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革默默的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簡單的回道:“去雄州。”
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回答竟讓家丁的臉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見他答應一聲,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肅甯。遼主金帳之内。
皇帝耶律濬頭戴紫皂幅巾,身穿紅襖窄袍,腰間圍着貂鼠扞腰,坐在一張胡床上,望着他的将軍大臣們。包括耶律信、蕭岚、蕭阿魯帶、韓拖古烈在内,群臣十餘人分成兩列,肅立帳中。他們的穿着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個人都穿着墨綠色的左衽裘衣。這寓意着在戰争之中,他們遵循契丹人古老的傳統。
耶律濬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到了蕭岚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蕭岚,你是在勸朕班師麽?!”
“陛下,師巫占蔔,兵久不祥。”蕭岚完全沒有在意皇帝的怒氣,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臉愕然的耶律信,說道:“南征以來,本朝屢戰屢捷,兵威宣于四海,宋人震慄,萬國鹹知我大遼強盛,遠勝漢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過是想對南朝略施薄懲,既已得意,自當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遼非是好戰逞強,隻是因南宋不義,不得已方興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會說話!”耶律濬冷笑一聲,譏諷的說道。
“陛下!”讓耶律濬意外的是,蕭岚尚未回話,蕭阿魯帶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說道:“臣也以爲是班師的時候了。”
“蕭阿魯帶!連你也怯懦了麽?!”耶律濬怒聲喝道,在這帝王之怒的威壓下,有幾個大臣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氣仿佛完全被激發出來,他猛的起身,指着蕭阿魯帶,高聲罵道:“你也把膽子也丢在冀州了麽?區區一個吳安國,便将爾等吓成這般模樣?”
冀州之敗,實是蕭阿魯帶生平奇恥大辱,此時竟被皇帝公然嘲罵,蕭阿魯帶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但是他對皇帝十分耿忠,嘴上并不退讓,仍然高聲回道:“陛下,臣雖是敗軍之将,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樞密院,則臣有事不敢不言!區區一吳安國何足道哉?是吾師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歸意,若不速歸,恐悔之無及!”
“陛下息怒,蕭老元帥乃是一片忠心。”韓拖古烈也連忙出列說道,“吳安國雖然僥幸攻破易州,卻并不敢據守,可知其兵、糧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數萬精兵,對付一吳安國,綽綽有餘。然則靈丘、飛狐、易州接連失守,此事難以隐瞞,屬國之兵,不免各生異心,部族之軍,皆懷恐懼,宮分、漢軍或有家業在西、南兩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誠爲可慮。”
韓拖古烈話音方落,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蕭岚馬上又接着說道:“況且用兵之道,進退以時,南朝亦天下大國,不必畢其功于一役。此番用兵,雖則南朝皇帝年幼輕率,不肯議和,然臣以爲此亦不足爲慮。我契丹之長,不在較一日短長,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到時南朝肯和便罷,若不肯和,那點歲貢,難道我們不可自己去取麽?”
耶律濬看看蕭岚,又看看韓拖古烈、蕭阿魯帶,擡起的手臂,終于無力的放了下來。這三個重臣一唱一和,可他知道,蕭岚的話,是給他留面子,而蕭阿魯帶與韓拖古烈的話,卻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師的事,早就應該擺上台面了。盡管耶律信還想做最後一搏,但是,大遼的大軍在河北,如今的确已形同雞肋。進取有所不能,退兵則不僅顔面無存,而且恐怕還會招緻宋軍的報複,将戰火燒到國内。而更麻煩的是,這場戰争持續的時間有點長了,各族的将士們都已經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士氣,取而代之的是思歸之心。而且,就算是大遼,就算是整個草原,戰馬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整個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戰,動員的戰馬有數十萬匹——這是他最可自傲的資本,耶律濬敢稱他的治下是大遼最鼎盛的時期,這就是最大的憑仗——但是,如此長時期的戰争,對于保持戰馬的數量與健康十分不利。在農業方面,因爲陸續征調了可觀的漢軍,尤其是負責後勤與運輸征調的農夫,也嚴重損害了各地的生産,州縣守令,更是怨聲載道……
在這個時候,吳安國五日之内,連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擾南京道,的确是立即将原來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裏面很清楚,軍心不穩,既是事實,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難說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時也寄最後一絲僥幸于耶律信,希望他能帶給他一個奇迹。所以,在任何别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堅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對耶律信陣容已經如此龐大!非止此時在金帳之中說話的這三人,南京的蕭禧、西京的耶律沖哥、雄州的蕭忽古……甚至連安平的韓寶,都态度暖昧。而這大帳之内,還有那些沒有表态的重臣、将領們,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對立面的。
這些,耶律濬心裏比誰都清楚。
盡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堅持不退兵,那麽,他也決定繼續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是耶律濬成功的關鍵。或者說,這是耶律濬自己覺得他之所以能開創中興局面的關鍵!之前,他選擇了蕭佑丹;而現在,他選擇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麽總不可能沒有考驗。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爲呢?”
