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不知底細的人來說,這成千上萬的外表看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營帳,完全無法分辨,走進其中,便仿若走進一個迷宮一般。但對于任何一個遼軍将士來說,這些營帳卻是如泾渭一般分明。哪些是禦帳親軍,哪些是宮分軍,哪些是部族軍,哪些又是屬國軍,絕對不會有人搞錯。正如宋人從來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宮衛,卻沒有一個契丹人會将此弄錯。
而在這些營帳之外,肅甯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則莫過于肅甯城東那十來座簡陋的木城。肅甯的遼軍營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軍的營地一樣,有木栅營牆溝壕守衛森嚴,而是雜亂無章的随地紮營,甚至隻有部分營地用大車簡單的圍了一個圈權做營牆,這種紮營之法,與大遼一向重攻輕守的傳統有關,遼軍防範敵軍偷襲的方式,是四處派遣攔子馬,而不是将自己圍在牆垣之内。但東邊那十來座臨時搭建的木城,卻皆用一兩丈高的木栅圍成,木城之間并有高聳的望樓,城外還有上百騎的遼軍日夜巡邏,與肅甯城外的遼軍營地雖然相隔才一裏左右,卻顯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護營,那些木城,便是遼人關押被擄軍民的地方。”
這些木城北邊數裏的一片水泊畔,幾個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蘆葦叢中,遠眺南邊的遼軍營地,一面低聲交談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領頭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衛二軍第三營護營虞候杜台卿。
而先前說話之人,便是第三營的行軍參軍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邊的那些木城——遼人仿佛全不害怕發生火災,他們總喜歡在營地中,到處生起徹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這樣的雪花開始飄舞的夜晚,這些篝火也不曾熄滅。借着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遼人的戒備看起來并不嚴密,但是,從他們潛入此處的經曆便可以知道,大規模的兵馬行動,絕對瞞不過遼人的耳目。就算他們這幾個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護,曲英又精通契丹話,也斷難至此。若曲英沒有出錯的話,他們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會被遼人發現。
杜台卿絕不會懷疑曲英的判斷。
在這場戰争中,他們能夠生存到現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衛二軍第三營營一級的武官,如今也隻剩下三個人了——趙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普通的行軍參軍,杜台卿也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軍法官。他這個護營虞候,如今已經有點名符其實了——在熙甯改制之前,大宋禁軍中的虞候,可并不是所謂的軍法官,而是統領着所部最精銳部隊的将領。
雖然他麾下的精銳部隊,如今也就隻有九十餘騎而已。如果不算上高陽關的守兵的話,那便是他們如今僅有的騎兵。
在遼軍與宣台眼中,他們第三營都已是無足輕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們又接連在蕭忽古手裏吃了幾次大虧後,不過杜台卿并不會妄自菲薄。他并不關心宣台是如何看他們——與宣台的聯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貴友負責的,他與趙隆官職卑微,沒有這樣的資格。而柴貴友自逃至高陽關後,便蜷伏于關城,從未離開過高陽半步。杜台卿隻知道,遼軍若敢小視他們的話,他們一定會付出代價。
趙隆的步兵也已隻有五百餘人,真正列陣而戰的話,他們的确已經是不堪一擊。
但他們還擁有一隻兵力。
遼軍雖然攻占瓦橋關,控制了這條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們遠遠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個雄州,到處都是水泊,還有不利于騎兵通行的稻田。爲了對付遼軍的打草谷,如今雄州到處都是結寨自保的村莊。趙隆派出胡玄通四處聯絡這些村莊,并且從高陽關借給他們弓箭支持,在雄、莫與高陽關之間,這樣的村莊總共有數十個。若有必要,他們可以召集起數千人馬來。
也許他們僅僅是烏合之衆。
但也許,他們并不僅僅如此。
“……每座木城都關着數千人,還有一些人被鎖在遼人的營帳之中,供他們随時差使。”曲英繼續低聲說着,“據前幾日抓的那個遼人的供辭,耶律信仍在肅甯,遼主留給他兩萬皮室軍。憑我們的兵力,難以力敵。”
“但我們仍然有機可乘。”杜台卿輕聲說道。
“護營說得不錯,然而也隻能随機應變。”曲英的話中略有些沮喪與無奈,“宣台與陽信侯何時與遼人交戰,到底不可能告訴我們。若是河水結冰後,陽信侯大舉進攻肅甯,我們便可自後方偷襲。護營也看到了,他們的營地到底防範不嚴,運氣好一點的話,我們便能攻破那十餘座木城。平時肅甯與河間府之間,隻有幾座石橋相連,陽信侯要進攻并不容易……”
“就算結冰,陽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搖了搖頭,“何況耶律信一定不會等到河水結冰還不撤走這些擄獲的。”
“那,護營之意是?”
