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介點點頭,笑道:“正是。這火铳雖然不能仰射及遠,然平射射程已與普通弓箭相當,雖難射準,但若是火铳再多一點,準與不準,便沒那麽要緊了。”
呂惠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是極聰明的人,親眼目睹火铳兵的作戰,雖然段子介隻是簡單的介紹一二,但他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新兵種的作用,他看了一點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爲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不論這火铳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餘便可以成軍,以此器練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陣、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卻已綽綽有餘。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複全民皆兵的古制,以爲這是富國強兵的不二法門,故此卻苦心創立保甲、保馬之法,要讓普通的農夫亦習戰鬥,緩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呂惠卿說到此處,不斷的搖頭,歎息不已,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段子介此時也已明白過來,倘若一個月就可以訓練出來,那保甲之法還能有多擾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臨時訓練也來得及。隻要操練兩三個月,縱然比不上百戰精兵,也卻足堪一戰。大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時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萬兵來。不過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實并非如此簡單,畢竟自古以來,中原之衰弱,從來都不是因爲兵甲不精。天下萬器,終究還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呂惠卿有他的懷抱,段子介卻不便去接他的話,隻能将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戰局上來,略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這三百火铳手,終究也不可能打赢這一仗。”
戰場的局勢,的确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
宋軍左翼的羅法所統率的定州騎兵率先抵擋不住,往大陣的後方敗退;常鐵杖的右翼已被遼軍沖開陣形,遼軍數百名馬軍、幾千漢軍與這一千餘宋軍混戰在一處,形勢十分危殆,常鐵杖正被四五個遼軍圍攻,他手持一杆數十斤重的鐵杖,舞得潑水不進,整個戰場上都能聽到他震天的暴喝聲。他滿臉的兇氣,臉上的那條在唐河邊上留下來的刀疤此時格外駭人,連衡武都不禁低聲贊道:“真好漢也!”
還在苦苦支撐的李渾的神機營,陣形此時也已經被沖亂,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隊,這時縱不是潰敗,也會是一片混亂,隻能憑着血氣之勇抵抗遼軍,但是神機營的那些拱聖軍殘部此時卻起到了中堅的作用,方陣變成了圓陣,刀牌手與長槍兵互相配合着,竭力阻擋着遼軍的騎兵,到處都是屍體,但是火铳仍然在“砰砰”放着,硝煙之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們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鐵叉後,上藥、瞄準、點火。弓弩手們則默契的接管了其餘的方向。
但誰都知道,不論如何英勇,定州兵已經抵抗不了一時三刻。
而遼軍至少還有一千餘騎馬軍與兩千多漢軍在後面虎視眈眈。
“建國公?”段子介開始變得急躁起來,望望呂惠卿。
呂惠卿沉吟一下,點點頭,對衡武說道:“令步羽率馬軍去接應羅法将軍。”
眼見着步羽領令率兵出陣,段子介這才略略放心,但馬上又忍不住急道:“吳鎮卿怎的還不來?!”
“定州休要着急。”呂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還可以撐一陣。”然後将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馬上會意,高聲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鐵杖死了!”
“都校盡管放心。”一個陰沉着臉的高大男子大步過來,領令而去。七八百名披着鐵甲、持長槍的太原兵,轟然出陣,奔向右翼。
眼見宋軍開始增兵支援,遼軍也毫不猶豫的加入了生力軍,尚未參戰的兩千多名漢軍分成兩部,朝着神機營與宋軍右翼殺來。顯然遼軍打的主意是一舉殲滅中間的神機營,宋軍自然就會變成大潰敗。
看到遼軍的行動,段子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将餘下的兩千餘人投進戰場,那必須由呂惠卿來決定。此時段子介不禁有些後悔,沒有力勸呂惠卿去遂城或梁門等候消息,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好,萬一呂惠卿有個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簡在帝心,吳安國如何戰功赫赫,打完這一仗後,兩人就隻需要準備行李,帶上家人一起去瓊州之類的瘴疠之地過個五到十年,做爲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吳安國和段子介也許能熬過來,兩人的妻兒子女中間,總免不了有幾個人要死在那兒。至于此後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
别說這個責任段子介、吳安國擔當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點處分。
但是不管怎麽樣,段子介也勸不走呂惠卿。而此時,他心裏其實也不知道是希望呂惠卿繼續投入兵力好,還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機營打造不易,就這麽折損在此,段子介自是萬分舍不得。他不斷的向後方張望,望眼欲穿的盼着吳安國早點到來。
呂惠卿卻根本沒關心段子介在想什麽。取出兩面令旗,道:“楊子雄、葉角,去支援李渾将軍!”
“得令。”
一直到楊、葉二人領兵離去,段子介才反應過來,神情複雜地望着呂惠卿,道:“建國公,符将軍所部可隻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呂惠卿淡淡反問道。
仿佛是在回答呂惠卿的話,楊子雄與葉角的部隊方一出陣,遼軍最後的一千名騎兵也突然揚鞭疾馳,而且,衆人馬上意識到,他們的目标,直指呂惠卿與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時,段子介也沒什麽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枝箭來,一面對衡武與符勵說道:“事已至此,惟有決一死戰!”