“陛下……”耶律信此時的神色間,閃過一絲猶豫,這讓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陣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謹慎的回道:“臣以爲,此時非退兵之時!”
“依蘭陵王之見,那要何時才是退兵之時呢?”耶律濬未及說話,蕭岚已經語帶譏諷的質問道。
耶律信不理蕭岚,繼續對皇帝說道:“晉國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間,尚有大批擄獲未及運返國内,若倉促退兵,恐爲宋人所乘……”
他的話未說完,耶律濬已經愣住了。
金帳之内,自蕭岚、蕭阿魯帶、韓拖古烈以下,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一時之間,他們甚至忘記了高興。關于退兵的事,他們已經秘密謀劃了許久,私下裏做出了各種交換,換來彼此的支持,重新構建成一個松散的聯盟。他們原本預料這将十分困難……然而,誰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這麽認輸了!
他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那蘭陵王以爲何時退兵合适?”蕭岚生怕耶律信還有什麽花樣,顧不得聽他說什麽,趕緊追問道。
“當在風起冰凍之日!”耶律信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确。
他的話音落下,蕭岚等人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勝利的喜悅。其他的大臣将領貴族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們期待聽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動讓步,讓他們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處境。他們還拿不準皇帝真實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複雜的望着他的北樞密使耶律信,在這一刻,一種羞怒的情緒,在他心裏猛的燃燒了起來。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
在他的心底裏,他知道這不失爲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這隻能更讓他惱怒!
突然,他擡起腳來,狠狠的将身邊的一張書案踢翻,然後怒氣沖沖的大聲喝道:“退帳!”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遼重臣們,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裝得誠惶誠恐的退出帳外。隻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帳中,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正是罪魁禍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強縣。
“吳鎮卿的回文到了麽?他究竟鬧的甚麽玄虛?!”宣台行轅之内,石越一臉的愠色。“飛狐也燒了,易州也炸了!不遵禦前會議的密令不算,連宣撫司的劄子也敢不回麽?”
