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雄武一軍的車陣之内再次寂靜下來之後,夜幕籠罩的平原之上,清晰可聞的,是遼軍數以萬計的戰馬踩踏大地發出來的那種沉重如雷的聲響。遼軍分成三個大陣,齊頭并進,聽着大地傳來的雷鳴般的悶響,看着那仿佛一眼望不到邊的火把,宋軍的車陣之内,許多士兵全身都在哆嗦。許多平端着弩機的士兵,手一直在顫抖。盡管經過整編,但雄武一軍中,有大量世代從軍的士兵,他們的祖先,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魏博兵,但是,到他們這一代之後,早已沒有了祖先的勇悍。對大多數人來說,當兵隻是一份世襲的職業,有着穩定可觀的收入。在此之前,他們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打仗。但這已經算是不錯了,因爲若是在整編之前,河朔禁軍中不僅大量吃空饷,更有大量的隻是因爲祖輩、父輩的關系,每個月空領俸祿,實際上從來不操練,也不住在兵營的禁兵存在。
和诜聽到硃行儉用他的大嗓門不斷的高聲喊着:“孩兒們,休怕!休急!聽号令行事!”其實他的心,都已經緊張得提着嗓子眼了。他緊緊盯着遼軍,在心裏估算着距離,可是越是緊張,越是算不準。
遼軍越來越近,仿若是已經近在眼前。和诜卻還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一個參軍過來提醒他遼軍已經進入克虜炮的射程之内,他才恍然想起,他軍中還特别設有神衛營出身的參軍!
他慌忙下令:“開炮!”
這兩個字一出口,仿佛有個什麽包袱被卸了下來,和诜重重的出了口氣,然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正紅了臉想去悄悄去看旁邊的部将是否注意,但馬上,他的注意力被幾十門火炮齊射時發出的轟隆巨響所吸引。
夜空之下,數十門火炮吐出炫麗的火舌,在幾十聲巨響之中,炮子正好從正面擊中準備發起沖鋒的遼軍前隊,頃刻之間,數十騎遼軍從坐騎上摔了下來,更加要命的是,許多遼軍戰馬受到驚吓,發起狂來,載着他們的主人四處亂竄,遼軍的軍陣一片混亂。
火炮每發一炮,需時間冷卻、填藥,這本來應該是遼軍的一個機會,但是,遼軍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炮擊打懵了,連和诜都能清楚的聽到,遼軍軍陣中,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喊叫聲,遼軍不僅停止了剛剛準備發起的進攻,還緩緩後退,重整陣形。
和诜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一個錯誤。
他應該耐心一點的,等着遼軍沖鋒,等到他們拉開弓箭的那一刻,那時候開炮,才是最佳時機。
不過此時也沒有人注意到因爲羞愧難當而滿臉通紅的和诜,火炮才一次齊射便擊退遼軍,雄武一軍的軍陣之内,隻沉寂了一會,便馬上響起震天的歡呼聲。連硃行儉都是笑容滿面。
不管怎麽說,旗開得勝,每個人都變得更有信心。
但遼軍并沒有因爲宋軍有火炮便驚走。
他們象一群貪婪的狼,雖然受了點小傷,但舔好傷口之後,便馬上又卷土重來,畏懼卻又不甘心圍繞着宋軍的車陣,耐心的尋找宋軍的破綻。
宋軍突然的火炮齊射,的确是讓蕭岚吃了一大驚。但是當他經過下令退兵的慌亂之後,發現宋軍并沒有追上來,他立即便意識到,宋軍技止此爾。空有犀利的火炮,卻沒有足以擴大戰果的騎兵。這樣的對手,并不可怕。
沒有人會怕一隻刺猬。隻不過需要尋找一個下嘴的地方而已。
甚至可以說,這是最有價值的目标。
成千上萬的騾馬,已是巨大的财富。還有這麽多火炮。宋軍的炮擊,讓他吃了一驚,卻沒有讓他害怕,而是讓他更加興奮。這就是韓拖古烈提過的那支南朝軍隊,讓他驚喜的是,南朝操練的這支新軍,居然不是西軍,而是河朔禁軍。
若是西軍,蕭岚也許會放棄。畢竟兩萬騎兵,能不能啃動一支打定主意死守的西軍步軍,是很難說的事情。不僅代價昂貴,時間上至少需要幾天……蕭岚不怕付出代價,可是他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
但河朔禁軍就不一樣了。隻要他能找到弱點,一擊得手,他們是不會有什麽韌性的。方才的炮擊就明顯暴露出那個和诜隻不過是個沒有實戰經驗的草包。
