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雲翼軍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戰士尚在江中射箭還擊,且戰且進,後面的第七營便已經有恃無恐的開始搭設浮橋。幾十個士兵劃着幾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兩丈,便棄掉一艘船,然後用大鐵鏈将這些相隔幾丈的小船首尾相連,後面跟進的士兵則将一種類似壕橋的東西,鋪到船上。宋軍渡河之處,是一處河面相對開闊但水流卻較平緩的河段,如此隻要前面的士兵牽着鐵索,浮橋便也沖不太斜。轉瞬之間,後面的宋軍便已經将六道浮橋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時,三百敢戰士中,亦有數艘小船已經靠岸。
劉延慶看見從第一條船中跳下一個身影,不由得啊了一聲,伸手使勁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時,那人已經躍身上馬,提着長槍,沖向遼軍。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錯,卻聽到旁邊姚麟低聲罵了句粗話。這才愕然問道:“果真是尉将軍麽?”
唐康與姚麟都是黑着個臉,隻有旁邊一個雲翼軍的參軍低聲說道:“那便是尉将軍了。”
劉延慶正目瞪口呆,這邊河邊第一營的陣前,魏瑾已是策馬沖到河邊,朝着對岸破口大罵。遠遠還可以聽到那邊尉收的哈哈大笑聲。
尉收率隊的三百精兵紛紛靠岸,遼軍的攔子馬便也不再死鬥,丢下幾具屍體,便唿嘯而去。但宋軍這邊絲毫不敢放松,北岸的号角聲,越來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見自安平城外,揚起的灰塵。
盡管遼人的号角聲響徹四野,可是對于劉延慶來說,這仍是寂靜的小半個時辰。浮橋的搭架,越往後進展越慢,盡管第七營的士兵們動作已經很快,劉延慶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平時肯定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是他還是覺得太慢了。河邊的魏瑾更是罵罵咧咧,嘴裏沒有停過。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橋,對岸的遼軍,已經清晰可見了。
劉延慶在心裏暗暗估算着遼軍這支前鋒的人數,一面死死的盯着這支遼軍的服色、旗幟,總覺得似曾相識。他與韓寶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韓寶的遼軍,對他來說,漸漸也變得熟悉起來。不過要分辨遼軍,總是不那麽容易的。過了好一會兒,劉延慶才突然驚呼出聲:“彰愍宮!”
姚麟與唐康都愣了一下,轉頭望着劉延慶,姚麟沉聲問道:“劉将軍是說彰愍宮?韓寶的那隻先鋒軍?”
“不錯,錯不了!”劉延慶先是有些遲疑,繼而肯定的點了點頭了,“肯定是彰愍宮!”
姚麟的喉嚨空咽了一下,旋即罵道:“管他娘的什麽宮,魏瑾也不是吃幹飯的。”
站在高處觀戰的感覺,與身在軍陣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盡管還是有些許緊張,但是當劉延慶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橋行進的雲翼軍身上之時,心裏面不由又安定了許多。每個人都能看到遼軍就在眼前,但是魏瑾與他的第一營并沒有急躁慌亂,也沒有刻意的加快行軍速度——每個人都知道,那樣隻會帶來更多的混亂,可是能做到如此從容的軍隊,卻是極難得的。
遼軍占據着戰場的優勢。除了兵力幾乎多出一半,他們部伍整齊,不急不徐,列陣而來,到達宋軍的正面之後,他們再度從容布陣,并不急于發起進攻,隻是靜靜的觀察着宋軍。
而雲翼軍的情況就不利許多。盡管他們搭架的浮橋看起來穩定性很好,可是要騎着戰馬在浮橋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兩千宋軍隻能沿着六道浮橋,分成六列,牽着戰馬渡河。到了北岸之後,将領與士兵都要盡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軍陣,但這樣一來,就一定會有一個陣形混亂的時刻。
遼軍顯得很有經驗,他們就是在等待那個時刻。一旦陣形混亂,再多再強壯的人馬也經不起一次沖鋒。然後他們就隻要輕松的追殺逃竄的宋軍,看着他們自相踐踏。
所以,不管怎麽樣,劉延慶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擔心。他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情形不會發生,可當他悄悄去窺視唐康與姚麟的神色之時,卻發現二人的臉色幾乎沒什麽變化。
就在他分心的這一會,一陣響徹雲宵的号角聲,在北岸響起。
“開始了!”劉延慶在心裏哀歎一聲,強迫自己轉過頭去——這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鋼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戰士,高喊着“忠烈祠見!”對遼軍發起了沖鋒!
