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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太行山脈從宋朝境内黃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東北蜿蜒,迄于北方遼國境内的燕山山脈,正好成爲世界島東部黃河大平原與河東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脈的西側,坡度徐緩,而東側則十分陡峻。但這長達數千裏的山脈中,亦有八處中斷之所,成爲聯結東部平原與西部高原之間的交通孔道。這就是所謂的“太行八陉”。紹聖七年之時,這太行八陉,其中有五陉,在宋朝境内,是聯系河東路與河北路的要道;而另有三陉,則在遼國境内,聯系着遼國的南京道與西京道——在宋朝這邊,這個地區有時候亦稱之爲“燕雲十六州”或者“山前七州”與“山後九州”。所謂“山前山後”之“山”,指的便是太行山脈的北支。這“燕雲十六州”,其實是由太行山北支與燕山山脈隔斷的兩個地區,其聯系之道路,嚴格來說,便隻有兩條。在北,則是居庸關;在南,則是易州。
而太行八陉在遼國境内的三陉——飛狐、蒲陰、軍都,正與這兩條道路,息息相關。這三陉中,飛狐、蒲陰其實是一條道路的北南兩口,于是,這條道路也是太行八陉中途程最長者。最狹義的飛狐陉,北起蔚州以南四十裏的飛狐口——亦稱爲北口,遼國在此設立飛狐關,經過八九十裏形勢險峻的陉道,止于南口以南約三十裏的飛狐縣。然後,這一條道路轉而向東,經過漢長城,過紫荊嶺口之金陂關,至南京道之易州,全程約一百八十裏,則是所謂的“蒲陰陉”。
但是,因爲飛狐縣恰好處于一個山間盆地之中,卻也讓飛狐地區成爲一個奇特的交通中心。以飛狐縣爲中心,除了上叙之飛狐陉與蒲陰陉,至少還有三條重要的聯系孔道,這三條孔道分别爲往東南經五阮關至宋朝定州北平的蒲陰古陉,亦稱五回道;往南經倒馬關至定州唐縣的所謂“望都陉”;以及由西北經隘門至靈丘的“靈丘古道”。這三條要道,到了宋遼之際,世人也都混稱爲“飛狐道”,并不詳加區分,但卻同樣皆爲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所謂的“靈丘古道”,過靈丘之後,西南可入宋朝河東之瓶形寨;西北過隋長城石銘陉嶺可直趨渾源、大同;東北過隋長城直谷關則可入蔚州。這亦是飛狐道與太行其餘諸陉大不相同之處,其餘諸陉,大抵都是一條孔道,塞住關口,則再無出路。但飛狐地區,卻是道路衆多,四通八達,将宋遼兩國之山前、山後、河東、河北四個地區全都聯系起來,可同時又關隘林立,幾乎每條道路都十分險峻,易守難攻。故此,但凡有人想要經略山前山後之地,又或者有意于河北河東,飛狐地區,便總是首當其沖。
不過,在紹聖七年的宋遼戰争當中,自開戰以來,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了,飛狐地區卻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當然,這其實也不足爲奇,從地利而言,宋朝河北地區門戶大開,遼軍侵宋,幾乎用不着飛狐道。而這場戰争進行到現在,宋遼交戰的主要地區,依然是在河北平原。盡管九月下旬,宋朝的何畏之攻取饒陽,迫使蕭岚北走肅甯,從而在韓寶與耶律信之間插進一顆釘子,幾近将遼軍分割爲兩部,但是,河北戰事仍舊膠着,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
在滹沱河與唐河之間,宋軍的慕容謙部與雲翼軍、龍衛軍,以及随後增援的第十、第二十兩個神衛營,接近四萬馬步軍隊以及近兩百門火炮,由慕容謙與唐康統一指揮,在安平的南邊與西邊,紮成四個大寨,與安平一帶韓寶的近四萬大軍對峙。雙方營壘相望,聲息相聞。盡管遼軍不斷的想引誘宋軍決戰,但石越派出折可适坐鎮軍中,絕不出戰。而盡管雲翼、龍衛二軍幾乎是背河紮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對宋軍互相呼應的硬寨,遼軍也無可奈何。雖然一開始韓寶就千方百計阻止宋軍紮寨,但在雲翼、龍衛二軍渡河之後,二軍皆屬精銳,又有慕容謙在西面策援,遼軍亦很難阻止已經渡河的宋軍穩住陣腳。而當橫山蕃軍的步軍與神衛營趕到之後,韓寶就更加進退維艱。眼睜睜看着宋軍的營寨由簡陋而全備,卻無破敵之策。欲待遠走,背後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韓寶軍中糧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氣日漸一日的變冷,到十月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結冰,他依然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而在河間地區,盡管未能如願奪回饒陽,但遼軍依然掌握着優勢與主動。
