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幾個戰場,最重要的莫過于安平。但最兇險的,卻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絕對劣勢的兵力,守衛一座剛剛奪下的敵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姓中,隻有敵人,沒有盟友。隻能靠着定州運送糧草與箭矢、火器,因爲轉運艱難,這些補給永遠都是杯水車薪,而且必須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時送到。一旦連續下上幾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麽努力,也很難将補給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時卻隻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适等人所料,耶律沖哥派出了一支偏師攻入繁畤,章楶自顧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糧草了。
而對于宋軍來說,糧草就是一切。戰争是不公平的,宋軍的補給從來都比遼、夏這些國家的軍隊要更加困難,因爲若要一個宋軍的士兵保持士氣與戰鬥力,口糧的标準可能需要是遼軍、西夏軍隊的數倍甚至是十倍。這樣的事情整個世界上都極爲平常,有一個國家的士兵曾經如此評論:我們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窮鬼吃一樣的東西。宋廷爲軍隊制造了各種幹糧,但這些幹糧從來都不能也不可能成爲主要的軍糧供應方式。不僅士兵如此,連戰馬也是一樣,宋軍的戰馬不吃谷、麥就不行——這既由于飼養習慣,也因爲他們承受不起戰馬的損失,但是遼軍的戰馬有時候就是啃點草打發了,因爲在某些時候,對遼人來說,運輸戰馬口糧的成本甚至遠遠高過損失戰馬的成本——可對宋軍來說,就算戰馬的來源得到極大的拓展,也無法如此計算成本。戰馬永遠都是一種緊缺、昂貴的資源,區别隻是程度上的。
在宋軍中,也許隻有吳安國的河套蕃軍這樣極少數的例外能與遼軍一樣吃苦耐勞。而折克行的折家軍大概不能歸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對折克行部的命運私下裏都感到悲觀。
而所有這些,都已經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與該做的。
接下來的事,他必須信任别人。盡管,結果未必會如他所願。
自從發現遼主開始撤兵開始,陽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爲了及時察覺耶律信的行動,田烈武派出了十幾撥探馬,都是他從雲騎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騎術、武藝好,而且要聰明機靈,更重要的是,他們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間府生活已久,對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時,頗讀過一些兵書——因爲朝廷許多有識之士的不斷上書,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甯年間,就已經開放了兵書之禁,雖然這導緻許多古代兵書也大量流傳到了遼國、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樣也能輕易的從官立藏書樓中借到兵書研習。這個改變在宋朝的士人中帶來了一種引得許多舊黨人士頗爲不滿的風氣,一些士人刻意的談論兵法來标榜顯示自己,多數人的目的也的确并不單純,他們或者是爲了迎合某些宰執權貴,或者是故意的标新立異,在舊黨看來,這與他們追求的社會淳樸風氣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但對田烈武,這卻有明顯的好處。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書講的道理卻都很深刻,文辭又過于典雅,若沒有人細加解釋,田烈武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而這些士人的出現,很好的幫田烈武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釋清楚每一句話,并且還能舉出無數的戰例來幫助他理解。諷刺的是,田烈武并不知道,他的這些老師們,其實也隻是表面上理解了這些兵書而已。當真正明白那些兵書背後所講的道理之後,田烈武的理解便遠比他的老師們要深刻。