“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滹沱河的兩岸,宋軍的吼聲響徹原野,震得劉延慶熱血上湧。遼軍大概沒有想到區區三百宋騎,居然也敢送死似的沖鋒,稍稍愣了一下,才吹響号角——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宋軍的弩箭似暴風驟雨般射去,頃刻之間,有數十名遼軍摔下馬來,随之而來的,是遼軍中陣的一片混亂。
宋軍的第一次沖鋒,待到發射手中的弩機之時,都是突然伏低了身體,攻擊的是遼軍全無防備的戰馬。如此整齊的戰術動作,對馬術的要求很高,若非這三百人都是精挑細選之輩,是很難做到。這是一次絕妙的進攻,數十匹戰馬受傷負痛狂奔,在遼軍中引起的混亂,可是說蔚爲壯觀。
不過彰愍宮騎軍的确是宋軍的勁敵。一陣混亂之後,遼軍馬上開始後退——這個本領卻是宋軍的馬軍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獨特的傳令之法,數千騎兵,進退自若,軍陣轉彎之時,完全不會引起混亂。相比之下,拱聖軍每次操練佯退、再返回進攻,需要的機動空間比遼軍要大許多,而且總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樣完美。
但遼軍的這次後撤,也給第一營赢得了時間,待到遼軍整陣再來,魏瑾幾乎已經是嚴陣已待了。
接下來就是長達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契丹的宮衛騎軍與雲翼軍是完全相同的一種部隊。他們都擅于騎射,能從快速奔馳的戰馬的任何一個方向射箭,也都配有近戰的長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鬥。采用的也是幾乎相同的一些戰術。相比而言,遼軍的騎射與馬術或要稍稍占優,但雲翼軍的兵源都是精挑細選,身材體格往往較契丹的宮分軍更加高大,馬上格鬥要略勝一籌。而雙方的裝備也大抵相當,雲翼軍雖然裝備有一些火器,但在這樣的騎兵戰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唯一的優勢大約是雲翼軍的铠甲更加精良。
因此,遼軍雖然兵力占優,但在一個很小的戰場上,他們隻能體現于層層列陣,能夠源源不斷的發起沖鋒,騎射與馬術的優勢無法真正發揮,而對于雲翼軍來說,這可以說是他們的首戰,士氣正盛,體力充沛,也不是那麽容易擊敗的。
但這樣下去,便連劉延慶也知道,宋軍的失敗是必然的。并非是他們一定會輸給遼軍,而是宋軍的目的,無法達成。
這是毫無意義的消耗戰。
到中午時,雙方都已經都有點筋疲力盡,很快,雙方開始默契的退兵。遼軍雖然也曾試圖追殺退往浮橋的宋軍,但是見到宋軍撤兵時法度嚴整,河面還有一些宋軍手執弩機掩護,便也作罷。直到宋軍全部撤離,才有一隊遼兵過來,往浮橋上潑灑猛火油等物,将宋軍的浮橋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雲翼軍初戰不利,全軍銳氣,不免稍挫。
魏瑾與尉收回來之後,都一個勁的大喊“好遼虜!好遼虜!”田宗铠、仁多觀明都是筋疲力盡,累得不想說話,劉法受了點小傷,在一邊默然處理自己的傷口,隻有孫七還活蹦亂跳,向慕容謙的幾個牙兵炫耀自己搶來的一張大弓。劉延慶見田宗铠與仁多觀明平安無事,雖然宋軍沒能渡河,卻也不甚介懷。從他内心來說,慕容謙與橫山蕃軍、武騎軍之安危,他也就是盡力就好。反正他此時又不在遼軍包圍中。
當日姚麟再度升帳議事,但這一次,雲翼軍諸将皆知遼軍有備而善戰,不免都面有難色。議了半天,也沒個章程。正好有人通報龍衛軍種師中過來求見,姚麟一怒之下散帳,劉延慶本來也想與跟着衆将一齊退下,卻被唐康叫住,與姚、種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帳中密議。
這卻是劉延慶第二次來唐康帳中。第一次來時,劉延慶心中緊張,加上身上還濕漉漉的,竟是沒留下什麽印象。這次仔細觀察,才發現唐康的大帳,看似陳設簡陋,其實卻是極盡奢華,每一樣東西,都是價值不菲。他四人對坐喝茶,所用茶盞,盡然皆是柴窯名器。這種周世宗時的禦窯瓷器,其時已不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隻是拱聖軍中的武官,家世顯貴的也不少,劉延慶才曾經在同僚家見過一次,但象唐康這樣随随便便帶到軍中,便與尋常的定窯白瓷一般使用,不免讓劉延慶看到眼睛發直。
“劉将軍于瓷器亦有興緻麽?”唐康的話,将劉延慶拉得回過神來,他見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卻已經不再理會他,轉過頭去,望向姚麟、種師中,譏諷的說道:“某隻願能得猛士,大破韓寶,似此等物什,康視如敝帚!”