“蕭忽古那老賊如今忙着應付遼主退兵的那撥人馬,又要防範燕霸州,隻要我們不去雄州,他大約是沒空來理會我們了。”杜台卿忽然說了一句似乎是離題萬裏的話,他伸手撣了撣積在肩頭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陽關罷。”
曲英默默點了點頭,衆人正要轉身離去,便在此時,從遼軍的營地那邊,隐隐約約傳來三更的梆子聲,緊接着,便是一陣人馬嘶鳴的喧嚣。
衆人不約互相看了一眼。
過了一小會,曲英低聲道:“護營,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點了點頭。
曲英見他答應,貓下身子,轉眼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約過了幾刻鍾,杜台卿聽到前面的蘆葦中傳來幾聲蟋蟀的叫聲,很快曲英又出現在衆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紅的臉,正要相問,曲英已經興奮的說道:“遼人又開始退兵了,是木城裏的俘虜。所有的木城……”
三個時辰後。
天剛剛放亮,河間府的文武官員,包括田烈武與章惇、苗履、張整、張叔夜、顔平城、劉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齊的登上了河間城北面的城樓。從下半夜開始飄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時已将河間城裹上了一層銀妝,城外眺目所極,也已變成一片蒼莽的雪原。但衆人卻均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雪景,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東北方向那還依稀可見的黑點。
“田侯,斥侯說遼人有多少人馬押送?”章惇的聲音便同這天氣一樣寒冷。
“大約有一萬騎左右。從旗号來看,既有宮分軍,亦有部族軍。”田烈武沉聲回道,瞥了一眼苗履與張整,張整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苗履的黑臉上,卻興奮得透出紅光。
“吾當以上驷對其下驷,以中驷對其上驷,可期必勝。”章惇望着田烈武,鄭重說道:“田侯,這數萬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禮,轉過身來,望向衆人,沉聲道:“苗将軍,請你率宣武一軍,北上君子館,追擊遼軍,此戰隻求解救被擄的五萬父老,不可與遼人纏鬥。一擊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領令。”苗履得意應道,但田烈武卻沒有立即給他将令,又轉頭望張叔夜,道:“張叔夜聽令。”
張叔夜連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禮。
“令你與李昭光率雲騎軍第一營,随苗将軍北上追擊,聽苗将軍号令。”
張叔夜與苗履對望一眼,齊聲領令,急步走下城樓。
田烈武又看了看臉上帶着一絲不易覺察冷笑的張整,說道:“張将軍,待苗将軍出城後,遼軍一旦察覺,必當有所行動。到時便請張将軍的鐵林軍,與本侯一起出陣,務必令苗将軍無後顧之憂。”
張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樓。
章惇卻有些驚訝,望了田烈武一眼,問道:“田侯如何不馬上出城?”
田烈武搖了搖頭,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惇卻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兩橋,若是耶律信先過了橋,鐵林軍是步軍,卻奈之何?”
“參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兩橋。”
“不扼守兩橋?”章惇不由愣住了。他又轉過頭,北眺城外,這一條滹沱河北流,逶迤穿過河間府、莫州、雄州、保定軍、霸州、信安軍、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黃河,也将這片大地,割成兩塊。這河間府、君子館、莫州,都在河的東南邊,而肅甯卻在河的北邊。河的北邊有衆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沒官道存在,并不适合騎兵與大隊人馬行動,而宋朝在河北地區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間府與莫州段的絕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邊與東邊,遼人南下北歸,走的也都是這條官道。而從肅甯至君子館,連接滹沱河北流南北兩邊的,便隻有兩座石橋。耶律信要出兵牽制河間的宋軍追擊,當然也要經過這兩座石橋。雖然幾個月來,兩橋一直在遼人控制之下,但是遼人并沒有在橋的兩邊部署兵力。隻是宋軍一旦靠近,就會被武力驅逐而已。因此在章惇看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搶在耶律信之前,扼守兩座石橋的南邊,與遼軍隔橋而戰。如此遼軍雖然兵多,卻無用武之力,而宋軍擅長陣戰的優勢,更可得到充分發揮。對宋軍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館的遼軍,此刻将無法來策應肅甯的遼軍。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過了石橋,鐵林軍是步軍,談何牽制遼軍?耶律信想與之戰便與之戰,不想與之戰便揚長而去。難道鐵林軍還能追着一支騎兵的屁股跑不成?到時候宋軍反而會被各個擊破。
“參政,非是下官不想去與遼人扼橋而戰,而是耶律信必有準備,我軍若匆忙前去,隻怕反爲其所乘。況且遼軍離橋近而我軍離橋遠,要搶在耶律信的前面趕至橋邊,絕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惇心中想的什麽,耐心解釋道,“既然争之不過,不若另尋出路。參政亦不必擔憂,苗将軍所部,皆是騎馬,隻要他不好勇逞強,耶律信便過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惇沒想到田烈武會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搶先趕到橋邊,心中雖然有些不滿,卻也隻好問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談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實說道,“兵法不過兩樁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來,便隻好去攻。”
“攻?”章惇大吃一驚。
田烈武卻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張旗鼓,大舉進攻肅甯。肅甯還有不少的積蓄糧草,下官以爲耶律信不至于真的會棄之不顧。”
章惇仿佛是第一次認識田烈武,反反複複将田烈武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卻什麽也沒有再說。分兵之後,田烈武已隻有兩萬數千人馬,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在與耶律信對賭。
他正準備轉身下樓,忽見一人急急忙忙走來,見到章惇與田烈武二人,單膝跪倒,行禮禀道:“參政、田侯,護城河結冰了!”
