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凍的日子遲遲沒能到來,而軍糧卻一日日耗盡,吳安國又令人意外的出現在南京,飛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後的局勢撲朔迷離,這一切,都讓韓寶開始猶豫——他也許無法再從容等待了。盡管表面上他還可以公然訓斥蕭吼。
正沉吟着,忽然,從城外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隐隐約約,仿佛有人在高呼着“萬歲!萬歲!”
衆人驚訝的對視了一眼,韓寶騰的起身,便見一個親兵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出何事了?!”韓寶喝問道。
“似是南朝在勞軍!”
“勞軍?南朝皇帝來了麽?”韓寶更加驚訝,取了寶劍,大聲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騎近四萬的宋軍,整整齊齊的列成十數個方陣,赤紅的戰旗,明亮的铠甲,銳利的長槍,在朝陽的照耀下,閃耀着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石越身着紫衫窄袍戎服,騎着一匹高大的白馬,在王厚、慕容謙、唐康、折可适、姚麟、種師中諸将的簇擁下,走過陣前。在他們的前後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統率的數百騎班直侍衛環繞,這些“羽林孤兒”們,皆鮮衣怒馬,高舉着象征軍中權力的五色将旗與斧钺金鼓,在十餘名鈞容直所奏軍樂的指引下,走過諸陣的跟前。
每走過一個方陣,都有宣贊官拖長了聲音高聲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然後便有十餘數洪亮嗓門的軍士高聲重複着:“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
聲音響徹四野。
一時之間,四萬宋軍,皆士氣高昂。許多将士激動得臉紅脖粗,隻是卻不知道要如何回應。須知勞軍之儀,雖然古已有之,然其後卻漸廢,大宋軍禮之中,有祃祭、閱武、受降諸般禮儀,卻獨無勞軍之儀。勞軍成了“犒軍”,都吃頓美食,賞些錢帛而已。況自古以來,天子勞軍也罷,天子遣使勞軍,所“勞”的,其實都是統軍大将,是以當年漢帝至細柳營,說的也是“皇帝敬勞将軍”。
對于這四萬宋軍将士來說,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着大宋朝的皇帝,親自到軍前勞軍,那的确能讓每個人從心裏面生出一種榮耀的感覺來。這也是大宋朝立國以來,武人想都沒有想過的榮耀。更何況,這四萬将士,全是所謂的“西軍”與“蕃軍”,而勞軍的卻正是他們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軍中倒還罷了,在文明較不發達的橫山羌中,基于一種樸素的威權崇拜,那些百姓幾乎是将石越當成神靈來傳說的。
然而,休說這些将士,便是宣台的幕僚當中,也無人知曉這種禮儀,更沒有想到要教這四萬将士如何喧洩心中的感情。隻是任由他們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漿一般,在心底裏面沸騰着。
終于,當石越一行走過第四個軍陣之時,沸騰的熔漿猛烈的噴發出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萬歲”,頃刻之間,十數個軍陣,四萬名将士,都一齊狂熱的高聲呼喊着:“萬歲!”“萬歲!”
這些發洩着心中激動的宋軍将士,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所作所爲可能産生的後果。
但這突如其來的狂熱的喊聲,在一瞬間,卻幾乎将石越驚得從坐騎上跌将下來。他在馬上一個踉跄,雖然馬上就穩住了身子,恢複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緊抿雙唇,臉色蒼白,一時之間,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驚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邊自王厚以下,衆将也完全沒有預料,在這一瞬間,每個人都是面面相觑,臉色大變。表情尤其難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後的呼延忠與他的羽林孤兒們。幾乎也在這一刻間,包括呼延忠在内,不少班直侍衛的手,下意識的搭到了腰間的刀柄上。盡管他們的臉上還混雜着驚愕與不知所措。
勞軍的隊伍突兀的停了下來,仿佛是在接受将士們的歡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間,許多人的心中已轉過無數的念頭,更多人的戰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麽辦?!”“怎麽辦?!”石越心裏面瘋狂的轉着,但緊張的情緒将他整個人都包了進去,此刻,他什麽辦法也想不出來,惟一還明白的是自背心處透來的涼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時拔刀當場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時,在勞軍的隊伍中,突然響起拔刃出鞘的聲音。
呼延忠下意識的也拔出了腰刀。幾乎同時,他的羽林孤兒們也一齊拔刃出鞘。
“萬歲!”“吾皇萬歲!”“皇太後萬歲!”“大宋萬歲!”