劉延慶臉上羞紅,卻聽唐康又說道:“我三人率精兵兩萬騎,而不能渡區區一滹沱河,康實恥之!諸公皆當世名将,天子倚爲幹城。今吾輩坐擁大軍而不能進,萬一慕容謙有失,悔之何及?康願聞一策,以破遼虜!”
唐康這話說出來,不僅劉延慶,便是姚麟、種師中,亦不免如坐針氈。姚麟老臉通紅,種師中卻直起身來,說道:“都承,今日之事,無奇謀可用,惟死戰而已。”
這話卻讓姚麟極不舒服,他看了種師中一眼,怒道:“端孺譏我雲翼軍不曾死戰麽?”
“不敢。”種師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道:“然明日請換我龍衛軍一試,不知世叔允否?”
劉延慶早就聽說過姚家與種家之間的各種明争暗鬥,這時才算親眼見着,種師中口裏說“不敢”,但這話擺明了就是笑話雲翼軍無能。他心裏大不以爲然,心道就算換上龍衛軍,也是一樣的結果。但他卻也不願得罪種師中,便全當沒有聽見。
但唐康卻也不是傻子,他将目光投向種師中,緩緩說道:“端孺,恕我直言,雲翼軍做不到的事,龍衛軍亦做不到。”
姚麟本來還要反唇相譏,但聽到唐康這樣說,怒氣稍平,便閉嘴不言。種師中與唐康私交極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開口了,他是個玲珑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說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
姚麟有心想要譏刺幾句,卻又想着大局爲重,生生忍了下去,隻是重重的“哼”了一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端孺有句話說得沒錯,如今之事,看來也隻有死戰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隻不知姚老将軍與端孺意下如何?”
劉延慶驚訝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聲“高明”,卻見姚麟與種師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說道:“願聞都承高見。”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獻醜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輕輕啜了口茶,方繼續說道:“既然惟有死戰,某以爲,滹沱河上,可渡之處甚多,而雲翼、龍衛,實力亦相差無幾。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爲戰!”
“都承之意是?”這一刻,種師中與姚麟都變得認真起來。
“姚老将軍率雲翼軍、端孺率龍衛軍,于同一日同一時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時強渡滹沱河。遼軍兵分兵聚,變化無常,但如今韓寶麾下之衆,最多不過四萬。既要分兵圍攻慕容謙,則手中兵力當不過兩萬。若吾軍分道渡河,韓寶再強,亦不免于顧此失彼。無論是雲翼軍還是龍衛軍,隻要有一軍先渡過滹沱河,韓寶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無意義。”
“好計!”種師中與姚麟不約而同的高聲贊道,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随即将目光轉開。劉延慶在一旁,分明聽到了這贊歎聲中的火藥味。
但唐康卻仿佛全然沒有注意到,隻繼續說道:“隻是我軍準備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橋、船隻等物,皆須由兩軍各自準備,渡河之地點,便請二位将軍自行決定。待萬事俱備,便告知某一聲,再約期分道并進。”
“便聽都承安排!”
劉延慶看看姚麟,看看種師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馬上将頭低下去,假裝品茶。隐隐的,他心裏面對唐康,突然冒出一絲畏懼。
姚麟與種師中此時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準備。這是他們都輸不起的一場競争。二人很快告辭離去。劉延慶也想跟着告退,卻被唐康留了下來。他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卻聽唐康語氣溫和的對他說道:“聽說劉将軍吩咐屬下今日要好好護衛田宗铠、仁多觀明周全?”
“是。”劉延慶戰戰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禍是福,卻也不敢撒謊。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認得我大哥麽?”
劉延慶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道:“小将無福,不曾見過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說道,又提高聲音,說道:“不過田兄弟很是誇贊将軍。将軍在深州的事迹,我亦有耳聞。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報答朝廷天子之時,将軍智勇雙全,前途不可限量。”
這些話聽得劉延慶莫名其妙,但聽起來都是誇他的,那自是沒什麽壞事。當下連忙欠身抱拳,謙道:“都承謬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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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安平的滹沱河兩岸,再無戰事。但在南岸的雲翼軍與龍衛軍中,卻全是一片緊張而忙碌的氣氛。即使是種師中,心裏面也是知道雲翼軍的戰鬥力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輕心。而對于這兩支宋軍來說,最大的問題莫過于船隻。盡管事先有所準備,但他們到底不可能将船隻從冀州扛到安平來,但深州卻已是殘破不堪,深州之戰時,遼軍甚至将附近的樹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兩軍都得去束鹿一帶征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漁村,若能找到現成的小船,順流而下,對岸的遼軍,也沒什麽辦法阻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