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突然加強警戒,絕非無因。”何畏之斷然說道,“不過遼主若果真開始退兵,也瞞不了多久。某不是慮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實實退兵,于我軍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韓寶,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撐破了。況且若真能全殲四萬遼騎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國以來前所未有之敗。如此功業,亦不讓于衛霍了。”
何畏之這番話,何灌心裏卻不甚服氣。他此時不過二十七八歲,也是年輕氣盛之時,隻不過他性格沉穩,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會出言反駁。何畏之卻不知他心裏在腹诽,他所學雖然也算是縱橫家一路,可以性格來說,卻也是惜言如金的,不過對何灌懷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費唇舌。
又說道:“現今可慮者,一是耶律信并不肯老老實實退兵;一是遼主若退兵,章參政與陽信侯貪功追趕。”
何灌不由大感詫異,問道:“昭武是否過慮了?河間兵馬精壯,陽信侯雖統兵未久,卻頗得衆心,縱是與遼主列陣而戰,亦未必能吃多大的虧,何況是追擊?”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輕輕搖頭,長歎一聲,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爲怪。豈止是仲源,但是宣台子明丞相,亦是如此想。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陽信侯善撫部衆,将士親附,能得死力,此是陽信侯所長。然陽信侯的短處,卻也正是過于仁厚,其能将兵,卻不能将将。某對陽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領兵,最多不過一營将,如今卻統數萬之衆,要令衆将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長。是以其在河間,自保有餘,至于進取,則無能爲也。”
“縱是如此,河間尚有章參政……”
“章參政雖然亦算知兵,然其爲人刻薄嚴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蠻或可,将數萬之衆,與契丹戰,亦非所長。”
“二人不能取長補短麽?”何灌問道。
“這二人若能合成一個人,便是一時名将。然兩個人便是兩個人,倘隻有一人還好,二人皆在,河間衆将,隻會怨章參政,而輕陽信侯。此二人若僅是守成,休說是耶律信,便是韓信複生,亦奈何不得,若圖進取……”說到這裏,何畏之不由得搖了搖頭。
何灌卻是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谏之?”
“某勸谏便有用麽?”何畏之冷笑一聲,“這都總管之任,便是子明丞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參政素來剛愎自用,現今又是簡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許人也?其豈肯聽我之谏?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時勸谏,他非但聽不進去,反會更加急迫。勸谏之人,亦會招緻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參政,某卻沒有這個膽子。”
“那陽信侯……”
“陽信侯會違背章參政的命令麽?隻要不違背他所謂的‘忠義’,便是明知必敗,他亦會不折不扣的去執行罷?”何畏之譏道,“仲源日後可莫學陽信侯。武人的大義,是要不擇手段,爲朝廷赢得勝利。若不能打勝仗,再如何仁義禮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應着,心裏卻始終是将信将疑。不過他此時能肯定的是,何畏之與田烈武,的确也算是代表武人兩種信念的極端。
何畏之譏諷完田烈武,這才又說道:“河間府的閑事,某管不了,隻好聽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實實退兵,我的麻煩便大了。我饒陽這數萬之衆,便是爲了切斷韓寶與耶律信之聯系的。結冰之後,韓寶不僅可以北渡唐河,還可以東奔與耶律信合兵,到時候,我軍便要擋住他東奔。否則,一切經營,皆成流水。阻擋韓寶還好辦,若耶律信遣數千人馬,自東而來,與韓寶夾擊于我……”
“陽信侯當會牽制……”
“牽制!哼!”何畏之輕哼了一聲,“對友軍,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這仗也沒法打。可若太過于信任,隻怕世上無後悔藥可買。”
這個時候,何灌已經隐約猜到了何畏之召見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聽何畏之問道:“仲源知道某爲何要你将環州義勇全部召回來麽?”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着說道:“因爲環州義勇已經隻餘下三百餘騎,再也損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應付耶律信的夾擊,這樁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環州義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極勉強的說道:“可下官麾下,已隻有三百餘人。”
