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石鄰幸災樂禍的說這番話,明着是褒揚,實則任人都聽得出他包藏禍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滿臉漲得通紅,反唇相譏道:“贊公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貴,比不上尊府家大業大是實,可卻也不曾與宋人往來貿易,靈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賣的是南京千金坊,贊公不會不知道千金坊的大東家是何人吧?”
誰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當今國舅蕭岚家的生意,但石鄰心機城府都是極深的,燕希逸氣急敗壞的剖白,他卻隻是打個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說道:“燕翁誤會了,石某可不曾說燕翁與宋人交通……”
檀迦聽着他越說越離譜,離“交通”二字都說出來了,心中更是不悅,打斷石鄰,大聲笑道:“說這些沒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當凱旋,到時候,南朝還得重訂盟誓,我們靈丘也一樣,日子還是照樣過。不過在此之前,須得防備萬一。這既是爲了效忠王事,亦是爲了本地安甯。諸公大多生在太平,楊氏之亂,靈丘也僥幸逃過一劫,是以諸公不曉其中利害,但本縣卻是軍旅出身——果真要是靈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敵國,攻下敵國的城池,領兵的大将,都要犒賞将士,如此才能激勵士氣,燒殺搶掠,在所難免……”
說到此處,檀迦有意停頓了一下,環視諸人,滿意的見到衆人臉上都露出害怕擔憂之色,方又說道:“因此,本縣還是那句話,小心駛得萬年船。朝廷的規制,諸位都是知道的,數日前,本縣收到西京都部署将令,要重修隘門關,這筆款項,便要靠着諸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說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衆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會意,站起身來,高聲說道:“下官粗粗算過,修葺隘門關,若民夫自百姓中征發,其餘開銷,大約兩萬貫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聲,目光移向石鄰,石鄰卻假裝沒看見,低着頭不吭聲。其實五個多月來,靈丘并無戰事,縣内根本沒有人相信宋軍會進攻此處。石鄰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所謂修葺隘門關雲雲,不過是檀迦借機斂财而已。檀迦雖是漢人,卻自視是耶律信部将,平素便和石鄰不甚對付,這次明擺着連着他石家一起敲詐。石鄰心裏知道厲害,如今是國家用兵之際,大遼制度,文武一體,縣令即是守将,他自是不敢做仗馬之鳴,惹禍上身,可是要他帶頭掏錢,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見石鄰裝聾作啞,心中更怒,隻不便發作,隻得權且隐忍,目光轉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鄰若不說話,檀迦必然要來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邊的肌肉一陣抽搐,他心裏肉疼得要死,可要在靈丘與石家鬥法,檀迦卻是得罪不起的,當下強忍着心中的疼痛,在臉上擠出笑容,起身谄笑道:“爲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後人,這修葺隘門關,亦是爲了全縣軍民之安全,那個……那個,小民願捐……願捐五千貫!”
他話音一落,席間亦不由發出陣陣驚歎之聲。檀迦一直聚精會神的聽着他說話,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貫”之時,臉上亦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比他預想的數額實是多出不少。其實兩萬貫之數,在靈丘是有些駭人聽聞,檀迦亦不過虛開一數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滿意足,誰知燕希逸一開口便出五千貫,這如何能不讓他喜出望外。
便連石鄰也是被燕希逸給驚到了,他呆呆的看着燕希逸,嘴裏喃喃說道:“五千貫……”
這時檀迦卻不再客氣,轉過頭望着石鄰,冷笑着問道:“燕翁肯出五千貫,贊府呢?”
石鄰臉上的肉抽了好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咬着牙說道:“下官,下官雖不似燕翁财大氣粗,亦願出一千貫!”
有了這二人帶頭,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莊園主幾百貫的捐納,那主簿取了紙筆記錄,不多時,便已募得缗錢一萬五千餘貫。檀迦這才高高興興的放了衆人回去。
那石鄰卻并不忙走,等到衆人都散了,見檀迦也起身要往後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說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來,轉身見是石鄰,他此時雖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譏道:“贊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鄰臉上一紅,卻仍是繼續說道:“下官雖知此時非進谏之時,然事關緊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贊府盡管直說便是!”檀迦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諱了。燕希逸外忠内奸,還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個月前,有人發現在燕家莊有可疑人物出沒……”
“一個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那時如何不來報知?”
