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趙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釋。他更相信宋軍的強大,對于石越的解釋,他半信半疑——石越心裏面很清楚,趙煦需要的是一個時間表。如若他給皇帝約下一個明确時限,皇帝的懷疑在短時間内,就可能轉變成一種狂熱的信任與期待。可惜的是,給皇帝的許諾是絕對不能亂下的,任何人若忘記這一點,他的結果都不會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時間表影響到他的謀臣與将軍們對戰事的判斷——就算石越不在乎自己的結局,折可适、王厚們也一定會在意。他們與石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沒有好結果,爲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适與王厚又豈能有好結果?
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韓維意外病倒——雖然不是大病,但是一個七十五六歲的老者,其實也沒什麽小病可言。韓維隻能回到府邸休養,幾乎不能再視事——如果皇帝沒有特旨允許的話,他就不能在私邸辦公接見各級官員,而小皇帝雖然殷勤的遣使問疾,送湯送藥,可對此事卻閉口不提。而向太後一向秉持着不過問外朝政事的原則,也未加幹涉。
禍不單行,石越在意外喪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後,又發現回朝之後的韓忠彥,态度也變得暖昧起來。雖然韓忠彥不存在倒向皇帝的問題,韓家對于小皇帝本來就是絕對忠誠的。但汴京的來信說皇帝多次召見韓忠彥密談,時間往往長達一兩個時辰。與皇帝關系密切的桑充國也給石越寫了一封信,提到皇帝與桑充國之間的一次長談,信中聲稱皇帝希望在戰争結束之後,形成石越左相、範純仁右相、韓忠彥樞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難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來朝廷的格局,已經漸漸形成。他希望借助擁有遺诏輔政大臣身份卻不屬于任何黨派的韓忠彥,來構築屬于他的朝廷。
石越對此并不意外,因爲這幾乎是小皇帝理所當然的選擇。當高宗皇帝趙顼将韓忠彥的名字寫進他的诏書之後,韓忠彥就已經必然是這幾十年中大宋朝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盡管他關鍵時候頗能殺伐果斷,但平時看起來卻是鋒芒内斂、溫和忠厚,和朝中三黨都保持着良好的關系,加上他的家世帶來的河北、開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說韓忠彥是紹聖朝中地位最穩固的宰執。
誰都希望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邊的,石越亦不例外。讓他憂慮的是,他知道韓忠彥并不象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樣,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說服了。隻是石越還不知道是什麽事!
陳元鳳與李舜舉、王光祖所統的南面行營近五萬人馬,在九月的最後一天,終于在冀州集結完畢。陳元鳳希望這支人馬立即前往安平,卻在石越那兒吃了個閉門羹。石越根本不見他,讓他在武強等了三個時辰後,隻派了一個小吏出來通知,南面行營諸軍全部前往東光休整待命,違制者斬。陳元鳳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冀州,李舜舉、王光祖卻都不敢違令,乖乖将人馬帶到了東光,與李浩的骁勝軍交接防務。看着李浩率領兵員不整的骁勝軍開往武強,陳元鳳隻好将滿腔的惱怒發洩到奏章之中,向皇帝與兩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并反複宣稱,加入南面行營的生力軍後,宋軍可以在任何一個戰場對遼軍取得優勢。
這肯定加劇了皇帝對石越的懷疑。韓忠彥的來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給南面行營用武之地。但石越與王厚卻也有不用南面行營的理由。休說他們行軍之後需要休整,所謂“兵貴精而不貴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戰并非攻城與守城,在安平方面,無論防守或進攻,各軍之間的協調遠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軍出擊,必以馬軍爲主力,馬軍再多,列陣之時,縱深不過十排,否則大陣連轉彎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軍騎兵,若傾巢而出,用最緊密的隊列列陣,正面已經寬達一二十裏之遙——而實際上,無論是慕容謙、唐康或者韓寶,大約都不會列這樣的陣形,所以他們其實也已經有充足的中軍預備隊。在這種狹小的區域進行會戰時,兩軍的作戰方式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軍或者左中右三軍,各陣之間配合作戰,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後再沖殺格鬥——至少有近兩百年,世界島東部的這種會戰方式都沒有發生過改變。而決定最後勝負的,往往隻是其中的一個軍陣,在這種會戰之中,絕大多數情況都是其中一個軍陣失敗,則全陣潰敗。
