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繞城汩汩流向東南的定州,這條河流也成爲靈丘天然的護城河,守護着靈丘城的西南兩面,東面則被靈丘城扼斷,不經過城内,就無法通往東邊的靈丘古道與隘門關——這樣的地形,對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應的,靈丘的農田與村莊,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兩岸的肥沃盆地,在宋軍突然來襲之後,檀迦幾乎喪失了他所有的村莊,這卻是檀迦事先所沒有料到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這也是大遼長期重攻輕守釀成的苦果,否則,他們理當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關隘。雖然城外的村莊中幾乎已經沒什麽糧食,但這個打擊,再加上宋軍的統兵将領是吳安國,還是令檀迦心裏面有些慌亂。
但他強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門天險的沖動,連夜退兵,必然會在靈丘城内引起極大的混亂,這些漢軍肯定大部分會作鳥獸散。不管怎麽說也要堅持一個晚上,就算宋軍打算連夜攻城,隻要他堅守不出,宋人就算趕造雲梯也需要造一個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從宋軍陣中躍出一騎來,朝城頭大喊着勸降的話,但檀迦半句也聽不進去,令弓箭手一頓亂射,當作自己的回答。宋軍也沒有多少勸降的誠意,很快就停止了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種奇怪的對峙中——雙方在緊張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準備。
但這種對峙的時間很短暫,很快,它就被一聲炮響給打斷了。
宋軍試探性的朝着城中發了一炮。
這一炮打得有點低了,直接砸在城牆上,砸出一個碗大的坑來。這樣的一聲巨響,将靈丘城中從未見過火炮的軍民都吓得不輕,一個士兵甚至直接雙腿一軟,摔在地上。但站在超過半裏遠的城牆上,檀迦都能聽到宋人的怒罵——他們顯然不甚滿意這一次的發炮,他看見一群人拿着幾塊奇形怪狀的木闆比劃着,還有人在地上飛快的劃着,好象在算數,有人高聲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過了好一會,好象終于調較好了,突然,宋軍又打了一炮,轟的一聲,城頭幾個士兵正欺頭欺腦的把頭伸出女牆去看,這一炮過來,檀迦隻聽到炮響,然後便是城頭傳來一陣慘叫,他轉身去看,卻見有五六個士兵正好被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當中,其中有一個士兵一半腦袋都打得不見了。宋軍的這一炮,用的卻是鉛子彈。
“找幾個人,擡下去!”檀迦闆着臉檢視過這幾個士兵的屍體,史香已帶了十來個人過來,手忙腳亂的将屍體擡下城去。跟着檀迦身邊的石鄰臉色慘白,顫聲問道:“令君,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牆後,躲好了。怕個鳥!”檀迦幾乎是怒聲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時候,他們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應着檀迦,城外,宋軍的六門火炮依次響起,一門接一門,有些是鉛子,有些是石彈,全都向着靈丘城頭傾洩。在這一聲聲火炮的巨響中,靈丘城仿佛都在顫抖。許多百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能躲在屋中低聲哭泣。
宋軍攻城的炮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城外那六門火炮,未必真的能對靈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壞,真正讓人絕望的是面對火炮的束手無策——宋軍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們此起彼伏,一門一門的發炮,恐怖的巨響,持續不斷的敲打着夜空中的靈丘城。對于城中絕大部分從來不知道火炮爲何物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個噩夢之夜。
讓檀迦更加惱怒的是,将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去傳召的那些勢家豪族的族長,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前來聽命。他惱怒的四下尋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連縣尉史香也不知所蹤,與他一起在城頭面對宋軍的,也就隻有縣丞石鄰而已。
看見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鄰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臉愠色的檀迦在想什麽,輕聲苦笑,“令君,那些鼠輩多半是不會來了。”
“他們敢!”檀迦的右手不覺按到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兇光。
但石鄰恍若不覺,隻是搖搖頭,“此時縱然殺了他們,亦隻會激起内亂。”他的目光掃過四周,又說道:“這些守城之卒,到時候隻怕會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臉,咬牙切齒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卻終是無奈的歎了口氣,緊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來,“果然是國難知忠節!這筆賬,日後再算。”
石鄰卻隻是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心裏很清楚,就算是大遼最後打赢了這場戰争,收複了飛狐,而這些人依舊留在飛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亂與怨恨的話,這件事情,最後也會不了了之。但此時,他也不想多說無益之事,隻是說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經召集族人前來協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個半夜,人手亦足夠了。隻是……”
但他話說未完,便已聽到城内四處鑼響,他驚訝的轉過頭去,一時呆住了。
靈丘城内,到處都是火光。原本無人的街上,到處都是四散逃難的百姓,哭喊聲與銅鑼聲響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時,石鄰也掩飾不住他内心的慌亂,“令、令君,這,這要如何是好?”他驚慌的望向檀迦,卻見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惡狠狠的說道:“撤!去隘門關!”
