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須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戰,據戰報來看,定州兵傷亡嚴重。他若繼續留在易州,雖然可以爲吳安國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間,但是他自己卻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無危險,而且僅憑着此戰的俘獲,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賞——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揚眉吐氣,一掃數月之恥。
隻要将利害說明,除非段子介是個聖人,否則任誰都知道如何選擇。
而做爲對吳安國的報答,段子介許諾保證吳安國的糧草供應,但他隻能将糧草送至宋遼邊界處——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盡力而爲。無奈之下,吳安國亦隻得退而求其次,權且在容城栖身。
石越的無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爲此而發。
虧得段子介、吳安國二人,如今亦皆是聲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呂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從保、定移至安平。
呂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戲,面對着安平、河間的強敵,石越更是不能有一點的疏忽。這場戲,他必須得唱好了,絕不能讓呂惠卿看了笑話!
而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坐定不安的陳元鳳。雖然他大概還不可能知道呂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從易州之捷後,陳元鳳便幾乎可以用如坐針氈來形容了。
不過,不管怎麽樣,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萬不得己,南面行營五萬人馬,一直到戰争結束,都将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軍事上,他絕不能容許河北戰場再出意外。
十月以來,宣台已經開過數次幕僚會議,禦前會議、樞密院也進行了讨論,各軍主将也呈交自己的意見,宋軍的戰略目标已然漸漸明晰。雖然石越認爲最優先目标是将遼軍趕出河北,并盡可能給遼軍造成損失,而不必強求戰果;但綜合各方面的意見,衆人能接受的底線,大部分人都認爲有希望完成的戰略目标,卻是至少要殲滅安平的韓寶部,并擇機給予河間府的遼主部以打擊。
從韓忠彥的書信,皇帝給石越的數道诏令來看,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線。
事實上,無論是朝中還是軍中,慎重保守派都占絕對少數。無人滿足僅僅将遼軍趕出河北之戰果。反倒是主張将戰略重點放在河間府,要求直接對遼主發動攻擊的激進者不在少數。隻是目前的戰場态勢,明顯是要更加有利于殲滅安平的韓寶,禦前會議與樞密院才沒有支持他們的主張。
這個戰略目标與石越此前與王厚、折可适所構想的頗有區别。他們原本期望盡可能将遼軍拖在河北,消耗遼國的國力,并期待遼軍自己犯錯,從而以最小的損失完成對遼軍最大的打擊。既便遼軍沒有犯下明顯的錯誤,當他們退軍之時,也不可避免會露出破綻,他們可以用優勢兵力,不費吹灰之力殲滅遼軍的尾巴。
戰争不必就此結束。
宋朝還可以有許多的選擇。
例如,接下來,宋軍可以尾随遼軍進入南京道,縱兵四掠,破壞其農業設施,并繼續屯兵河北,并斷絕與遼國的貿易;而面對宋軍在河北的重兵,遼國的大軍,也不能輕易解散。長期維持規模在十萬人以上的常備軍,對于宋朝來說,完全可以承受;對于遼國來說,隻要四五年,其經濟即使不徹底崩潰,也會凋零殘敝得不成樣子。
三人都相信,這才是和大國打仗的方法,也是對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規模的沖突,耗日持久的對峙與消耗。用戰争催毀遼國的主要農業區,封鎖貿易打擊其經濟,用不了多久,遼國國内就會怨聲載道,陷入内亂。
因此,殲滅安平的韓寶,此前對石越來說,隻是一個可選項。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殲滅韓寶部的機會。但那不應該是一個需要勉強去完成的目标。
當日姚麟對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裏,其實未必不可取。
然而,進入十月後,石越心裏面也終于漸漸妥協了。
但要确保完成這個戰略目标并不容易。
此時就主動發起進攻,勝算也就是五五之間,頂多六成。而一旦風起冰凍,遼軍就更加難以對付。
遼人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就是河水結冰之時。
而宋軍也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那就是遼軍将要撤軍之時。
爲保萬無一失,石越已經将折可适派往安平。
而此時,仿佛是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石越突然覺得,他與王厚都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揮權在慕容謙與唐康手中,折可适隻是一個類似于監軍的身份,這讓石越有些不放心。韓寶是一塊硬骨頭,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也許讓王厚親臨前線更加合适。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勞軍,也必能鼓舞士氣。
老天爺這一次已經算是幫了宋軍一個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諸水居然還沒有一點結冰的迹象,但是,誰知道哪一天會突然大降溫?