許多兵書上都提到用間的重要性。它們反複強調,間諜是統帥最信任的人。不過,如今宋朝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樞密院親自主管間諜,此外便隻有極少數邊帥可以派遣自己的間諜,但即使如此,營将以上的實際統軍将領,每年都有一筆數目不菲的額外的款項,供将領們靈活使用。這筆錢的使用受到監督——但實際上難以做到,因爲樞密院的條例規定,諸如在陝西、河北、河東的禁軍,這筆錢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種間諜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軍,這筆錢幾乎無一例外都被貪贓了,在西軍與東軍中,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田烈武上任後便發現,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馬身上額外花費過一文錢。
而田烈武卻将每一文錢都毫不吝啬的花在了探馬身上。他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家庭,親自幫解決他們無法解決的麻煩,允許他們随時向自己禀報所探知的情報,即使他在睡覺,他要求自己的親兵随時将自己叫醒。
遼軍的退兵并非一帆風順,在這樣的時刻,極容易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遼主退兵的隊伍中甚至出現過騷亂,遼國兩名皇族因爲白天争道大打出手,雖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舊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殺死對方擄奪的“奴婢”,誰知那些私兵找錯了地方,誤放出數千人來,結果引起一場騷亂。其時遼人騷亂的地方便在君子館附近,苗履與張叔夜皆力勸田烈武利用這次機會,趁亂夜襲遼軍。但張整與顔平城等人都不以爲然,而章惇又主張持重,田烈武才隻好作罷。
但河間諸将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識的,自田烈武以下,每個人都相信遼軍還會有一次退兵。爲了有備無患,這些天田烈武被叫醒的次數多得讓他最後幹脆決定穿着内甲睡覺。
耶律信治軍極有法度,卻也極爲自負。他讓遼主先走,數日之後,再讓那數萬俘虜走,自己親率精兵斷後。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條,雖退不亂。探馬探得蕭岚還在君子館,便是證據——蕭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遼軍的主帥。而章惇對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來有點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稱,将這些擄獲安全的送回遼國,是耶律信最後的機會。
不過不管出于什麽理由,這件事至少衆人并無分歧。
但對于如何應對此事,諸将的意見卻大相徑庭。
章惇力主避實擊虛,以主力牽制耶律信,另以輕騎追擊退兵的遼軍,隻要解救被擄的軍民即可。而苗履、張叔夜則主張以一部牽制耶律信,以主力追擊遼軍,務要殲滅那隻遼軍,甚至趁機切斷耶律信的歸路。張整沒有什麽意見,不過田烈武心裏明白他其實躍躍欲試——不管執行哪種方案,最後都輪不到他的鐵林軍追擊,他隻能是面對耶律信——而這顯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顔平城與田烈武最信任的一個參軍劉近卻從根本上反對如此做。
從心裏來說,田烈武認爲顔平城與劉近是對的。便如二人所說,右軍行營的任務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殲滅韓寶部,要達成這個目标,耶律信的實力越削弱越好。對他們來說,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配合中軍行營狙擊可能渡過唐河北竄的韓寶,才是第一位的。爲了完成這個任務,即便耶律信毫發無傷的退走也無所謂。二人也認爲衆将有些輕敵,耶律信并不好對付,遼軍始終扼守君子館要道,追擊也好,牽制也好,難免會有一場惡戰。若是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終不能憑借着何畏之那點兵力來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
但從感情上來說,田烈武做不到那麽冷血無情。
眼睜睜看着遼主押着那麽多大宋軍民北去,他就已經自責得吃什麽東西都覺得寡然無味。如今還留在瀛、莫的數萬被擄軍民,無論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記得石越當年在陝西對他說過的話。
他成爲武人是爲何事?他統兵打仗是爲何事?他讓自己的愛子親上前線是爲何事?