蕭岚馬上識趣的将部隊調離宋軍的正面,并下令部下塞住戰馬的耳朵。
周旋了一小會之後,他突然派出三百騎向宋軍車陣的後方發起沖鋒。蕭岚從方才火炮的聲勢來看,覺得宋軍怎麽着也不可能有這麽多火炮……更何況,将大量火炮部署在方陣的後方,未免浪費。
果然,這次宋軍沒有開炮,而是用弩機在齊射。
眼見着沖鋒的騎兵已經可以拉弓,蕭岚号角再響,第二隊三百名騎兵也沖了上去。但他的号角方響,突然,宋軍大車前的大盾閃開,明亮的火矩,映照着黑黝黝的炮管。“上當!”蕭岚心裏一陣驚呼,宋軍的火炮再次響起。
帶隊沖鋒的遼将頗有急智,一看到宋軍戰車上露出火炮,就立即大吼着變陣,原本密集隊形沖鋒的遼軍,迅速的分散開來,讓不少遼軍因此幸免于難。可這次進攻到底又瓦解了。
自蕭岚以下,心有餘悸的遼軍将領們,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宋軍的火炮火力并不能完全覆蓋他們車陣的正面與後方,但是他們的火炮數量已經足以讓遼軍咋舌。而最重要的是,在宋軍火炮的攻擊下,蕭岚根本不要妄想什麽陣形。不能保持陣形與密度的騎射毫無意義,唯一的攻擊方式,就是一波接一波,前赴後繼的沖鋒強攻。先硬沖,然後射箭,最後肉搏。有人會死,傷亡會很大,但是,宋軍的火炮打不到每一個地方,而且蕭岚肯定他們的火炮每發一炮後,同樣會有間歇的時間。
問題是,就算舍得傷亡沖到宋軍的車陣前,那些大車也不是戰馬能越過的。大車後面肯定還有手持長槍的宋軍。若是蕭岚自己,他就會這樣布陣。
眼前的美味,令人垂涎欲滴。可是要想啃下來,很難說會崩掉幾顆牙齒。
蕭岚思忖着,決定再試一下宋軍車陣的東翼。宋軍的這個車陣,兩翼寬度相對較窄,大軍施展不開,利守而不利攻,原本并非最優選擇。但無論如何,每個地方都要試探一下。
與此同時。
饒陽城。爲了集中兵力,一舉擊潰雄武一軍,蕭岚帶走了大部分的兵力,此時留守城内的,隻有不到兩千的老弱病殘。深秋入冬的季節,河北的夜晚,已經頗有寒意,特别是在這座兩河相交的高城之上——饒陽城雖然年久失修,殘破不堪,但入宋之前,卻曾經也是一座相當重要的城池。隻不過自從周世宗收複關南之後,特别宋遼澶淵之誓以後,兩國久無戰事,饒陽城的軍事地位早已一落千丈,宋廷也沒有多餘的财力用來修葺這些無關緊要的城牆,幾十上百年的風吹雨打,再加上洪水常年的侵襲,饒陽城不僅有好幾段城牆曾經塌踏,是後來的地方官臨時勉強修補起來,而且還有些地方,被人爲的掏出一個個的狗洞來。也因此之故,當日遼軍大軍至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占領了此城。
此時,這些留守的遼軍士兵百無聊賴的抱着武器,坐在饒陽那殘破失修的城牆之上,背靠女牆,躲避着夜風,低聲的聊着閑話。偶爾才會有人探出頭去,向城外張望一下。但其實也看不到什麽,城頭雖然有火把,可是這些火矩甚至不能讓他們看清楚城下——因爲城市的發展,各種建築建得鱗次栉比,不僅城内的民居已經建到城牆之下,甚至還延伸到了城牆之外。遼軍也沒有人力與閑心來拆掉這些房屋——雖然饒陽對目前的遼軍也算比較重要,但他們本來也沒打算靠守城來控制此處。對于遼軍來說,若然宋軍來攻,他們不會想要縮在城中,而會更願意出城迎戰。城池的意義,隻是一個較安全的睡覺的地方,一座糧食的存放之所,以及,萬一遇到敵衆我寡無法應敵時,聊以堅守的地方——他們最多隻要守一天,肅甯一帶耶律信的援軍,就會趕到。
不過,自蕭岚以下,也沒有人想過會需要耶律信的援軍。在河間、深州這種地方,敵軍出現在哪兒,大約有多少人馬,幾乎是一目了然的。
“哥哥,你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啊?”一名年輕的遼兵把雙手攏到了袖子裏面,背靠女牆坐着,用阻蔔話低聲問着旁邊一個正在擦着頭盔的大漢。那是一名南朝拱聖軍所戴的制式頭盔。對于這些阻蔔士兵來說,繳獲的南朝盔甲,是他們最珍貴的戰利品。在部族之中,極少人擁有盔甲,更不用說這樣手工精良的上等貨。
“不知道。”那大漢頭也不擡的回道,說完,想了想,又說道:“前幾日聽說,恐怕還要打一陣。”
“真想早點回去。死去的兄弟已經不少,搶到的東西也足夠了。再說這是契丹人和南人的恩怨……”
“你想又有何用?哪個部族敢開罪契丹?忘記普顔氏的下場了麽?”那個大漢冷冷的說道,“咱們也和南人做過生意,早些年前,還有不少南人帶着商品來部族中,給貴人們送去各種禮物,那時候你還小呢。”
“是真的麽?”年輕的阻蔔士兵懷疑的瞪大了眼睛。“他們怎麽來的?”