“對環州義勇來說,足矣。”何畏之不以爲意的說道,說罷示意何灌湊到地圖前面來,用手指着唐河的一條支流——原來其時唐河由太行山發源,流經靈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轉而往北,在高陽關北部注入諸水泊與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經博野時,卻又分出一條支流,連通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這一條支流,不僅分出許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肅甯的南面,切斷了肅甯與安平之間的陸路交通。
“木刀溝幾乎不可能限制遼騎。”何畏之說道,“要限制韓寶,能憑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時,爲防禦契丹,在河北采取層層布陣之策,重兵集于大名,前鋒便在唐河。當年層層布陣其實并無不妥,隻是其時騎兵太少,各陣之間隻能各自爲戰,憑着堅城硬寨與遼人周旋,卻不能主動出擊與遼人野戰,到底還是被遼人避實擊虛,繞道而過。是以當年唐河無甚大用。不過如今卻是時移勢轉,這區區一道唐河,便可以讓韓寶坐困窮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來接應韓寶,自然要從此處渡河。”何畏之指着地圖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盡是寒意,“平時某遣快舟攜硬弩往來巡視,防止遼人悄悄搭設浮橋,盡可能阻隔其往來聯系。結冰之後,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時便也阻隔不了遼軍往來。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馬,攜數日之糧,先行潛伏至此處。”
何畏之的神色變得冷峻,語氣也轉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已經報請宣台,令工匠在東光趕制了數千枚炸炮。這些炸炮無甚大用,然使用得當,勉強可以封鎖住這一二十裏河段。埋設炸炮需要神衛營,這十餘年間,神衛營的人力物力,幾乎全用于火炮,便是在各神衛營,擅長埋設炸炮的人,也不會太多,多半都是當年參加過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個校尉了,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讨要,宣台也不會給。而除了神衛營……”
何灌露出會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衛營,擅長炸炮的,便也隻有我們環州義勇了。”
“正是。”何畏之點了點頭,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不過這炸炮麻煩之極,一陣雨雪,一大半都會報廢。也不能過早被遼人發覺,他們若有了準備,破解起來亦很容易。這數千枚炸炮不止是花了朝廷一大筆缗錢,而且調用這些工匠,等于少造了許多霹靂投彈。若是便這麽報廢了,或是被遼人輕易便破掉,這仗打完之後,隻怕這沒麽容易撕擄清楚。”
“昭武盡管放心。”有了這數千枚炸炮,何灌此時的底氣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馬上想出一個計策來,笑道:“下官偶得一策,當可策萬全。”
河間府。
面積并不算很大的河間城内,如今密密麻麻的,駐滿了軍隊。除了田烈武的雲騎軍、苗履的宣武一軍、張整的鐵林軍以及駐守河間的神衛第十六營四隻禁軍以外,還有一支所謂的“河間兵”——這隻部隊最初隻是章惇招募的巡檢,在章惇東山再起,再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兼宣撫副使之後,便循各地之例,改名爲“河間兵”,兵力也迅速擴充到一萬人,稍嫌寒碜的是,這支“河間兵”隻有二百餘名騎兵。
自從戰争開始以來,宋朝便一直存在着一個緻命的軟脅——他們無法快速的補充損耗的騎兵與戰馬。而因爲社會結構與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絕大部分騎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謂的“輔兵”的。這個特點進一步加劇了宋軍的損耗。
而他們的對手——遼軍傳統上不僅每名正兵配備兩名家丁,而且這兩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騎馬作戰的,當進行攻城作戰或者重要的攻堅戰時,遼軍便往往使用家丁沖鋒陷陣,因此遼人常常極爲得意的自誇他們的正兵很少損失。
雖然遼軍的這個傳統其實早已崩壞——當蕭佑丹重新整頓宮衛騎軍制度之時,即意味着遼人的傳統早已經不能持續——但遼軍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來。盡管在遼國,生活習慣與社會結構同樣正在發生無法逆轉的巨變,哪怕繼續維持一個可以騎馬作戰的家丁,也已經很難做到。事實上,蕭佑丹能夠成功改造宮衛騎軍制度,使其重新複活,便已經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迹,任何人都無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曆史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那樣,傳統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個别的宮分軍中,仍然擁有能夠騎馬作戰的家丁。即使在傳統已經崩壞的宮分軍中,家丁的意義,也不僅僅是提供騎馬輕裝步兵或者後勤運輸人員,他們是一種更全面的輔助兵種,不僅平時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專注于作戰,在關鍵時刻,家丁們還能保護他們的主人免于戰死、受傷,或者更快的康複。