所以,盡管石越與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營中的骁騎軍與宣武二軍的兵力,但是同時也都覺得那并不急迫,相反,他們更擔心這兩支禁軍加入後可能的失控。隸屬南面行營的殿前司精銳禁軍,除非石越親自坐鎮,就算是王厚去,他們也未必會老老實實聽話,萬一這兩支軍隊到達安平之後,急躁的攻擊遼軍,結果就可能會是災難性的。更何況,陳元鳳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營的兩支主力被抽調而失去控制權。再說冬季滹沱河的運能有限,安平宋軍的糧草補給,大半還是要依靠陸路運輸,既然沒有明顯的好處,反而有可以預料的風險,石越也不願意再去增加補給的壓力。
河間府地區,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營進去。章惇可以與田烈武這個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陳元鳳與南面行營,就算章惇設計讓耶律信全殲了這五萬人馬,石越也不會感到意外。那裏如今就是章惇的地盤,整個河北,除了石越,以章惇的性格,他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南面行營進入河間府,這五萬人馬的糧草,到時候都得指望章惇,章惇必定會要求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而陳元鳳卻幾乎沒有可能俯首聽命。章惇并非什麽良善之輩,他要斷了南面行營的糧草供給,石越都不知道該如何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偌大一個河北,倒也并非沒有容得下南面行營五萬人馬的地方,隻是石越卻沒有仙法奇術可以将這五萬人馬變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營以步軍爲主,帶有大批辎重,若要去保州、博野,隻能走官道繞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經定州東出,就算不考慮補給問題,正常行軍也要十幾天,若以此前的速度來看,隻怕他們一個月都到不了。更何況深州、真定、定州諸州縣,早已經不堪重負,這五萬人馬再去,糧草供應,很難指望當地州縣,須得由宣台另行補給,免不了又要至少征發幾萬民夫。更重要的是,戰争之中以上下同心爲貴,如南面行營這樣的部隊,卻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對于這樣一個燙手山芋,石越也隻好将它按在後方,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隻是如此一來,石越便不免要落人口實,便連他自己也知道,他縱是無私,亦見有私。在趙煦和朝廷的大臣們的心裏,陳元鳳與南面行營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至少他們也會覺得其“銳氣可用”,石越無論如何辯解,也都難以服人。但他卻到底不能讓事實去證明他才是正确的——那樣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石越和耶律信各自背負着不同的壓力,将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河北戰場。雙方心裏面都知道,這一次的僵持,注定短暫。雖然沒有人知道這脆弱的平衡究竟會在何時被打破,但雙方都意識到氣溫的變化将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這個時期,仿佛整個世界島東部的焦點都在河北平原之上。至于河東地區,雖然兩國都部署了大軍對峙,但自開戰以來,長達五個月的平靜,讓這個地區幾乎被人遺忘。不過,在曆史上,河東與西京道,也從來都不算是契丹與中原王朝交戰的重點。哪怕追溯到耶律阿保機的年代,舞台的中心,也是河北的幽薊地區。近兩百年内,塞北與中原的争鬥,河北一直都是主角,而河東則幾乎微不足道——發生在此處的戰争,無論勝敗,都極少影響到大局。
一直到紹聖七年九月結束,曆史都依循着這兩百年來的軌迹運轉着。尤其是在長達五六個月的平靜之後,在宋朝的河東路與遼國的西京道,雙方都有不少人開始相信,他們隻是這場戰争的看客而已。
所以,即使當十月初至之時,雁代都總管章楶與河東行營都總管折克行突然大舉興兵,自雁門、大石谷路兩道并出,做出大舉進攻朔、應遼軍之勢,許多人也覺得那隻是迫于宋廷壓力的徒勞之舉。
朔州有耶律沖哥親自坐鎮,近在咫尺的應州也非當年潘美、楊業時兵力空虛的應州,遼軍扼據形勝,以逸待勞,宋軍傾河東之兵出擊,結果十月八日折克行在應州遇伏,受挫退兵;十日,章楶聞折克行不利,亦引兵還雁門。自十月五日出兵算起,河東宋軍的這次出擊,前後不過五日,便告夭折。
2
紹聖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區,從前一個晚上起,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不是很大,在地勢較低的地區,地面上隻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但是,這樣的天氣,已經令從宋朝河東路瓶形寨至遼國西京道靈丘的那條八十裏的山間谷道,更加難走。