遼軍開始是想奪回饒陽的,但饒陽距武強不過約七十裏,其城最初就是爲了護運軍糧轉運而築,盡管冬季水淺,又屬逆水行舟,然而宋軍仍可用小船從滹沱河運來源源不斷的補給。在何畏之指揮宋軍頂過了遼軍頭兩日的反撲之後,便連耶律信也隻好放棄。饒陽雖然城池卑小,殘破不堪,但好處卻是處于兩條河道之間,西北兩面,遼軍都無法攻城,隻需少量兵力看守,宋軍隻要集中兵力守住東南兩道城牆便可。何畏之守饒陽,他自統鎮北軍步軍守南城,而以雄武一軍在東城外布陣,以騎兵居城中策應協防。雄武一軍的車陣,變化繁多,背城布陣,雄武一軍可以放棄後陣之火炮,将陣門開在後方,其餘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還能調幾門火炮去協助守南城。如此鐵桶一般的陣形,宋軍又旨在堅守,沒有更多與射程更遠的火炮,連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一旦發現耶律信調集大軍前來攻打饒陽,河間府的宋軍就立即大舉撲向君子館,令耶律信顧此失彼,不敢輕舉妄動。
在小小的河間地區,宋遼兩軍的行動,幾乎都是沒秘密可言。大軍一動,對方立即知曉。耶律信雖然沒有将河間府的宋軍放在眼裏,遼軍也可以說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但是目前的戰局,他也隻能留在河間。這既是因爲大軍作戰,總要有梯次相繼,前鋒隻到了深州,中軍便隻好停在河間。盡管在澶淵之誓那一年,遼軍曾經将十幾萬大軍聚集在一個戰場,但那種事情,到底也隻能欺欺宋軍無能,可一而不可再。一個戰場兵力越多,指揮效率越低,當年大遼鐵騎一個三萬人的前陣,正面寬度就有一二十裏。若是十幾萬大軍在一個戰場,指揮什麽的,幾乎就不必考慮了。傳說之中,曆史上有些名将有此能耐,但是當今之世,宋遼兩國,大約都無此能人。
而此外的另一個原因,則是爲了确保官道,也就是遼軍糧道與後路之安全無虞。
利用雄、莫至君子館的北方官道,遼軍可以更有效率的運送補給。尤其是對頭一次嘗試這種大規模補給運輸的遼軍來說,他們十分的依賴這條官道。爲此,耶律信對遼軍的兵力部署還做了重大調整。東線蕭忽古的偏師久戰無功,耶律信先是不斷抽調其軍隊到中線戰場,最後更是幹脆徹底放棄東線,隻留給蕭忽古少量的宮分軍,讓他領着一群渤海軍、漢軍與部族軍爲主的部隊,在雄、莫一帶駐紮,保護遼軍的糧道。
這個改變可謂立竿見影,蕭忽古攻城無能,但自其至雄莫之後,趙隆等人便屢吃敗仗,漸漸安份下來。而遼軍雖然終于離開霸州,但燕超也已經是筋疲力盡,蔡京率京東、滄州兵直趨霸州之後,立即反客爲主,霸州之軍政事務,幾乎全決于蔡京。京東兵數度越過巨馬河,欲騷擾遼境,但每次都被遼軍迎頭痛擊,無功而返。其後蔡京又親自率領大軍,想要奪回雄州,反被蕭忽古打了個屁滾尿流,隻得灰溜溜的撤回霸州“待機”。好在燕超早有準備,率軍前來接應,否則隻怕蔡京都已被生擒。蔡京生怕小皇帝不喜、石越追究戰敗之責,反将所有過錯全部推到他的統兵官黃牧臣身上。他知道石越、章惇都十分精明,難以欺瞞,便耍了個小花招,算好時間,将戰報與奏折遣使先報汴京禦前會議,再報宣台。待石越得知之時,小皇帝已在震怒之中下了處分,将黃牧臣罷官送京師勘問,令石越、章惇、蔡京等合議,另薦主将。石越雖然明知這必是蔡京搞鬼,卻不想爲這點小敗自亂陣腳,兼之當時姚、種尚未渡過滹沱河,饒陽還在遼軍之手,他也無精力兼顧數百裏之外的霸州之事,隻好睜隻眼閉隻眼,令燕超暫替黃牧臣之職。
自此之後,雄霸一帶暫時平靜下來。遼軍的補給狀況,也同時大爲改善,趙隆給遼軍後勤造成的直接破壞有限,但是對其轉運效率的打擊卻難以估量。沒有了趙隆的騷擾,耶律信總算暫時又不需要爲補給操心了。盡管這樣花錢如流水的戰争,大遼的君臣們大多沒見過這種“大場面”,未免都不是很适應,甚至頗覺心疼,但是不管怎麽說,事已至此,填飽軍隊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擔心餓肚子之後,耶律信就不得不考慮更多的問題。戰争進行到十月,遼國内部,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湖面之下,幾乎就如同一鍋沸水,馬上就要爆發。大舉興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爲北樞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個月後,若以勝仗的規模與數量而論,自大遼建國以來,從五代入宋,這次南征都算得上戰功赫赫。然而盡管打了許多勝仗,還是大勝仗,可是與戰前的戰略目标,卻反而越行越遠。這是大遼曆次南征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遼南征,其實認真計較起來,根本就沒打過什麽勝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結果卻足以令遼國滿意,與宋人簽下了澶淵之誓。