而對于宋朝來說,這卻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軍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變其騎兵部隊的社會階層——既便如此,可能也還不夠。因爲在宋朝普遍實行的是契約奴婢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階層,奴婢對主人的依附性已經普遍降低。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家丁制”,而在于宋朝有限的騎兵兵源與戰馬儲備。盡管這方面在可以預見的将來他們都不可能達到遼國的水平,可在紹聖七年的時候,宋朝這方面的狀況幾乎可以稱得上窘迫。
這個軟脅令得短時間内,石越竟然無力補充骁勝軍的兵員,更加無法重建拱聖軍。
而在河間府,更是對比鮮明。
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雖然在遼軍的作戰中也有不小的損失,卻總是能夠迅速的就地補充兵員——甚至不需要降低對兵員素質的要求。因爲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薪俸優渥,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已經足夠維持一家五口在汴京的溫飽生活,按紹聖初年最終确定的兵制,普通節級士兵十到十五年後必須退役,到時即使不願意去朝廷安置墾田的地區,十幾年下來,隻要節省一點,也能攢下一筆錢來,回河北購置幾畝薄田,絕不成問題。更何況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财大氣粗,隻要被其征募,當即便發給總價達到數十貫的糧食與财物,做爲安家之費用。這對于河間府内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難百姓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而同在河間的田烈武的雲騎軍想要征募新兵卻困難重重。雲騎軍的薪俸雖然要低一些,但河間府的物價也遠不及汴京,加入雲騎軍亦不用背井離鄉,原本,倘若雲騎軍隻是一隻步軍的話,其吸引力絕不應在宣武一軍與鐵林軍之下。可現實卻是,田烈武想要補充一點兵員,比神衛營還要困難。
困難來自很多方面,而且幾乎都無法解決。首先田烈武沒有足夠的戰馬。在戰鬥中的損失,戰馬的損失往往比騎兵更大。雲騎軍原本是一人兩馬,如今已經變成了兩人三馬。此外,雲騎軍也不能臨時征募從來未騎過馬的士兵從頭訓練。于是,田烈武隻能開出賞格,吸引會騎馬的壯士帶着自家的馬來投軍,同時高價收購民間馬匹。
這樣做并非全無效果,但對于想要重建第一營的田烈武來說,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終還是章惇幫了他一把,将河間兵的幾百名騎兵白送給了田烈武,田烈武這才勉強湊齊了六百人,又從其餘四營中抽調了三百人,總算重建了第一營,算是給了李昭光一個交待。
但章惇的慷慨,也令得河間兵成爲一隻純步兵,兩百餘名騎兵,對于一隻上萬人的軍隊來說,連最低要求都沒有達到。
章惇自然并不在意這些,他無意控制任何一支軍隊,區區河間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說,他對是否能建立軍功也并不在意,在他心裏面,這些隻是朝廷的“鷹犬”們該做的事,而他,卻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鷹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間府立下功業,隻是因爲他需要向皇帝,同時也需要向與他一樣同爲“朝廷”一部分的其餘人證明,他擁有這樣的能力。
他已經是皇帝的一個選擇。
他當然不會滿足于參知政事工部尚書,他的目标毫無疑問的是左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爲主宰政事堂的那個人。
爲此,章惇需要更多的籌碼。
如果田烈武能夠有所作爲的話,他又何惜幾百名騎兵?
可惜的是,章惇已經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這位陽信侯已經是河間府知府,但他卻并不具備治理河間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夠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斷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隻要有同僚與他發生争執,他就會退卻,往往一樁小事,也要反複讨論。他也常常識别不出官吏的奸滑險惡之處,易爲人所欺。他既少威嚴,又缺乏智術,對于各種敕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單是赈濟逃難百姓、維持河間府物價,他便已是焦頭爛額……在章惇看來,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強也就能做好一個中等縣的縣令而已。
幸好他總算還頗有自知之明,最終聽從了章惇的勸告,将一切民政事務交由河間府通判去處理,自己專心去做他的右軍行營都總管。
但既便如此,章惇也并不滿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