊的龍衛軍。隻要擊敗種師中,他就能給大軍渡過唐河赢得寶貴的時間了。
“種師中!”蕭垠從鼻孔裏哼了這三個字。
木刀溝南岸。
“昭武……”龍衛軍的都行軍參軍憂心忡忡的望着他的主将,比他還小上差不多十歲的種師中,但他才一說話,便被種師中打斷,“參軍隻管放心,區區木刀溝,較之滹沱河如何?我龍衛軍滹沱河都攻過去,區區四千遼騎,妄想憑此一條小溝阻我?嘿嘿!”種師中幾乎是一臉不屑的望了一眼對岸,冷笑數聲,忽然臉色一沉,沉聲說道:“種某要的乃是韓寶的首級!凡是擋在韓寶首級前面的物事,不管它是什麽,隻管蕩平便是!”
6
麾下兵力隻有宋軍一半的蕭垠,沒有給龍衛軍安然渡過木刀溝從容列陣的機會,最先走到木刀溝北岸幾百宋軍還未及列陣,蕭垠便吹響了進攻的角聲,他的副将率領着一千騎宮分軍率先向混亂的宋軍開始進攻。契丹的騎兵們一邊沖鋒,一邊向着宋軍引弓發箭,幾名宋軍中箭立即倒下,但其餘的宋軍雖然一陣手忙腳亂,卻也紛紛爬到了自己的坐騎上面,一邊引弓還擊,一邊悍勇的向遼軍發起了反沖鋒。
這種零亂無隊形的沖鋒,不僅造成了箭雨下的大量傷亡,在短兵相接後,更是讓士兵們一個個陷入以寡敵衆的危險境界。但是木刀溝南岸的種師中卻沒有絲毫鳴金之意,反而鼓聲更急,角聲愈促,緊随其後過河的龍衛軍将士在鼓角聲的催促下,紛紛加快了步伐,上岸之後,立即躍身上馬,沖入混戰的戰場。
這種白刃厮殺,令得戰場之上雙方将士都死傷枕籍。鮮血浸過的雪水,被人馬踐踏着,變成紅色的泥漿。蕭垠騎馬站在遠處,眯着眼睛觀察着戰場,他知道這場混戰,他占據着優勢,缺少組織的宋軍的傷亡遠大于遼軍,但是,讓他意外的是,傷亡巨大的宋軍,卻始終沒有退卻。
他遠遠看着戰場上那面飄揚的宋軍戰旗,忍不住問道:“南朝的營将是何人?”
左右馬上有人回道:“那是龍衛軍第五營,營将皇甫璋,籍籍無名。不過第五營當年是田烈武任營将,号稱‘龍壁營’。”
“龍壁營?”蕭垠對于宋朝諸軍知之不多,不覺皺了皺眉。
“據說此營紀律嚴明,在南朝西軍中也是罕見,打起仗來,不聞鳴金收兵,絕不會後退,所以号稱‘龍壁’。”
蕭垠心裏卻不信這些什麽“龍壁”“蛇壁”的,冷哼一聲,正要下令粘八葛部加入戰鬥,卻見戰場之上,陡生意外。突然之間,又有兩個營的宋軍,分别自戰場的兩側準備過河,這是種師中欺他兵馬較少,用第五營吸引他的注意力,卻調集兵力,想從兩翼包抄。
“異想天開!”蕭垠低聲罵道,令旗一揮,粘八葛部與萌古部的兩千騎兵,立時分别自兩側殺出。這兩隻人馬,卻是不去管想要包抄的宋軍,而是加入到了正面的混戰當中。蕭垠的想法十分簡單,他兵力少于宋軍,利合不利分,隻能以雷霆萬鈞之勢,擊潰眼前的龍壁營,宋軍銳氣受挫,包抄的兩支人馬便不足爲懼。
此舉果然奏效,兩支生力軍的加入,一陣猛打猛沖,龍壁營眼見着便漸露不支之色。蕭垠率軍站在高處,隻見那戰旗之下,皇甫璋鐵甲外面的戰袍都被血染紅了,他手執長槍,率十餘名騎兵,在重圍中左突右馳,不斷大吼着合攏着麾下的戰士,卻又不斷被大遼的騎兵沖散開來。
蕭垠正自許得計,忽聽左右驚叫一聲,卻見下遊方向,那隻包抄的宋軍已經過河,一面大旗閃出,一兩千騎人馬,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沖來。
“怎的這般快法?”蕭垠心中一驚,他知道木刀溝雖然結冰,但哪怕是牽着戰馬過河,也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會把河冰踩破。但那一營人馬,過河的速度,卻比别的宋軍要快上一倍。但他遠眺一眼那隻宋軍身後的木刀溝,便恍然大悟——那河面至少還有三四百人,正泡在冰水之中,拼命的拉扯着受驚的戰馬。這些宋人根本就是在蠻幹。
蕭垠暗罵一聲,摘了大弓,看了一眼正面戰場,便要率餘下的人馬迎敵。雖然有點意外,但他并不着急,隻要盡快擊潰那龍壁營,阻止上遊的那隻包抄宋軍,那這隻支過了河的宋軍,也成不了氣候。但他才縱馬率軍沖鋒,便聽到正面戰場方向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他轉頭望去,眼前是不可思議的一幕——不知何時,一面“種”字将旗,出現在戰場之中。戰旗之下,赫然是種帥中與他的數百騎親兵。
宋軍的戰鼓擂得更響了。
南邊的木刀溝河面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牽着戰馬過河的龍衛軍。沒有隊列,沒有組織,每個人過河之後,便揮舞着戰刀與長槍,殺入戰場之中,每個人都拼命的向那面“種”字将旗靠攏。
獵獵飛揚的将旗之下,種師中縱馬疾馳,一槍狠狠的紮進一個遼兵的肩膀,眼角瞥了一眼蕭垠的方向,輕蔑的哼了一聲,“讓老子教教你們,什麽叫做野戰!”