“偷偷的走陰山。”大漢低頭說道:“南人都很大方,很友善。不過,頭領們不喜歡他們。因爲他們帶來災難,有幾個部族就是因爲接受了他們的禮物,和契丹人做對,才有了滅族之禍。所以後來,他們一來,頭領們就把他們趕走。有些部族還搶了他們的貨物,殺光他們的人。慢慢的他們就不來了。契丹人和我們生活習慣一樣,南人和我們不同,狼和狼生活在一起,狗和狗生活在一起。而且,耶律信、耶律沖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勇士,我們阻蔔人也認他們是英雄。”
“哥哥說得不錯。女直人才和南人眉來眼去。聽說東邊的宋軍中,有許多女直人,他們一見着南人就降了。”
“女直人和我們不一樣,和契丹人也不一樣。我們看他們不順眼,他們看我們也不順眼。女直人會做海賊,會造船出海,和南人互市,我們隻會騎馬。不過女直人也怕契丹人。”
“海?海是什麽?”
“不知道。好象是和斡難河一樣。”大漢搖搖頭,将擦好的頭盔戴在頭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又說道:“我也希望這場仗,在冬天結束前能打完。這樣,就不會耽誤牲畜交配、生小馬駒子。我還打算……”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靠坐在一起的幾個阻蔔人都被這聲慘叫驚動,但他們剛剛拿起手邊的武器起身,幾枚淬過毒的弩箭,已劃破空氣,射進他們的身體。
不知道什麽時候,饒陽城牆之上,已經到處都是額上刺着青銅面具的黑衣宋軍。一名黑衣人走到這些阻蔔人身邊,小心的從他們的屍體上撥出弩箭,年輕的阻蔔人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鄭二,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麽麽?”但是,他也完全不明白這個宋軍在說什麽。
與此同時,饒陽城的東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從城門外的夜幕之下,神奇般的冒出一隊隊的騎兵,沖入城中。很快,南門也被打開了——數以百計驚慌失措的遼軍,正争先恐後的從這裏奪路而逃。
雄武一軍的車陣中。
和诜越來越得心應手的指揮着他的士兵們,應付着遼軍的進攻。遠則大炮,近則小炮、弩、弓、霹靂投彈,甚至當遼軍進攻側翼時,他還能及時從正面調一些小炮過去助陣。有好幾次,遼軍攻到陣前,向車陣之内扔擲霹靂投彈,有些遼兵還攻到了戰車之前,和诜都馬上補上了缺點。他信心百倍,遼軍很難越過他車陣的大車。即使攻到近前,也會被守在後面的槍兵擊退。
和诜已經意識到,環營車陣最大的劣勢是結陣之後就不能移動。如果敵人不來進攻,他就無計可施。但是,若敵人敢來攻打,這就是一座戰車築成的硬寨。和诜甚至已經明白,環營車陣中,火炮的妙用不在于直接殺傷多少敵人,而是可以有效的破壞敵軍的攻擊陣形。
現在他開始有些不能理解爲何遼軍主将竟然一直愚蠢的一次又一次的來嘗試攻打他的車陣。他當然不會知道,正是他車陣上空飄揚的雙戟熊戰旗給了遼軍如此的勇氣。雙戟相交中,那張開大嘴的兇惡黑熊頭,在遼國每個将領得到的通事局的情報分析中,都是不堪一擊的代名詞。
否則的話,遼軍是斷不至于如此百折不撓的。
但終于,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遼軍突然撤退了,帶着上千具屍體。
“往東北,肅甯方向?”和诜站在一輛戰車上,目送着遼軍退兵,心裏面反而更加糊塗。“他們不要饒陽了?”
“定是想誘我軍上當。”旁邊的褚義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說道:“此必是遼軍欲以饒陽爲餌,待我軍收起車陣,往饒陽行軍之時,再來殺一個回馬槍。昭武,此不可不防,爲萬全計,我軍依舊在此紮營,待明日天明,再做定奪不遲。”
和诜在心裏點點頭,正要說話,卻見前方一騎飛馳而來,高聲喊道:“前面可是雄武一軍和将軍?小将奉何将軍、仁多将軍之令而來,迎将軍入饒陽!”
那一霎間,和诜的嘴巴張得老大,許久不曾合上。半晌才說道:“饒、饒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