時間越往後推,石越就越有一種緊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勝利的事,都不應該被輕視。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戰前再派一個谟臣去安平勞軍,但這時候,他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擡起頭來,對範翔說道:“仲麟,速去請王将軍過來。”
2
兩天後。
黎明時分,安平城内城外,炊煙缭繞,戰馬嘶鳴。遼宋兩軍出操的号角聲,此起彼伏,兩邊金鼓殺伐之聲,更是一聲賽過一聲的高。韓寶一大早起來,便帶着一群親兵,騎馬出營,巡視諸寨。然後,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牆,觀察了西邊與南邊的宋軍營寨好一會。
盡管處境不是很有利,但是衆人從韓寶的臉上,看到的依然是堅定的自信。從城牆上下來,便見一名偏将匆匆趕來,朝他行了一禮,韓寶輕輕額首,問道:“如何了?”
那偏将欠身回道:“木刀溝、唐河仍未結冰。不過,末将問過幾個當地土人,他們都稱當地河水冰凍,有時不過一夜北風,河面便可行車。有老人稱,數十年内,唐河十月未有不結冰者。”
韓寶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那偏将見他沒有别的話問,又行禮退了下去。韓寶又巡視了餘下的幾座營寨,這才返回他的中軍大帳。
他的大帳設在安平城内一塊空闊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銳的彰愍宮騎兵拱衛着。韓寶回營時,彰愍宮的士兵們正圍坐成幾個大圈,在喝着肉湯。昨晚韓寶下令,将軍中十餘匹受傷的戰馬殺了,又宰了幾隻騾子,犒賞一下将士們。他軍中的士兵們,許多人有十餘天沒有聞過肉味了。聞着肉湯誘人的香味,韓寶身邊的親兵們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馬上,他們都被東邊的喧鬧聲吸引——在那兒圍坐着的一圈士兵中,兩個高壯的士兵,正扭抱在一起相撲。圍觀的士兵們,有人鼓掌,也有人大聲喊叫着,好不熱鬧。
韓寶隻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帳中。
自南征以來,韓寶屢立戰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統率着長甯宮、永興宮、積慶宮、彰愍宮、文忠王府等四宮一府約兩萬騎宮衛騎軍,幾乎占到河北宮分軍的一半——大遼共計八萬宮衛騎軍,此番南征,随遼主南下者,本有五萬數千餘騎。但半年的戰鬥下來,或戰死、或負傷、或染疾,十停裏面,也已折損了一二停。如韓寶最倚重的彰愍宮先鋒軍,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屢經惡戰,如今也已隻餘二千餘騎。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餘遼将,耶律信統率太和宮、蕭岚統率弘義宮與彰愍宮一部、蕭忽古統率敦睦宮、蕭阿魯帶統率興聖宮殘部,四人所統宮分軍皆不過萬。雖然耶律信可以指揮禦帳親軍,非他人可比,但在軍事上,韓寶至少已經後來居上,地位已經超過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這些老将。
這四宮一府的宮衛騎軍,除了積慶宮是自蕭忽古部抽調補充,其餘諸軍,皆先後追随韓寶經曆惡戰,雖然死傷頗衆,實力受損,但同時卻也都是百戰之餘,對宋軍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們便是偶爾放縱、稍違紀律,韓寶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不如平時那般嚴厲。與瀛、莫一帶的遼軍不同,安平的遼軍,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大戰欲來的氣氛,大家雖然口裏不說,但心裏面都明白,一場惡戰,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韓寶也願意讓士兵們稍稍放縱一點。
回到大帳之後,幾個親兵方服侍着韓寶卸了披風、寶劍,蕭吼就與幾名大将前來參見。與蕭吼一道前來的,是長甯、永興、積慶三宮的都轄蕭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轄蕭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便是韓寶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員大将。
四人參拜已畢,韓寶坐在一張胡床上,一面喝着親兵端上來的肉湯,一面聽蕭吼禀道:“晉公,累日挑戰,宋人怯懦,不敢應戰。末将遣攔子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紮了數百隻草船,當是爲燒我浮橋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無橋梁。雖是如此,咱們真的隻能在此等待唐河結冰麽?”