“再勇悍的步軍,也要懂陣戰之術,但馬軍并非如此。有時候馬軍隻要會一種戰法就行,那就是所有人跟上主将的大旗,向着同一個方向射箭,向着同一個方向沖鋒。”在這一刻,蕭垠心中,響起了蘭陵郡王耶律信曾經說過的話,“古匈奴戰法!”
戰鬥隻持續了一個時辰左右。率先潰敗的是粘八葛部的騎兵,然後萌古人也脫離了戰場,向東北方向逃去,蕭垠眼見大勢已去,也率領殘部,向北敗走。
“探馬來報,大約半個時辰前,種将軍已經攻過木刀溝……”
“龍壁營正在苦戰,遼人箭雨厲害……”
“種将軍過河了……”
“遼人開始敗退……”
“種将軍留下龍壁營打掃戰場,繼續率軍追擊……”
安平以北數裏,宋軍中軍行營的主力,正在繼續不緊不慢的趕着路。盡管這支主力全部都是騎兵,但是雲翼、威遠、骁勝三軍的大部分将士,都是下馬步行,連大總管王厚也沒有騎馬,而是找了一張胡床舒舒服服的坐了,由八個牙兵擡着他,安安穩穩的走着。中軍行營的谟臣們,則環繞在這張胡床的四周,一面緊張的彙總着各路探馬送回的情報,不斷的向王厚報告着戰場的變化,一面還要抽空聚集在一塊,商讨對策,以供王厚參考。
而在這些幕僚之外,則是無數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宋軍将領。與遼軍周旋半年,好不容易等到真正一決勝負之時,每個人都是又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又怕煮熟的鴨子被别人給吃了。每個人心裏都明白,韓寶的首級,那是足以封侯的功勳!中軍行營諸将,誰不羨慕種師中與龍衛軍能沖鋒在前?
一面是心中着急,一面卻是慢如蝸牛的行軍速度,這追擊的過程,對這些将領來說,格外的漫長與沉悶。每一個探馬回來,都有人堅尖了耳朵打聽。種師中的初捷,更是讓每個人都覺得勝利已經唾手可得。
絕不能讓韓寶跑了。
盡管每個人的心情都熱切得能将這雪原上的積雪融化,但是,卻沒有幾個人敢向王厚提出要求。無論是誰,隻要接觸到靜坐在胡床上的王厚那冰冷的目光,便如同一團熱鐵被扔進了冰水之中,頃刻之間,什麽樣的念頭都被打消。
完全隔離于這種熱切之外的,也就隻有那十餘名緊張忙碌的中軍行營幕僚。
這些人都是由王厚親自辟任的,其中既有追随王厚南征北戰的老部下,也有臨時從京畿、河朔諸軍中借調來的校尉,年歲長者五十餘,年弱者不過及冠之年。他們便仿佛是一群怪胎,心腸如同滹沱河上的河冰一樣冰冷。但這些人卻統管着數量龐大的探馬部隊、專責傳令的校尉與節級,以及直隸總管司的近千騎親衛部隊,深受王厚的信任。
“不要管龍衛軍,再派幾個人出去,要盡快知道何畏之将軍到了何處!”
“陽信侯那兒有沒有人回來?耶律信在做什麽?”
“雲翼軍走得太快了,派幾個人去,知會下姚老将軍……”
“安平有四萬遼軍,不是四千!”
“韓寶,韓寶到了甚麽地方?”
“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再探!”