“什麽?!”章惇與田烈武都是一驚。
那人以爲二人沒聽明白,又大聲禀道:“方才發覺,護城河已冰厚數寸,可以行馬。”
“天意……”章惇看了田烈武一眼,輕聲歎道:“天意!”
稍早,天還未亮,安平。遼軍大營。
“昨夜木刀溝已經冰凍,人馬通行無礙。攔子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經凍住,可以行人馬,不過要騎馬驅馳,恐怕還有些勉強。”蕭吼站在韓寶面前,躬身禀報着。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韓寶低聲說道,站起身來,走到帳内的一根火炬旁,打量着那跳躍不定的火焰,過了一小會,才又說道:“諸公都知道了,糧草已隻能支數日之用。尤其是戰馬的草秣嚴重不足,再拖三日,馬也要餓肚子。馬若沒力氣,如何打仗?不瞞諸公,倘若兩日之内,再不結冰,我便要向西突圍。”
“向西?那邊可是有數萬宋軍。”蕭吼吓了一跳。
“好過坐以待斃。越過木刀溝,殺進真定、定州。”韓寶眼中露出一種野獸般的兇光。
蕭吼一時不敢再多說什麽,他知道那樣的話,宋軍一定會追擊阻擋,在那片狹長的區域内,他很難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圍到定州。也許會全軍覆沒,也許會出其不意……那是所謂的“孤注一擲”。不過,不會有人知道若那樣做的結果了。而他也不想爲不會發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顯然也抱着與蕭吼同樣的想法,“如此說來,晉公已決定北進?”
“便在今日。”韓寶沉聲說道,“早上令各軍飽餐一頓,将餘下的糧草全部分發下去。前日我已令各軍每人準備一束稻草,也要帶上。過河面時,将稻草灑在冰上,人馬便不會打滑。”
衆将都知道韓寶馬上要下達戰鬥命令,齊聲領令後,都屏氣凝神。
“早餐之後,若無風雪,便點燃一切帶不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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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北風,雪停。
安平,滹沱河北岸。
王厚身着鐵甲,騎了一匹黑馬,面無表情的望着南邊的滹沱河——他的一個親兵正在河面彎着身子敲打着,未多時,隻見那親兵便取了一塊厚厚的河冰,小跑着回來。王厚隻是冷冷的掃了一眼,便示意那親兵将河冰遞給身後的将領們傳看。
與此同時。
橫山蕃軍營中的一座望樓上,一身貂袍的唐康與身着鐵甲的慕容謙并肩倚欄而立,眺望着東邊安平城的遼軍。
“感覺今日遼人有些不同尋常。”慕容謙抿着嘴,低聲說道。
“河冰已厚得可以過馬。”唐康點點頭,笑着說道,忽然又感慨了一句:“韓寶委實是夠沉得住氣了。”
“然尚不能過車。”慕容謙笑道,“我若是韓寶,還會再等一兩日。”
“爲何?些許車輛,何足可惜?”唐康不解的問道。
“對我大宋來說,自是如此。對遼人來說,卻未必如此了。”慕容謙回道。
唐康卻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可對面的遼軍,辎重也好,擄獲的我大宋軍民也好,甚至家丁也好,皆比一般的遼軍要少許多。顯然是送到耶律信那邊去了,甚至已經送歸遼境亦未可知。于兵法來說,這本就是一隻‘輕兵’,與尋常遼軍不同。”
“康時說得不錯。”慕容謙微笑道,“不過對遼人來說,卻不可能有真正的‘輕兵’。”
“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