“便這麽點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韓寶皺了皺眉,斥道,“爲将之道,忌心浮氣躁。若按捺不住,便易爲敵人所乘。”
“晉公教訓得是。”蕭吼唯唯應道,一時竟不敢再說什麽。
但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卻素非韓寶部将,見蕭吼不敢說話,蕭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韓寶,心中大爲不滿,欠身說道:“宋軍這兩日皆在造謠,說什麽耶律沖哥将軍已經兵敗身死,飛狐、易州皆已失陷,河東宋軍已直趨南京,軍中亦頗爲疑惑。衆部族詳穩更是四處打探,粘八葛部、室韋國、五國部、疊剌葛部與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軍中有糧,一切好說。隻是這般僵持下去,萬一哪天缺糧……”
耶律雕武說着,韓寶的臉已經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說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遲遲不凍,他的糧草卻一日日耗盡,何畏之又占據着饒陽,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無法補充軍糧。此事雖然是軍中最大的機密,旁人無法知道真相,然而糧草由配給十日,改爲配給五日,到如今改爲逐日發放,衆将自然也能知道糧草已不寬裕。
此時他已經收到密報,得知了金帳議事的結果——但是,這個結果對他并無意義,不管那邊是什麽結果都好,隻要風起冰凍,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實上,他的糧草也隻能勉強支用十日了。
長甯宮都轄蕭垠是南征以來追随韓寶比較久的将領,他與耶律雕武又素來交好,此時觑見韓寶臉色不對,連忙說道:“萌古隻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國部素來恭順,室韋雖偶有叛亂,大體還是忠心的,隻是這兩部都在東京道,互相之間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疊剌葛部是祖宗時所謂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這些部族,祖宗之時,也隻是羁縻而已,不納貢賦,更加不服征調,如今我大遼鼎盛,他們才不得不派出兵馬,随我征戰。便是偶有怨語不安,也是尋常之事,不必過于在意。”
耶律雕武卻并不賣賬,他生得極爲兇惡,黑黝黝的臉龐,瞎了一隻左眼,左邊臉頰上還有一道駭人的刀疤,讓人一見便以爲隻是個莽勇的武夫,但其實他卻是韓寶帳下衆将中最有學問的一個,不僅精通契漢文字,還熟知史事,擅會填詞,因此對韓寶也沒那麽畏服,冷冷說道:“昔日符堅伐晉有淝水之敗,也并非謝安輩有何了不起之處,不過輸在‘衆心不一’四字之上。”
這帳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堅、謝安是誰,但耶律雕武知道韓寶卻是聽得懂的,也不管衆人,又說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雖被擊敗,卻未傷根本。隻不過他們知道我大遼強盛,其部族所居之地離我大遼甚遠,最大的敵人又是阻蔔等部,故此才甘願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與西夏結盟,共同對付黑汗,其野心不問可知。有傳言說還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極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們卻來得最晚,道路雖遠,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萬?卻隻派了一千騎兵,貢馬兩千匹助陣。似這等部族,便得意之時,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難?”
“粘八葛南有黑汗,東有阻蔔,皆其宿敵,不足爲慮。”韓寶淡淡說道,粘八葛部的叛亂是他親手鎮壓,他自然頗爲了解此部,遼國其實也需要一個相對強大的粘八葛部,以此來制衡阻蔔諸部,因此遼國對粘八葛,也隻是要求他們納入名義上的朝貢體系。不過耶律雕武所說的,也不可不防,因又問道:“将軍說了這許多話,當是有些主張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餘下的一隻右眼中,現出狡黠的光芒,“不過末将以爲,驅使這些部族屬國軍,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讓他們太閑着。”
“将軍的意思是?”
“晉公何不令其先渡過唐河抄掠博野?”
韓寶頓時愣住了。
這個辦法他其實不是沒有想到過,大軍不到,先分出一兩千騎渡過木刀溝、唐河,攪一點風浪出來,甚至還可以騷擾祁州。但最終他沒有實行此策,因爲此時的博野、祁州城一帶,宋人都聚集在城鎮堡寨當中,四野當中,往往數十裏荒無人煙。派出一兩千騎,若攻不下城寨,宋軍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韓寶倒有别的擔心——他越來越不願意在安平這個地方與宋軍決戰。甚至可以說,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緻提前決戰的事情。
每日挑戰不過是做做樣子,他知道宋軍根本不會應戰。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樣了……等到唐河結冰才是最好的選擇,宋軍可能會認爲他一旦開始撤兵,對他們來說最爲有利;但韓寶也同樣認爲,當唐河結冰,他才能真正發揮大遼鐵騎的長處。
但此時耶律雕武又提出來這個他心裏早已否決的計劃,卻讓韓寶又有些猶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