即使每個人都壓低了聲音,但是類似這樣的低聲喝斥聲、氣急敗壞般的說話聲,仍能不時的傳出來。若是不知情的人聽到,還以爲是宋軍到了什麽危險緊急的關頭。
連與王厚一道并行的威遠軍都校賈岩,都會不時好奇的看一眼這些忙進忙出的幕僚。這樣的情形,在其他行營中是見不着的——當時普遍的看法是,幕僚也罷、參軍也罷,隻是爲了儲備人材,他們的意義隻是拾遺補缺,提供參考性的意見,主要的工作還是向統軍大将們學習領軍之道,以便日後能有機會獨擋一面。在許多将領那裏,即使職方館已經設立了這麽多年,即使軍中有主管情報的參軍,他們卻仍然恪守着古老的教條——探馬必須直接向他們本人報告,他們隻信任自己,要求自己掌握戰場的每個細節。
如王厚這樣,那是不可想象的。即便賈岩知道這些幕僚每個人都有傲人的履曆,但不管怎麽說,他們的品秩都不算高,官階最長者,也不過正七品緻果校尉。一個行營總管司,是關系到國運的武力,這樣的責任,哪怕是再少的一部分,對于這些中低階武官來說,也過于沉重了。
但賈岩是個不會對任何事情輕易便下判斷的人。
反正王厚會掌控住局面,他也想知道這些幕僚能做到什麽程度。
“大總管。”賈岩正在心裏想着這些事情,這些幕僚中的一個緻果副尉已經走到王厚跟前,欠身禀道:“下官等商議,是否請總管下令,叫龍衛軍莫要追得太急?”
賈岩聞言不由得一怔,移目去看王厚,卻見王厚朝他這邊側過身來,說道:“民瞻,你如何看法?”
賈岩性格謹慎,沉吟了一會,并不做答,反向那個緻果副尉問道:“君等爲何而有此請?”
那人看了一眼王厚,見王厚點了點頭,這才回道:“是下官們覺得,如此作戰,不太符合韓寶的性子,大悖常理。”
“韓寶的性子?”
“正是。韓寶早年在遼國,有猛将之稱,時人甚至以爲他将是一名剛猛少謀之将領,不料此後征戰,竟然蛻變,如今稱得上是剛柔相濟,智勇雙全,實爲一時名将。但不論如何變化,他骨子裏仍是剛烈一路,觀其用兵,數十年間大小數十戰,無不如此。今日之戰,韓寶雖然被迫北撤,然他南下以來,屢次與我軍交戰,并未真正失利過,況且他坐擁四萬精兵,以韓寶之能,恐怕也不會以爲眼前的局面是我強他弱。隻是因爲軍中少糧,不得不退。其對我軍,既無懼怕之意,更非敗北竄逃之輩可比。這從今日安平種種細節,也可以見端倪,韓寶走得十分從容。既然如此,他怎會隻令區區四千騎斷後?況且這中間不過兩千宮分軍。無論我軍是遣哪一軍追擊,韓寶也斷不至于昏庸到以爲這點兵力,擋得住我軍的精銳馬軍。”
“你是韓寶尚有後手?”
“除非韓寶别有深意,否則,前頭隻怕還有埋伏。縱然是沒有埋伏,聞得蕭垠慘敗,韓寶反正也已經不能安心渡河,他也斷不會便此善罷幹休。”
“别有深意?”不知不覺間,賈岩的語氣中,已經收起了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視。
“若說韓寶想借刀殺人,借此良機,設計令那些部族屬國軍與我軍拼個你死我活,也未必沒有可能。”那緻果副尉說到這裏,語氣卻已經沒有那麽肯定,“隻是下官等也猜不透韓寶究竟是何打算。但不管怎麽說,那些部族屬國軍不可能心甘情願爲契丹人殿後,而韓寶也不可能讓宮分軍來血戰,掩護這些異族安然歸國。他要想設計這些蠻夷,便免不了要犧牲一些宮分軍。”
“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要提醒下種将軍……”
他話未說完,便見王厚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必了。”
“總管。”這下連賈岩也驚訝的望着王厚,在他看來,這個緻果副尉的分析,極有道理。
“這個時候,便是神仙也拉不住種端孺。”王厚輕描淡寫的說道:“況且,多半也來不及了。”
“那是否令姚老将軍加快行軍,以便策應?”
王厚再次搖了搖頭,“放出一匹野馬就夠了,再放一匹……”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既然韓寶已經逃不掉了。那不妨便看看,種家這匹千裏駒,究竟有多大的本領!”
“籲!”大喊一聲,縱馬疾馳的種師中猛的勒住戰馬,隻是一小會功夫,與他一道急騁追趕着蕭垠的六千騎龍衛軍,也一個個勒馬急停。
不用多說,每個人都自覺的取出手中的武器。
此地已經是在永甯軍——也就是博野縣界之内。但從原野的景色來看,與安平幾乎沒什麽區别。很難想象,在這一望無際、視野開闊的平原上,居然能搞什麽伏兵。
但是,種師中與他的六千龍衛軍,便這麽不可思議的被三面包圍了。
一直被種師中緊追不舍的蕭垠殘部,已經掉轉馬頭,在他身後的一座村莊外,至少有上萬騎兵正嚴陣以待。東邊的遼軍藏在一片小光秃秃的樹林後,西邊的伏兵則是從一座小土丘後冒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