“下官亦未曾拿着實據……”
“便是說不過是捕風捉影之辭了?”檀迦心裏暗暗松了口氣,闆着臉對石鄰訓道:“既未有真憑實據,當時不言,此時卻來禀報,贊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說笑了,下官雖不才,卻不至于與商賈卻較什麽高低。”檀迦不肯見信,本也在石鄰意料之内,但他說話如此不留臉面,卻也讓石鄰十分不樂,縣丞在一縣之中,乃是佐貳之官,地位也是極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懼怕檀迦,此時更是拂然不樂,道:“令君信與不信,下官亦無可如何。隻是燕家産業,下官素來亦頗曉其底細,富則富矣,若是五千貫之钜,隻怕是連壓箱底的錢也拿了出來,此是大違人情之事……”
“若依贊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顯忠信?”檀迦譏諷的反問道,“便果真如贊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戶,不下五百,本縣又當如何處置?莫非是要問個納錢過多,不合人情之罪,将之逮捕下獄?這五百餘衆,亦問個從逆之罪?”
石鄰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隻喃喃說道:“這倒不必。下官隻是請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縣知道了。”檀迦不耐煩的揮揮手,道:“贊府若無他事,便請回罷,宋人雖必不敢來,然防備不可松懈,西邊靠近故道幾處地方,全是贊府族内産業,還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時時備好狼煙,以防萬一。”
“這是自然……”石鄰方躬身答應,檀迦已是轉身走了。
石鄰在檀迦這邊讨了個沒趣,燕希逸那邊,卻也并不安逸。
他自出了縣衙,就顯得憂心忡忡,也不與旁人招呼,上了馬車,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裏之後,同樣也是坐立難安,家人稍有小過,便引來了一頓打罵,哪兒都安生不了,最後幹脆将自己關在賬房内,拿着算籌,在那兒擺來擺去。
燕希逸雖然沒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縣衙認捐了五千貫的事情,這樣一筆巨款,将一族的人都驚呆了,衆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爲何煩惱,更是沒有人敢去讨沒趣。因此,進了賬房之後,燕希逸倒是清靜下來了,隻是耳根清靜,心裏卻不清靜,将算籌擺來擺去,也算不清這筆生意是虧是賺。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聽到賬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擡頭正要呵罵,卻見是他的幼女佩娘端着一個盤茶水點心走了進來,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個,雖屬庶出,卻長得冰清玉潔,聰明解人,他四十五六歲時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寵愛,這時候他心情已平複許多,又見是最寵愛的小女兒,呵罵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隻是默默望着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擺好點心,斟滿熱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來茶碗來,輕啜一口,卻終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将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卻聽佩娘輕聲笑道:“燕雀南飛,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憂慮過甚?”
猛聽到此言,燕希逸渾身都哆嗦了一下,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佩娘,顫聲問道:“你說什麽燕雀南飛?”
佩娘抿嘴笑道:“難道爹爹不是憂心歸明之事麽?”
“歸明?”燕希逸臉色頓時煞白,“甚麽歸明?休要胡說,我不過是在擔憂今日縣衙所議之事……”
“五千貫倒也的确是筆大數目……”佩娘笑着點頭。
賬房之内,突然沉寂了一小會,燕希逸到底還是忍耐不住,終于又問道:“你方才爲何說甚歸明?”
