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間,劉延慶無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觀明一道,在深州四處閑逛。仁多觀明有個親兵,叫劉審之,是他父親守義公仁多保忠送給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時便做了三人的向導。但這個時候的深州,其實真是沒什麽好逛,到處都是浩劫之後的慘況,讓人不忍目睹。令劉延慶驚奇的是,他原本以爲深州已渺無人煙,可是,戰争還沒有結束,竟然已經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園。
這些百姓大抵都是當初冀州、永靜軍一帶有親戚的,逃難到了那一帶之後,便不再南逃,待到宋軍收複深州,他們便迫不及待的回來了,趕着在自家地上,種上小麥。這樣的韌性,令人動容。還有一些人,則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戶雇來的傭工,這些人也已經開始迫不及待的來搶占無主之地。
但不管怎麽說,這片土地,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在重現生機。
這些重返家園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會免掉當地幾年的賦稅,但是幾乎不可能給予更多的幫助。在這方面,不管是新黨、舊黨還是石黨得勢,他們都是同樣吝啬的。不過,對于這些百姓來說,隻要官府不來添亂,這種程度的困難,他們仍能頑強的活過來,甚而在幾年之後,又會有點小康的模樣。
所以,說起來劉延慶會覺得唐康的确是個好官。他聽到田宗铠說起這事後,竟然讓田宗铠與仁多觀明去給他們見着的這些百姓送些糧食。此時王厚的中軍行營就設在武強縣,不過王厚肯定是不會多管閑事的。傳聞中石越去了東光,大概也沒有空來理這些小事。而本來這也不關唐康什麽事,但他卻還是管了這樁閑事。所以,就算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沒口子的說唐康的好話,劉延慶也覺得理所應當。盡管他心裏面還是很害怕唐康。
不過要送完給十戶人家的大米,卻也不是很輕松的活計。對劉延慶來說,雖然知道是善事,别人做他也不吝贊美之辭,但輪到自己的話,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是被田宗铠拉上,他卻也無法拒絕,更讓他心裏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讓屬下幫着扛糧食,卻被田宗铠一口拒絕,他們三個人,就由劉審之領着,找雲翼軍借了幾頭騾子,馱了整整兩千斤的大米,到處去送糧食。天可憐見,這十戶人家,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虧得田宗铠與仁多觀明,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公府的公子,做起這種事來,還興緻勃勃。劉延慶卻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軍糧,唐康又沒說給多少,自然不用客氣,越多越好。可是有了這些騾子和大米,他們的速度未免便變得有若龜行。奔波了整整一個上午,劉延慶餓得肚子前心貼後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觀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隻是咬牙不說話。惟有田宗铠健壯如牛,還在馬上高興的唱着曲子詞。
好不容易,劉延慶遠遠望見一座小廟,便如見着救星一般,趕緊說道:“兩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邊小廟中稍歇片刻,吃點幹糧如何?”
仁多觀明張張嘴,沒說話,那個劉審之卻是十分識趣,在旁說道:“緻果将軍說得不錯,依小的看,不到黃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點東西,一來腹饑難耐,二來去那些個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讓他們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聽他這麽一說,亦覺有理,方才點頭笑着答應:“還是你想得周全。”
當下四人縱馬改道,到了廟前,才發現是一座廢棄的關公廟。大宋真宗皇帝,曾經下诏天下崇祀關公,至紹聖之時,天下關公廟也已十分常見。四人下得馬來,劉延慶正想着要吃幹糧充饑了,誰知那劉審之變戲法似的,竟然弄出兩條羊腿來,還有幾壇果酒,真是讓衆人又驚又喜。當下劉審之便在廟前生起來火來,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飽,劉延慶不由頗爲羨慕的對仁多觀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這般懂事的親兵,不曉得兄弟從哪裏尋來的……”
仁多觀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賜,便送給哥哥了。”
田宗铠卻在旁邊笑道:“哥哥的那個孫七亦不錯呀?”