幾乎就在同時,靈丘城外,也是角聲齊鳴,上千名宋軍丢下戰馬,簇擁着十來架簡易的壕橋、雲梯,朝着城牆攻了過來。
心裏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時無論是檀迦還是石鄰,都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決心。兩人勉強集齊了三百名精銳守兵,棄了西城,往東城逃去。
二人離開西城不過一刻鍾,吱呀一聲,西城的吊橋放了下來,城門也被人緩緩打開。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飄了一天的小雪,在後半夜時變成了鵝毛大雪。不過半個晚上,便将靈丘一帶,裹上了一層銀妝,在厚厚的大雪的覆蓋下,人們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場戰鬥到底是否發生過。不過,當這座山區小城的居民擡頭仰望時,這一切都變得現實起來——城頭已經都是宋軍的赤旗。
一些豪族勢家富戶們,一大早起來就忙不疊的去縣衙對新主人表現自己的忠心;據說還有一些去得更早,當宋軍進城時,他們便已經準備好牛羊,在城門附近等候犒勞“王師”,但也有一些謹慎的人與普通的居民一樣,躲在家裏,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究竟是安民告示還是橫征暴斂甚至是燒殺搶掠,誰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還是很快傳開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獻城的叛逆與昨晚縱火的元兇——盡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撲滅了那場大火,但昨晚四處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兩三百戶的房子化爲灰燼,一百多人被活活燒死——但他如今卻已是靈丘縣令。
原來的縣令檀迦在逃往隘門關的路上被宋軍追上,苦戰之後不肯投降自刎殉國。僅有十餘人把守,平時主要目的早已變成征收往來商旅關稅的隘門關天險也告失守。縣丞石鄰被宋軍活捉,與他一起被抓的還有石家上下數百口,昨晚的混亂之中他們想趁亂出城,卻被縣尉史香攔住,成爲史香獻給宋軍的見面禮——與他一道降宋的還有那個與檀迦打得火熱的馬屁精主簿。但是,盡管滿門被俘,石鄰也不肯降宋,當天晚上便在獄中留了一首絕命詩,然後一頭撞死在牆壁上。爲大遼守節的還有檀迦的夫人,在宋軍進城後,她便抱着三歲的幼子投井自盡。
不過,盡管人們會惋惜、同情、欽佩檀迦夫婦與石鄰,甚至在若幹年後當地的居民還給他們三人立了一座廟來祭祀,但是,這些生活在邊郡的人們的選擇,總是很現實的。盡管就算是太平中興以後,遼國的賦稅也毫無疑問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盡管宋朝的統治者與他們同族……但是,對于宋朝,他們也并無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爲大遼的子民已經有一兩百年之久,他們也沒有忠于遼朝的意思。在這方面,他們的價值觀,已經與他們千百年來的那些敵人差不多——他們服從于現有的秩序,也服從強者的征服。若認同“諸夏”首先是一種文化聯合體而非血緣共同體的話,他們其實已經是異族。
無人能指責他們爲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實上,在靈丘,這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們很平靜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轉變。當縣衙的安民告示貼出來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然後人們議論的話題,轉移到了另一件令他們大吃一驚的事上,昨晚攻下靈丘的宋軍,竟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靈丘!城中隻留下了少量人馬與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賭咒發誓的說,他們是往東北的直谷關去了,他看到那條路上有大量的旗幟。不過,這個時候,最被廣泛關心的事情,顯然已經變成了宋朝是否還會收一次秋稅。
靈丘古道,隘門關前。
吳安國駐馬仰視着眼前的這座天下險關,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便再沒有停留,驅馬踏雪出關。待吳安國走遠之後,一個武官也在關前停了下來,咂了砸舌頭,歎道:“僥幸!若是沒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身邊一個武官不以爲然的打斷,“十将軍,你當我們昭武沒有破敵之策麽?區區一座隘門山!”