符勵朝呂惠卿與段子介欠欠身,什麽也沒有說,便大步走向士兵當中,高聲吼道:“結陣,護衛建國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無意的跨了一步,擋到呂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吳鎮卿失期,這裏數千忠魂,恐怕都不會放過他。”
“衡将軍盡可放心!”段子介抿着嘴,冷冷的回道:“吳鎮卿非爽約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話裏,明顯透着不信任。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自東邊傳來轟隆的響聲,二人心中一喜,齊齊轉頭望去,便見自太甯山東邊的子莊溪附近,漫天揚塵,數以千計的身着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手裏揮舞着戰刀、弓箭,朝戰場奔來。
兩天後。
遼國,西京道,飛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間的峽谷中,到處都是斷旗、屍體,還有被鮮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戰馬,在戰場上刨着前蹄,茫然無助的尋找着。
折克行策馬駐立在這片慘烈的戰場上,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身邊諸将、牙兵,無人能看出這位老帥心中的悲喜。過了許久,衆人才聽到他冷冰冰的問道:“折損了多少人馬?”
一個參軍嚅嚅回道:“尚在統計,大約戰死了兩千餘人,戰馬一千餘匹……”
“好,好!”折克行話中的譏諷之意,讓每個人都背心發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戰,打通副道,繞到遼人身後,河東折家軍的威名,大約要葬送于此地了!”
誰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話。蔚州的遼軍雖然是倉促征召,但參戰的本地宮分軍也有三千餘騎,還有數千家丁,漢軍兩萬餘人,遼軍又是據險而守,他們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隻能是一次又一次的沖鋒、血戰。若非是折克行親自按劍督戰,無人膽敢退後,這場戰鬥的勝負還真的很難說。盡管最終因爲重傷難治,死在飛狐口的将士也許會超過三千騎,但他們到底還是打赢了這一仗。
不過,飛騎軍與河東蕃騎加在一起,大約有一萬五千餘騎,一場戰鬥下來,戰死重傷了幾乎五分之一的人馬,還有無數的将士負輕傷,這已讓每個人都膽寒。而且還是靠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營副都指揮使,率領一千餘騎飛騎軍力戰,打通了由一千騎宮分軍扼守的副道,從背後給了苦戰中的遼軍緻命一擊,才取得這場勝利。對于一向自負精銳的折家軍來說,這的确也有些難以接受。
遼軍雖衆,但嚴格來說,其實也隻是烏合之衆。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完全是因爲這該死的飛狐峪。
折家軍在大宋朝,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雖然對宋廷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是沒有諸侯名号的諸侯。河東蕃騎其實是朝廷默認的折家的私兵,而飛騎軍雖然納入禁軍的編制,都校有時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級将領仍由樞密、兵部來任命,但實際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軍将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區的居民,其餘的也主要來自苛岚、火山地區。這都是折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地區。在這一方面,大宋的兩大将門,種家與折家其實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而這一戰,爲保必勝,折克行更是動用了河東蕃騎做爲先鋒!
這戰死的兩三千将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親族。
但折克行仿佛馬上就已經将這件事抛諸腦後,沉聲說道:“遼人雖然有一些人馬逃回了蔚州,但經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膽寒。範丘的神衛營跟上來了沒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約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訴範丘,明日午時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見他的火炮!”折克行鐵着臉說道,“速速清理戰場,權且将死去的兒郎們葬了。一個時辰後,整軍出發,兵圍蔚州!”
“得令!”衆将轟然領令,忙不疊的各自散去,忙碌起來。
遠處,一個年輕的宋軍将領正在跪在戰場之上,給一個傷兵包紮着傷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給他打着下手,一面笑道:“高将軍,這次你可是立下頭功了。”
“說什麽頭功。”那名将領正是在此戰中大放異彩的高永年,他熟練的幫着傷兵紮好傷口,一面罵道:“都是吳鎮卿介紹的好買賣!害咱們死了這麽多人。”
提到這此事,旁邊的武官也跟着痛罵起來:“我早知道這姓吳的不是好人,放着取蔚州這麽大功勞不要,實是沒安好心。我們拼死打下蔚州,朝廷叙起功勞來,卻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着說這個。”高永年搖了搖頭,擡頭看了看北方,憂心忡忡的說道:“這一場大戰,遼軍雖說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衆,估摸着還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總有上萬人馬。雖然蔚州已經門戶洞開,可要在耶律沖哥的援軍趕到前攻下蔚州,也沒那麽容易。”
一時間,旁邊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戰之前,看到吳安國勢如破竹,他們每個人都以爲取蔚州将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現在,每個人心頭沒有說出來的話卻是相同的——遼人不好對付。
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若是最後連蔚州都沒能打下來……
想到此處,兩人的心裏都變得沉重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