侍立在一旁的範翔與石鑒都很少看到石越發這麽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觑,石鑒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吳将軍的回文。”
當日吳安國連破三關的消息傳來,宣台衆人,都是又驚又喜,擊掌相慶,不料石越拂然不悅。反倒移牒責問吳安國。石鑒與範翔雖然在宣台掌機密文字,卻都不知道内情,隻隐約猜到吳安國本是奉秘計行事,但結果卻與原計劃相差甚遠,所以石越才會如此惱怒。
其實禦前會議當日縱有密令,但其後石越也曾經給過吳安國便宜行事之權,雖然石越給吳安國這等權力,是爲了他更好的實施最初的奇謀;但吳安國根據自己的判斷随機應變本也不算違令。而他自克易州,爲了避開燕京遼軍的反撲,退保容城,公文回複不及時,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換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爲之緩頰數語,但吳安國人緣之差,便是範翔這種八面玲珑之人、石鑒這種老好人,也不肯爲他多說半句好話。二人都覺得自己此時沒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過吳安國的辯辭未至,石越雖然心中不快,卻也隻好先按捺下來。他信步走到行轅中廳一座剛剛做好的沙盤前,皺眉沉思。這沙盤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東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遼兩軍對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間兩處移動,眼中露出猶疑之色。然後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帶,眉頭鎖得更緊了。
易州之捷,本是吳安國之功,但是自古以來,軍隊計功都是官職越高越占便宜。這樁功勞,便先落到了呂惠卿頭上,然後是段子介,最後才輪得到吳安國。若僅僅是如此,倒還罷了,大宋立國,畢竟與漢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講究的是所謂“職以授能,爵以賞功”,便是熙甯改制,獎勵軍功,賞功也是以爵不以官。軍功對于文官來說,說到底也隻是錦上添花的事。呂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勞,也無非是蔭封,實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過加個三師之類的榮銜。
但石越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否則呂惠卿就不會巴巴的從太原跑到河北來。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呂惠卿最大限度的利用了這場勝利。他先是設法說服了段、吳二人,三人聯名寫了一封奏捷的奏章。這原本也很平常,問題是這三人聯名,段、吳二人不僅地位、資曆、聲望,都不能望呂惠卿之項背;論及文章學問,對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書記官是範翔的至交,因爲對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賞,悄悄記了下來,抄了一份寄給範翔。石越一讀之後,便大驚失色——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過數百字,卻字字珠玑,琅琅上口。以内容來看,這哪裏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這數百字的短文,不僅介紹了宋遼戰争之原由、易州之戰的經過,還以雄辯的風格證明了遼人入侵之不義,論證了大宋必将取得這場戰争的勝利。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篇文章必将被廣爲傳誦!
他沒聽說過呂惠卿幕中有什麽出名的文學之士,因此這奏章多半是呂惠卿自己所寫。石越知道,呂惠卿之文學才能,雖然不及蘇轼、王安石,但肯定遠在司馬光之上。他素來把精力放在儒學經術之上,将此視爲“末學”,此時卻突然寫了這麽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這不僅僅是一篇“相如賦”,呂惠卿不止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士林!
他并不曾掩段、吳之功,反而誇贊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吳安國的連破險關,但是,絕大部分人讀了這篇奏章之後,恐怕都會将易州之功記到呂惠卿的身上,并且,許多人甚至産生這樣的感覺——石越統兵十萬而無寸功,隻能與遼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卻打破了戰争的僵局!
若沒有這篇奏折,呂惠卿便立再大的軍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呂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個禦史一紙彈章,一個“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小皇帝也不會自找麻煩。更何況兩府台谏之中,呂惠卿政敵林立。但石越對呂惠卿一直不放心處,也在于此——此人給他一個舞台,便能發揮至極緻。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許他終生都沒有機會再重返中樞,但他有極大的機會重新獲得對新黨的影響力。
石越可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出現。呂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遺産在新黨中僅次于王安石,門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當他倒黴的時候,自然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轉投他黨。但是,倘若局面發生變化,呂惠卿就有可能利用這筆遺産。
紹聖以來,七年間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後的去逝,小皇帝的親政,已經變得脆弱不堪。如若呂惠卿重獲對新黨的影響力,便是石越,也很難判斷這會帶來什麽。
但汴京的報紙将會寫些什麽,石越倒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也證明了七年以來兩府諸公一直小心防範着呂惠卿,并不是杞人憂天。然而,石越再也沒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後卻因爲他的一時不慎,還是給了呂惠卿機會。
呂惠卿是個聰明人,一擊得手,便不會再圖僥幸。
易州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待吳安國的回文,石越也已經知道個大概。
是呂惠卿說服段子介炸掉易州與金陂關城牆,然後與段子介帶着投降的易州漢軍退回定州——精明得猶如一隻成精的狐狸。他們若繼續留在易州,面對遼軍的反撲,困守一座敵人的城池,敗亡的命運不可避免,但現在呂惠卿卻可以在定州以休整爲名,坐觀成敗,再伺機而動。誰也不能說他什麽,大戰之後,無論勝敗,軍隊都是需要休整的,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對此,吳安國縱然心有不甘,也無計可施。他客軍遠來,若無段子介供給糧草箭矢,吳安國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會有好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