“孫七?”劉延慶愣了一下。
“哥哥還不知道?”仁多觀明笑道,“好本領。那日渡河,虧他救了我好幾次。”
劉延慶更加驚訝,“我卻不曾聽他提過。”
“那就更加難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還罷了,就是好力氣。昨晚我聽雲翼軍的人說,他們比開硬弓,孫七一氣開弓二十四次!我才能開二十次,那個劉法能開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聽說年輕時也隻能開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厲害?”劉延慶還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開硬弓,一氣最多能開十五次,在軍中已是很值得誇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麽?”這下輪到二人吃驚了。
劉延慶笑着搖搖頭,道:“他是慕容大總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給兩位兄弟了。”
“當真?”田宗铠笑了起來。“既有哥哥此話,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說了,将他留下來。”
仁多觀明笑道:“此番慕容大總管讓哥哥過來,算是虧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劉法,唐康時又要留下孫七……”
“兄弟說什麽?”劉延慶驚得嘴巴張得老大。
“原來哥哥這也不知道。”仁多觀明笑道:“當日我們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劉法來統領那三百人,是尉收殺出來,他才沒機會。但我們聽說,姚昭武已經打定主意要留下劉法了,還要簡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屬馬軍中做副将。”
大宋軍制,每個軍都有直屬的騎兵一個指揮,似雲翼軍這種部隊,這個直屬馬軍指揮,常常就是軍中最精銳的部隊,劉法不過一個陪戎副尉,根本沒有資格擔任此職。但是如果姚麟有意關照,變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劉延慶雖然不喜歡劉法,但也談不上什麽恩怨,原本劉法有此機緣,也與他無關。但這時候聽到這些事情,他心裏面卻總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說,他也算是帶人來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牆角,實是有失厚道。不過劉延慶心裏知道,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過,他也不想讓田宗铠與仁多觀明覺得他小器,仍是勉強笑道:“這亦是劉法的機緣。隻要大軍能殺過滹沱河,解了慕容大總管之圍,便是這些人全送給姚昭武,也沒甚麽要緊。”
“這個卻要虧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話怎講?”
仁多觀明接過話來,放低了聲音說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時,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對速戰的。折遵正一直認爲遼人是隻佯退,誘我追擊。我軍不動,遼軍便不會動。而耗得越久,遼國國力損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說,這一戰,不僅要打得遼軍損兵折将,還要打得他财庫空空。”
“那爲何現在又……”劉延慶不解的問道:“不是聽說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麽?”
仁多觀明伸出一個手指,指了指天,低聲道:“朝廷不許。”
吃了一口肉,又說道:“便是王大總管,聽說亦不想速戰。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不過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戰。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遼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機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彈,但幽州城下無石材。故此個個都想着在河北殲敵。不過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還是會打幽州。朝廷肯定會想,西軍來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劉延慶本來凝神聽着,這時候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仁多觀明又笑道:“不過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時在,和韓寶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時想做的是李衛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經是能臣了,所缺者一進士及第。康時生平自負,不肯考進士,不屑應制科。本來本朝以蔭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時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還想着立軍功,旁人是想以軍功封侯,他卻是想以軍功證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機會,他豈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卻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這軍功。”又問道:“李衛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劉延慶也搖搖頭,望着仁多觀明。仁多觀明倒也不以爲怪,李衛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極高,他的兵法是當時武人必讀之書,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時雖與李靖齊名,可武人未必讀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時的名将,也做過宰相。”
田宗铠驚訝的問道:“也做過宰相?原來李衛公也拜過相麽?是樞密使麽?”
仁多觀明笑道:“非也,那時還不曾有樞密使這官,唐太宗時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這等事劉延慶與田宗铠卻是從未聽說過,當下都不勝豔羨。不過羨慕歸羨慕,田宗铠想了想,還是說道:“怪不得唐時有藩鎮之禍,說書的也說五代百姓之慘。家父時常說,武人便連親民官,最好也不要做,還是專心帶兵好。果然還是本朝之制,遠勝于唐。”
劉延慶與仁多觀明亦點頭稱是。
仁多觀明雖然年方十五,又是黨項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後,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習武之後,更要延請名師學文,如仁多觀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師,莫不是當世大儒,加之他天資聰穎,因此頗有些學兼文武的模樣,仁多保忠雖然不指望他能中進士,但其學問比起劉延慶、田宗铠之流,真有天壤之别。
三人又扯些閑話,吃飽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觀明突然瞧了一眼廟中的關公,忽發奇想,笑道:“難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處又是關公廟,何不便在此處,結拜爲異姓兄弟?”