“爹爹若不願說,佩娘不提便罷。”佩娘輕聲說道,“不過,八月底的時候,我記得爹爹曾與大哥一道,出過一次城。回來的時候,卻是從莊子裏運了幾車布帛雜物回來,車子是從後門進的屋,然趕車的幾個人,佩娘此前卻從未見過。”
燕希逸微微歎了口氣,他以爲瞞得天衣無縫的事,沒想到還是有破綻,他這女兒,自小隻要見過的人,一面之後,便牢記不忘,他燕家的人,還的确沒有他女兒不認得的。
“其中有個趕車的,氣度舉止,依佩娘看來,便是找遍靈丘,亦沒有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吳安國将軍的參軍。”燕希逸這時也知道隐瞞無益了,“此事還有旁人知道麽?”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輕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長歎一聲,“當日有人找到我,說有一筆大買賣,我一時不察,便堕其毂中。原來宋人早将靈丘虛實摸得一清二楚,便連我家與石家打過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後,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内應,宋人當日給了我三百兩白銀,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靈丘縣令,我當時便一口拒絕,我燕家世世代代爲大遼子民,這無父無君之事,又牽涉滿門兩百多口的性命,這豈是好頑的?誰知宋人奸詐狠毒,說要我不答應,便要将此事宣揚出去,我既與他們見過面,那便是有口難辯。我燕家與石家勢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會放過我們。到時候,也是白白枉送了兩百餘口的性命。我被逼無奈,才上了賊船,如今不僅愧對列祖列宗,更要連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休說我燕家本是漢人,爹爹率一族歸明,祖宗必不責怪。便以時勢而論,女兒也曾略識文字,讀過些爹爹從南京帶回來的宋朝報紙,大遼雖然中興,以國勢而論,卻恐怕是大宋要更勝一籌。如今大遼興師南犯,看起來咄咄逼人,最後卻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時歸明,未爲失算。如今一家禍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間。若要歸明,便狠下心來,獻了這靈丘城,從此我燕家在靈丘便是說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時向檀将軍告密,亦爲時未晚。設下埋伏,引宋人上當,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賞,将功折罪總是可以的。檀将軍與石家素來不和,他立下這樣的功勞,絕不至于忘恩負義,加害爹爹。”
燕希逸聽這個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兒與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擊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時心裏猶疑的,也就是歸遼歸宋之事,對于燕希逸來說,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筆生意。他賭的,不僅僅是靈丘一城的勝負,還有宋遼兩個國家的勝負,象靈丘這種彈丸之地,即使宋軍一時赢了,若整個戰局輸了,那最終宋軍還是隻有拱手歸還給大遼——到時候他就隻有背井離鄉一條路可走。人離鄉賤,倘若離開靈丘,宋朝也不會如何優待他這種背叛者,這一點,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裏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長,不管爹爹如何選擇,大家也不會抱怨。燕家的命運,本來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話,讓燕希逸心裏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猶豫得厲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斷的搖擺着。
此時,賬房外的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燕希逸站起身來,想要去點一盞油燈,但他剛剛起身,忽聽到自西城方向,傳來刺耳的号角聲。
父女倆不約而同的轉過頭,驚愕的望着屋外。
一個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賬房外面,顫聲禀道:“員外,宋人……宋人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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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晚,整個靈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沒有人料到宋軍會在這一天兵臨城下。幸好這一日石鄰出城巡視,及時發現了宋軍——其時宋軍的先鋒距靈丘城已隻有十五裏。這個夜晚,靈丘城内,人心惶惶,當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趕往西城之時,街面上幾乎已見不到人影,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所有的人都在爲自己未知的命運而擔憂。
盡管事先信心滿滿,但當宋軍真的兵臨城下之時,檀迦才發現自己對于守城,并沒有多少任何經驗。三千守軍,大約隻到了兩千六百餘人,戰鬥尚未打響,還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沒有什麽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機……什麽都沒有。他唯一準備充分的,是城頭城腳的滾石擂木,還有幾口大油鍋——但他此時才猛然發覺,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腳的滾石擂木搬到城牆上,還要人手搬來柴火,他的油鍋才能燒得起來。
可城外的宋軍,卻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軍甚至沒有安營紮寨的意思,他們驅趕着城外的村民——沒有人知道他們攻破了多少村莊——砍伐樹木、拆掉房屋,在城外點燃了十幾堆篝火,以及無數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紅發亮。
還有一些宋軍在緊張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裝火炮——檀迦見過那玩意,大鐵筒子,他無法相信宋軍竟然将這種笨重的東西運到了靈丘城下。還有人在高聲呦喝着,砍樹鋸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讓檀迦嘴唇發幹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吳字将旗!
吳安國!
在耶律信麾下之時,檀迦沒少聽到他的傳聞,遼軍與吳安國在河套的沖突,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家常便飯。
一瞬間,檀迦對靈丘城突然沒了底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