耶律信心裏也很清楚,上至遼主,下至朝中貴戚、重臣、軍中将領,大遼需要的,就是一個滿意的結果。軍事上的勝利若不能轉化成政治與外交上的勝利,那就毫無意義。如若就此撤兵,雖然談不上失敗,甚至遼軍還算有所收獲,但是,相比從此将遼國拖入與宋朝無休無止的戰争之中這個結果,這點收獲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視眈眈、随時準備取而代之的蕭岚,一直反對對宋朝開戰的韓拖古烈,還有蕭禧等人,都絕不會放過他。而耶律沖哥與蕭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義盡了。蕭阿魯帶最近與蕭岚打得火熱,對耶律信隻怕也頗有怨恨。更讓耶律信不安的是,連韓寶都可能倒向了蕭岚一邊——他兒子韓敵獵使宋歸來後,完全被韓拖古烈拉了過去,竟然公開勸谏皇帝結束戰争!而蕭岚又在此時,将自己的侄女許給韓敵獵……
戰争還沒有打完,耶律信就已經感覺到自己幾近孤立無援。他能指望的隻有皇帝與太子的信賴。可是,君主的信賴,永遠都是需要更多的回報的。
耶律信并不後悔發動了這場戰争。無論結果如何,這場戰争都是必要的。一個蒸蒸日上、從不掩飾自己對山前山後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來,想要避免戰争就如同癡人說夢。在己方尚有優勢之時不動手,難道要坐以待斃麽?澶淵之誓确立了大遼與大宋兩朝之間的秩序與平衡,但這個平衡與秩序,在十幾年前,其實就已經轟然倒塌了。兩朝要重建秩序與平衡,确定雙方所處的地位,戰争就總是會來的。而早一點發生,對遼國更有利。
他對皇帝與大遼都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若是到了必須承認失敗,才能更好的保存大遼實力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這樣做。盡管他知道那可能讓他萬劫不複。此前,在補給面臨嚴重危機之時,耶律信就幾乎要做出這個決斷。
但老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如今他對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經了若指掌——他隻要耐心的等待時機,當河北諸水冰凍,安平之韓寶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軍必然追擊。到時候,韓寶引着宋軍的騎兵往保、定追趕,他們的騎兵和步兵會脫爲兩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從後面對宋軍重重一擊,先破其步軍與神衛營;亦可以穿插至宋軍騎兵與步兵之間,與韓寶一道,對追擊的宋軍前後夾擊……
如若不是韓寶被意外牽制在安平,情況甚至會更好。
不過,所謂“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這也是戰争中總會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沒什麽好抱怨的。隻要他已經确知宋軍有不願縱遼軍北歸之心理,并且自韓拖古烈處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識,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韓寶,是一把雙刃劍。隻要韓寶部再次馳騁起來,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戰場的主動,而宋軍将到處都是破綻。
即使宋軍在冰凍之前與韓寶決戰,那也并非不可接受。若是四萬鐵騎在野戰上敗給了宋軍,那就是天命已改!大遼當坦然接受這個現實,耶律信亦當毫無怨言的面對自己的命運。
而在宋朝這邊,石越與王厚面對的戰場之外的壓力,更甚于站在他們對立面的耶律信。在一個君主制的國家,無論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麽強大,君主一方都擁有先天的優勢。宋朝的小皇帝趙煦,自從親政伊始,每過一天,對禦前會議、兩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強。讓石越頭疼的是,趙煦的進取之心不斷的膨脹,盡管他對于石越這些元老重臣還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對戰局進展“過慢”的不滿,也越發的不加掩飾。每日都有快馬在汴京與深冀之間飛馳,遞送着趙煦與石越之間的對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趙煦解釋爲何安平的宋軍不馬上與遼軍決戰;說明爲何河間府的宋軍直接與耶律信的精銳交戰是不明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