自五代以來,軍中結拜,便甚風行。劉延慶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铠聽了也極是高興,三人便進廟中,拜了關公,叙了排行,方起身離去,繼續送他們的糧食。如此又是一個下午,直到戌初時分,三人才回到營中。
回營之後,劉延慶便隐隐感覺營中的氣氛又有些變化,似乎更加緊張。但他也不以爲意,辭了田宗铠、仁多觀明,自回帳中歇息。方到帳前,卻見孫七正等在帳外,他又看了一眼孫七,怎麽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氣能開二十四次強弓的壯士,心裏不由搖了搖頭。卻見那孫七快步過來,禀道:“緻果可回來了,唐參謀遣了人,讓緻果一回營,便速去帳中相見。”
劉延慶一怔,詫道:“可知道是什麽事麽?”
“這卻非小人所知。”孫七禀道,“不過,雲翼軍忙得不可開交,許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這般快法?!”這一日下來,劉延慶盡是聽到些令他驚訝的消息,這時也不敢耽誤,随便進帳擦了一把汗,便連忙前往唐康帳前聽令。
到唐康帳前,倒未久等,方一通傳,唐康便傳他進帳。進去之後,劉延慶才發覺田宗铠、仁多觀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圖,劉延慶行禮參見,他頭都沒擡,隻是說道:“劉将軍今日不在,某與姚、種二位将軍已經定策,明晨便即渡河,與韓寶決一死戰。”
唐康這例行公事的一句話,便表示他已經盡到對劉延慶的禮數了。當然,劉延慶心裏也知道,這點點面子,也不會是給他劉延慶的,而是給慕容謙的。他隻能讷讷說道:“想不到姚老将軍與種将軍準備得這麽迅捷,左軍行營上下……”
劉延慶話還沒說完,唐康已經打斷他,“不是準備妥當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啊?”劉延慶一時沒有聽懂。
“下午接到急報,陽信侯與耶律信戰于河間,我軍不利。張整的鐵林軍中了耶律信的誘敵之計,若非苗履率宣武一軍增援,從此就沒有鐵林軍了。戰報稱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軍,重甲長矛,他們的長矛較鐵林軍的長槍還要長上許多,善于沖陷。遼軍先以輕騎佯敗,誘鐵林軍追擊,然後以黑甲軍出奇不意沖擊,鐵林軍陣腳大亂。若非宣武一軍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直娘賊,到處都是黑衣軍,遼人到底有多少黑衣軍?還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罵道,又說道:“看起來遼人還有殺手锏。步軍與之作戰,仍要步步爲營,憑着強弩利弓火器與之相抗,劉将軍回去後,也要請橫山蕃軍多加提防。”
劉延慶口頭應是,心裏卻是苦笑。橫山蕃軍可不是禁軍,哪來的強弩和火器?
“陽信侯已經退回河間府,這番失利,想要奪回君子館,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鏡中花。何畏之收複了樂壽,卻又按兵不動,我看河間諸将,根本是在搖擺不定。想擊敗遼軍,奪回官子館,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擊饒陽而置遼主、耶律信不顧,又心有不甘。如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唐康若不是顧忌着田烈武這層關系,早已經破口大罵,“某與姚、種二公相議,皆以爲欲以河間之兵留遼主與耶律信,難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們自己死戰,若得渡河,牽制住韓寶,則遼主與耶律信終亦不能棄之不顧。”
唐康說到這裏,突然擡頭,一雙銳利的眸子盯着劉延慶,惡狠狠的說道:“明日一戰,有進無退!姚老将軍要親率先鋒渡河,唐某要鎮守中軍,不能爲先鋒,然爲鼓舞士氣,劉将軍與我麾下諸校尉,皆要入先鋒營,爲士兵表率!”
劉延慶心中一寒,顫聲應道:“遵令!”
唐康又凜然說道:“明日某執寶劍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斬不赦。吾輩要麽于安平痛飲高歌,要麽忠烈祠相見。君等若全部戰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當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報之,絕不相負!”
劉延慶已經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瘋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嚨幹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紹聖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這一年中,劉延慶已經經曆過許多次的激戰。做到橫山蕃軍都參軍後,他本以爲此生應該不會再害怕那樣的激戰了。他記得他曾經有幾次,似乎是忘記過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