這條道路已經廢棄許久了。這八十裏的谷道,半程是山間谷道,半程則是由滱水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後經曆代先民的開辟,便在此處形成了一條沿溪河而走,可通車騎的道路。這一條道路,也被視爲飛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後,這條道路被人們漸漸的荒棄了。因爲道路聯結的兩端,分屬于宋遼兩個對立的國家,即使是在兩國關系良好的時候,商旅、使者的往來,也不會走這條道路。河東路出雁門至大同,有一條隋唐以來的官道;河北地區更是往來便暢,除非奸細或者賊盜,幾乎不會有人來這兒。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後,原來的道路都許多都湮沒不見了,許多地方草長沒膝,甚至長滿了橫七雜八的灌木。很難想像,這裏竟然曾經也是一條重要的道路,甚至還曾經商旅往來,十分熱鬧。
但在十月六日這一天,這條廢棄的古道上,卻突然出現了數以千計的騎兵,朝着靈丘城的方向前進。這是一支奇怪的軍隊,騎士們裝扮各異,有些是典型的遊牧民穿着,頭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長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還有相當一部分騎士,一看就是陝西漢人的穿着,厚厚的綿袍外面,裹着一件宋軍常穿的紫衫,還套着深綠色的背子——上面都繡着“河套”二字。而他們低聲交談的語言也各式各樣,雖然主要都是說陝西官話,但也有一些人說着難懂的蕃語,有時候一次交談,甚至包含三四種語言,而他們互相之間,竟然也都能聽懂對方在說些什麽。
他們的隊列拖得很長,大半也是因爲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這支騎兵最前頭的,是五十騎左右的騎兵,他們超出大部隊十多裏,謹慎的搜索前進,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就會停下來,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樹木、岩石之後,抓緊手中的長弓。偶爾,在這條道路上,也會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現,他們接到的命令,是毫不留情的射殺。盡管這些倒黴的樵夫幾乎不可能是敵方的細作,無論是東邊的靈丘也好,西邊的瓶形寨也好,他們的探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裏——這是最完美的距離,既足夠讓他們的守軍對敵襲做出反應,同時也能很好的保證細作的生命安全。但這些人顯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道路兩旁的大山陰森森的聳立着,倘若敵軍提前知道行蹤,在路邊的山上設伏,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畢竟,哪怕是簡單的搜索道路兩旁的山頭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的話,前鋒小股部隊行進的速度,隻怕比部隊最後面的神衛營都要慢,這八十裏的谷道,走上兩天也不見得能走完。
而在這五十名騎兵身後十裏左右的,是數百名騎着騾子或驢,手裏拿着斧頭、長鋸等工具的男子,他們中間有些穿的背子上繡着一張正待發射的床子弩——這是宋軍某幾支神衛營選擇的徽記。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衛營士兵的指揮下,這些人熟練的砍倒、搬開道路上的樹木,甚至還來得及給一些坑窪泥濘的地方鋪上木闆。
在他們的身後幾裏,則是四五千騎的大隊騎兵。以及隊伍最後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車,與神衛十九營的宋軍們。
“十哥,你說這個走法,天黑前能趕到靈丘麽?”
一位三十來歲的神衛營武官擡頭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細小的雪花亂舞着,看不出什麽時辰來,他低聲呸了一下,說道:“這條道,俺和吳将軍帳下的徐參軍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計算過時辰,路是難走一點,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趕到靈丘。”說完又輕輕撣了下頭盔上的雪花,朝問話的那個武官說道:“仲禮,你到後頭盯緊點,才走了三四十裏,已經扔掉兩門火炮了,振威臉色已是很難看了,再出點差錯……”他的這句話都沒有說完,一個守阙忠士小跑着過來,說道:“陳将軍,範将軍請你過去說話。”
他點點頭,催着那個叫“仲禮”的武官去了,剛轉身上馬,朝着神衛營車隊的中央馳去。
這個男子叫做陳慶遠,乃是宋軍神衛第十九營的都行軍參軍,官至緻果副尉,因爲行第第十,所以軍中常呼爲“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該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範丘。宋軍的編制、武階,皆以神衛營最爲混亂,大的神衛營規模龐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擔任,與一個軍相同;小的則主将不過一緻果校尉。而這個十九營,規模雖然不大,但因爲裝備了十門克虜炮,主将便也官至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連個都參軍也是緻果副尉。
沒跑多久,陳慶遠便已見着範丘,他騎了一匹黑馬,正微側着身子,和身邊的幾個參軍低聲說着什麽,見到陳慶遠過來,範丘不待他行禮參見,便說道:“十将軍,你不是與徐參軍去勘了四五回路麽?”
“是。小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