從石越與呼延忠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人幾乎都是不由約而的在心裏長籲了一口氣,二人幾乎是感激的看着唐康,揮舞着手中的佩刀,策馬出列,從陣前馳至陣尾,不斷地高聲大喊着。
那近四萬名心中充滿着狂熱的宋軍将士,立時被唐康所感染、吸引,衆人也馬上跟着他大聲喊着:“萬歲!”
“吾皇萬歲!”
“皇太後萬歲!”
“大宋萬歲!”
聲音在安平的四野間回蕩着,連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揮舞着手中的佩刀,随着衆人一道高聲呼喊着。
他用這種方式來掩飾着自己心中的後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點……
他也是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不去想像,這件事傳至皇帝耳中的後果——誰都知道,這件事肯定是瞞不住的——但皇帝會如何想,呼延忠實在不願意去多想。盡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後會求證,會相信的那個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遠處。安平城牆上,韓寶一面聽着幾個偏将轉叙着方才發生的一幕,一面饒有興緻的望着幾乎狂熱到極點的宋軍,還有被衆人簇擁,幾乎無法看清的石越,良久,仿佛是自嘲般的說道:“連石子明都來了,看來,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輕易放過我韓寶了。”
“來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後,蕭吼不以爲然的說道。
“生擒石越?”韓寶一時愕然,旋即大聲笑道:“石越便不用你我操心了。”
勞軍時出現的意外,徹底打亂了石越的計劃。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軍營,鼓舞軍心,但是勞軍之後,盡管外示鎮定如常,但石越内心卻是十分混亂,甚至驚愕、恐懼。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情意味着什麽。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從未想過造反這樣的事情。他既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從現實來說,更沒有任何部署可言。況且,從唐康率衆高呼“吾皇萬歲”,衆軍景從來看,既便是這些軍隊,之所以高呼“萬歲”,恐怕也并無任何謀反擁立之意。大概這些将士隻接受過皇帝閱武禮儀的訓練,遂将皇帝閱武時的口号高喊了出來。
此時,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悔意。這樣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铤而走險,就真的再無第二條道好走。
現在他最擔憂的,還是小皇帝那邊。既便出現如此情況,因爲唐康應對得當,隻要接下來他再妥善處置,他尚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這個事件,無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終結而已。它給了皇帝更多的籌碼與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撫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并不十分介懷。他真正害怕的,還是年輕的皇帝可能将這件事處理得過于輕率——倘若發生臨陣換帥這樣的事情,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
趙煦看起來是勇于進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實質上卻是激烈而偏執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現一個權臣對于他的皇位威脅更大,他比那些看起來柔弱寡斷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與遼國迅速媾和的決斷。以便他騰出手來,先穩定國内的局勢。
無論什麽時候,攘外必先安内,對于權力者而言,都談不上是錯誤的選擇。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種獨特的性格,盡管平時溫文爾雅,善于妥協,謹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機,他整個人反而會興奮起來,處事遠比平常果斷。
爲了避免出現最壞的局面,也是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勞軍一結束,石越便做出決斷,他要馬上離開安平的軍營,隻率宣台谟臣,在呼延忠與班直侍衛的護衛下,前往南面行營軍中。
解釋隻會越描越黑,并且會損害到自己統率大軍的權威,因此這無疑是最徹底的以實際行動表達忠心的方式。
離開安平前,石越當着衆将的面,将安平的四萬大軍,包括慕容謙部在内,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揮。王厚直接統率的威遠軍與骁勝軍餘部,也北進至滹沱河南岸紮寨。然後,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适以下,所有的宣台谟臣,都随石越一道,疾馳前往東光。
便在當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經回到武強。此時,賈岩與李浩甚至還沒有接到北上的軍令。但在武強稍作休整時,幾乎是前後腳,石越又收到了來自河東的兩道密劄。
一道密劄是報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經攻下蔚州。據說一名年輕的将領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軍能攻下蔚州的關鍵。
另一個密劄卻是個壞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種樸在應州桑幹河邊遭遇耶律沖哥主力的狙擊,神銳四軍先鋒數千人幾乎全軍覆沒,種樸僅率數十騎突圍。河東震動,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經開始強行征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協助守衛雁門關、代州城,連太原也是風聲鶴唳。