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守護的,不能用勝負得失來計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違宣台的節制。他覺得,即使是真的如顔、劉所料,他的行動影響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萬被擄軍民與全殲四萬遼軍之間做選擇,石越也會同意他的選擇。
所以,他也義無反顧的支持章惇之策。
随時随刻,他都與河間府中數萬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馬的報告。
最後一遍巡視完河間城防,自北城下來時,城内的更夫剛過敲過二更。親兵已經牽了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馬,突然感覺到手背上一點冰涼,他擡起頭來,便見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還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緩緩飄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與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參軍劉近也已經上了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說道:“這場雪下下來,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停了。”
田烈武點了點頭,心裏卻閃過一絲憂慮,他突然想到,要與遼軍雪戰的話,雲騎軍可從來沒有過雪戰的經驗。昨日起來,田烈武發現雲騎軍居然沒有一個人出早操,大感驚訝,召來李昭光等人相問,才知道過去一到冰雪的天氣,雲騎軍的将領們因爲怕損傷戰馬,全軍都是放假休息,如此上下習以爲常。因爲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場小雪,于是衆人皆理所當然的睡起了懶覺。此事還招緻了宣武一軍與鐵林軍的嘲笑。其實這種事,若在過去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自從熙甯年間頒布諸軍《操典》後,如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這樣的精銳禁軍,還是執行甚嚴的,除了規定的假日,尋常雨雪天氣,皆是操練如常。因此在他們眼中,雲騎軍已成了異類。
但劉近卻不知道田烈武在想這些,二人一邊按绺徐行,走了數步,又笑道:“不過如今便下雪也沒什麽了,冬衣早已發給各營,說起來,那位陳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身兼随軍轉運使一職宣撫判官陳元鳳。
“仁祖時,家父也曾在陝西軍中做過巡檢,當日下官曾聽家父說過,那時将士的冬衣從京兆府運到各邊郡,往往秋天出發,第二年春天都不一定能到。那還是太平時節,打仗時更是有時車馬擁塞于道,十天半月動彈不得;有時小吏糊塗,發給延州的東西,結果送到了秦鳳;有時候請的袍子,送來的卻是靴子……”
這種事情,田烈武也曾聽過不少,便笑道:“有時候也不好全怪轉運之人,自古以來,轉運都非易事。”
“郡侯說得一點沒錯。”劉近點點頭,道:“家父也曾說,若有人能将轉運之事,做得一點都不出錯,便是計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覺得那位陳判官非尋常之人。”
“這應該是子明丞相之功。”田烈武說着自己的判斷,“丞相用兵,從來都是将轉運放在首位的。陳判官雖是随軍轉運使,但這轉運之事,我卻敢肯定,丞相是要親自過問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欽慕。”劉近點點頭,突然轉頭望向田烈武,說道:“不過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頗許石相之用兵,爲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卻反要從章參政之令呢?”
“繞了這麽大個彎,原來你爲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劉近一眼,微笑道。
劉近在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爲參軍,不敢不盡言。”頓了下,又說道:“章參政雖然是宣撫副使,可郡侯才是都總管,軍中之事,自當決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許之石丞相,亦當以宣台爲尊。況且下官也曾聽人議論,道章參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擊韓寶難,卻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萬軍民易,則是他章參政之功。還有人說,章參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這五萬軍民,他還是想要對付耶律信的……”
劉近隻管說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過來,注視着自己,才猛然閉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過了好一會,才說道:“這些話,休要亂說。此皆是軍中機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會有人議論?”
劉近臉上一紅,田烈武又說道:“這些全是無稽之談。我同意章參政之策,并非是因爲他是參政或宣撫副使。章參政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朝廷之事,劉參軍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執政中,實以章參政最清廉?休說甚麽私心,章府幾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職,也不敢惹事生非,隻是安心讀書。此是有私心者所爲麽?章參政不過人爲嚴苛一點,可到底仍是個君子。”
劉近心裏不以爲然,卻不敢反駁,但他心中并不甘心,況相處已有時日,漸漸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懼怕他,反又問道:“下官失言,誠非所宜。隻是郡侯爲何會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萬軍民,亦不過一時之利;殲滅韓寶,才是真正傷到契丹的筋骨,果能獲此大捷,從此契丹震動,恐怕再不敢興南下牧馬之意,這才是事關大局。若縱韓寶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後更不知有幾萬軍民受害。孰輕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來,隻是輕輕的歎了口氣,半晌沒有言語。
過了許久,劉近才突然聽田烈武說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卻聽田烈武又說道:“我覺得,若是對這五萬百姓見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殲了韓寶,打赢了這場戰争,我們大宋,也非真正的強國。肯爲五萬百姓的性命而放棄全殲四萬強敵機會的大宋,才是真正強大的大宋。”
劉近下意識的張口想要反駁,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将田烈武的話在心裏慢慢咀嚼,竟不由得癡了。
二人騎着馬,沉默的走了好遠,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劉近的身上,他也沒有感覺。過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說道:“那才是我想爲之戰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這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狠狠的敲在了劉近的心上。
肅甯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間府地區的軍事要寨之一,在遼軍南征之後,此寨被遼軍攻取,又成爲遼主駐跸之所。如今,遼主已經頒诏班師,禦駕已經在回國途中,但肅甯寨仍有數萬遼軍駐紮,城垣内外,依舊是營帳相連,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