那個“十将軍”便是陳慶遠,因爲這場雪比想像的更大,神衛營與火炮被留在靈丘,但是他因爲同時也是第十九營最出色的博物學者,再次被委派随吳安國一道出征,任務是勘探地形、測繪地圖。旁邊和他說話的,是吳安國的一個行軍參軍,喚做徐羅,字子布。兩人早已相熟,因此說話時十分随便。
盡管對吳安國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門關,陳慶遠對徐羅的自信,還是将信将疑。這座隘門關,其實是一座兩山之間的峽谷,滱水便經由此谷,往東南流向宋朝境内,變成唐河。這條峽谷,長約十三四步,寬不過六七尺,當真是兩騎并行,都嫌擁擠。隘門關正扼此天險,雖然形制簡陋,也不便屯兵久守,但果真有數百控弦之士禦守于此,卻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陳慶遠也不便當面懷疑除羅的話,隻好笑着搖搖頭,不置可否。那除羅卻似乎談興頗濃,又笑着說道:“十将軍可見着那燕希逸見到我們昭武時的臉色?”他說到這兒,臉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陣,終究還是捧腹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道:“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們昭武竟然親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談過!”
陳慶遠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羅,這時卻也不禁勃然變色,驚道:“子布兄是說吳昭武去過靈丘?”
“那是自然。”徐羅笑道,“昭武常說,用兵之道,以間爲先。他要攻打靈丘,若連靈丘都沒見過,那談何攻必克戰必勝?”
“這似乎太……”
“太輕身犯險了?”徐羅看了陳慶遠一眼,不以爲意的說道:“此乃家常便飯,數年之前,我還随昭武深入草原數千裏,拜會過北阻蔔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蔔?”陳慶遠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說那個阻蔔諸部中最強大的部族?你們去那兒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對契丹忠心耿耿麽?”
“十将軍果然所知甚廣。”徐羅笑道,“不過忠心耿耿卻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蔔諸部必有牽制,阻蔔雖是契丹部屬,可雙方偶爾也會争奪馬場,當年耶律沖哥西征,阻蔔諸部便頗有牽制之心,隻是耶律沖哥此人極爲英武,沿途有幾個部族不聽号令,當即剿滅,令諸部皆十分敬畏。但這些年來,克列部依附契丹,勢力越發強大,隐然已是阻蔔諸部之首領,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統治其餘諸部,但克列部如此強盛,亦非契丹之意。他們的可汗亦是一時枭雄,豈不知自己的危險?隻是這二十年間,契丹兵鋒所向披靡,兩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說區區一個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個這樣的部族聯合起來,亦不能與契丹相抗。所謂忠心耿耿雲雲,不過是時格勢禁,便是再厲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頭。我們昭武遣人打聽過,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沒有親來,隻是遣一頭領率三千兵馬助陣。他多半便是擔心若親自前來,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難以生還北阻蔔。”
陳慶遠細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輕聲問道:“子布兄是說他有叛遼之意麽?若能煽動其反遼……”
徐羅卻搖了搖頭,“此事朝廷諸公豈能不知?我們也曾議過。所謂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積威已久,豈是我們說煽動便能煽動?若是個蠢貨倒也罷了,那可汗卻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個蠢貨,那便煽動了,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陳慶遠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羅點頭笑道:“契丹若還強大,那再如何蘇張再世,他們都會做契丹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去煽動,他們也會造反。不過再如何是忠仆,我們去北阻蔔,也是安然無恙。雖說如今朝廷一改舊制,設立職方館,刺探四方虛實,但職方館能做的有限,況且那些細作再厲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們昭武親自去一趟?”
“但我聽說遼人是嚴禁阻蔔諸部接納本朝人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