章楶、種樸的報告雖然遮遮掩掩,但石越還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這必定是耶律沖哥得知飛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卻又擔憂章楶、種樸乘其後襲擾,腹背受敵。因此便冒了一點險,佯裝率軍趕援,而種樸爲了策應折克行,果然率軍出雁門追擊,以牽制耶律沖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沖哥的計謀,遂有此慘敗。
但耶律沖哥也付出了代價,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爲出現意外的變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覺到胸口發悶,他遂決定在武強多停半日,召集衆谟臣商議應對之策。
此時尚跟在石越身邊的核心谟臣,還有參謀官李祥,參議官折可适、遊師雄,勾當公事吳從龍、高世亮、黃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機宜文字範翔與書寫機宜文字石鑒一共九人。因爲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谟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時候這樣的大風浪,最倒黴的反而是他們這些官員。盡管從名義上來說,宣台的谟臣并非石越的私人,同樣也是朝廷的官員,但是一旦被卷入政治上的大風浪之後,誰又會真的來區分這些?此前對于這些谟臣來說,能加入宣台,意味着他們前程似錦;而此時,一切卻變得那麽不确定起來。每個人都不避免會有私心,此時心裏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來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剛剛抵達武強,便有幾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來向石越辭行。對這些人,石越都很坦蕩的禮送他們離去,但是對這些谟臣來說,他們因爲是朝廷的官員,卻不可能做到見事不妙,便腳底抹油。
衆人——尤其是四名官階較低的勾當公事——雖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頭,卻也是各懷心思,心不在焉的傳閱着石越遞下來的密劄。
傳閱完後,石越的目光便投向折可适與遊師雄,正要問二人意見,不料,坐在身邊的李祥卻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說話。
這讓衆人都略覺吃驚。須知這李祥乃是個宦官,雖然名爲谟臣,其實卻帶點監軍的味道,他平素也頗守本份,一切事務,并不插手,便是建言獻策,也往往十分謙退。此時他主動要搶先說話,石越亦敬他幾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爲禮,尖聲道:“丞相,下官以爲,河東不足爲慮,要擔憂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勝負亦無關緊要,真正決定勝負的,始終是河北之局勢。此時丞相欲往東光,下官實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聽得清楚,李祥這話,明着是反對他,實際上卻是對他表示信任。李祥雖然也參加過伐夏之役,但他畢竟是内侍,況且并非是每一個西軍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舊部的。二人關系,一直都有些疏遠。而若非李祥對于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會成爲宣台的參謀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會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動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卻聽折可适也說道:“丞相,河東不足慮——這一樁事,李押班說得确然不錯。種樸雖然大敗,雁代空虛,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沖哥絕不會就此冒險攻入河東,他必然是要回師去奪回蔚州。”
“這何以見得?”石越回過神來,不解的問道。
“耶律沖哥精通兵法,下官觀其用兵,不重一時之得失,講究以石擊卵。是以蔚州雖然告急,但他卻并不分兵馳援,反而甯可讓蔚州失守,也要先解決種樸之後患。種樸既敗,其必率大軍,反撲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東諸軍爲他所各個擊破。”
“正是如此。”遊師雄也點頭同意道,“既便種樸不利,雁代城堅,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堅固,耶律沖哥就算興兵攻入代州,沒有數日之功,亦難以攻下代州城,要滌清代州各寨守軍,更加困難,更不用說圖謀太原。而蔚州卻是肘腋之患,他非要盡快解除不可。此所謂‘遠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爲,代州如今兵力空虛,以耶律沖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師,攻入繁畤,騷擾代境,切斷折總管之糧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總管雖攻取蔚州,所帶糧草必然不多,又是孤軍深入敵境,一旦缺糧,蔚州便無法堅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堅守蔚州,不僅可以牽制耶律沖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占據諸多主動,令遼人寝食難安。折總管老于戎行,不會不明此理。故此當務之急,是要保證蔚州的糧草供給。”
石越默然了好一會,朝石鑒喚道:“取地圖來。”石鑒連忙取來一張地圖,鋪在石越座前的幾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許久,方才緩緩直起身來,幽幽歎了口氣,道:“未知希元若還在,又當如何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