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一種心情,若是河朔禁軍,就隻會覺得可笑。同樣的待遇,若是施之于某些河朔禁軍,大概換來的回報,隻是當停止這種待遇之後的怨言以及随時可能因此而爆發的兵變。
但對于這些淳樸的西軍士兵來說,這卻是切切實實的感情。和他們講什麽保家衛國,有時候便如同對牛彈琴。在他們的心裏面,會自然而然的将陝西當成家,面對西夏時,他們能理解這一切,并産生一種同仇敵忾來。但要他們将河北這個陌生的地方當成“家”,那卻是極困難的。那對他們來說,隻是一種虛無缥缈的概念,因爲在這個時代,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曾聽說過“河北”,當他們到了此處,其實和到了外國也并無區别。因爲他們也想象不到“外國”是什麽樣的,在他們心裏,外國就是西夏,而西夏與河北又有何區别?西夏人的話他們聽不懂,河北人的話,他們同樣也是聽不懂。
對他們來說,與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說什麽“保家衛國”,不如直接告訴他們要“忠君護主”,至少後者的概念,在他們心裏還是根深蒂固的,易于理解。雖然同樣也難有共鳴。
他們最真實的感情,都表現在最普通的事情上。諸如有恩必報、鄉裏之情、袍澤之誼,以及上司、同伴的感染……倘若他們的長官在戰場高喊着“忠烈祠見!”并且奮不畏死,他們就算心裏面并不真正清楚“忠烈祠”是個什麽東西,也會血脈贲張、義無反顧的跟着大喊“忠烈祠見!”然後爲此而戰死沙場。
隻有受過一定教育的武官們,以及極少數的普通士兵,才會有可能自覺意識到他們是爲了另一些事情而戰鬥。盡管很可能每個人的動機都很複雜,往往都是高尚的與自私的動機混和在一起。對于絕大多數的武官來說,他們戰鬥,既是爲了保護百姓,也是爲了效忠宋室,但同樣也是爲了升官發财。旁人很難知道,在某個時刻,他們心裏的哪一種動機會突然占到上風……
有過撫陝平夏之經曆的石越,雖然十餘年來身處廟堂之高,卻倒還并沒有忘記尊重該尊重的現實。何去非與高世亮所到之處,必要殺豬宰羊、問疾給藥,宋軍的生活,令黃河北岸的武強城裏的遼軍都感到羨慕。其實就算對于契丹的宮衛騎軍來說,他們的飲食,平時在遼國時,也不可能保證天天有肉食吃,隻能說是以乳制品與小麥類制品爲主,南侵之後,初時還可以常常宰殺劫掠的牛羊牲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自從八月中旬以後,每日就隻能煮點肉湯,啃啃乳酪,連酒都要限量供應。進入九月以後,遼人最愛喝的酒露,除了軍中貴人,普通士兵便完全喝不到了,隻能勉強保證奶酒的供應。
何去非與高世亮四處勞軍,而石越與宣台另外兩個谟臣——折可适與範翔的舉動,更看不出馬上要開戰的迹象。九月十六日,石越先是在冀州大宴,包括當日前來冀州參見石越的宋軍将領王厚等人在内,所有文武官員,一律參加,爲韓拖古烈餞行。宴會之上,除了石越外,人人賦詩,雖然許多人的詩中多含譏諷之意,但折可适與王厚的送别詩卻是中正平和,一派祥和之氣。十七日,石越又遣折可适與範翔親自護送韓拖古烈與韓敵獵至武邑上船,臨别依依,幾乎令人疑心宋遼之間,已經停戰。
但局勢的變化,總是出人意料。
九月十八日清晨,在神衛第十營、第二十營近兩百門火炮的掩護下,武邑的龍衛軍在種師中的統率下,突然強行渡河,攻打武強。
戰火重新點燃。
不過,遼軍似乎早有準備。此時駐守武強的遼軍不過三四千人,在神衛第十營渡河之後,幾十門火炮剛剛架好發炮,遼軍便在武強城内四處放火,随即棄城北走。種師中下午便奪回武強城,卻直到深夜才算勉強撲滅城中的大火。
同一天,姚麟亦率雲翼軍自信都北上,收複了被遼軍放棄的深州城。
盡管深州與武強城都已經殘破不堪,但爲了謹慎起見,姚麟與種師中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而是選擇了在兩處紮寨過夜。
九月十八日的戰局發展,令當天抵達武邑督戰的石越與王厚略感意外。遼軍沒有趁宋軍立足未穩之時發動攻勢,這讓二人的心中,都隐隐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真正的出乎預想。
石越最終采納的是何畏之所獻的雙頭蛇戰術,宋軍的反擊以種師中與姚麟爲先鋒,分頭并進,互相支援,而王厚則率威遠軍與雄武一軍爲中軍,随後策應。宋軍步步爲營,互通聲氣,不給遼軍可乘之機,縱然遼軍有誘敵之意,亦無計可施。
但這個萬全之策,卻象是一拳打在了空氣中。
當十九日姚麟與種師中率軍北進,打算向武強以北的遼軍大營挑戰之時,才發覺在十八日晚上,遼軍已經兵分兩路,從容北撤。并且可以斷定,遼軍是由韓寶率領所部主力,北撤安平;而蕭岚則率一部分遼軍,北撤饒陽。
宋軍原本張開大嘴,露出獠牙,想要一口咬住遼軍的蛇尾,沒想到一口下去,卻咬了個空。遼軍仿佛突然之間,完全沒有了與宋軍在深州決戰之意,不僅沒有對宋軍半渡而擊之,反而一擊即走,果斷的退到了滹沱河以北。
這比宋軍諸将事先所設想的更狠更絕。
遼軍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
這一切絕不可能是巧合。若非早有預謀,就算早已架好浮橋,一夜之間,遼軍數萬人馬,也斷難從滹沱河南撤得幹幹淨淨。而若說是宋軍的進攻正好趕上了遼軍的撤軍,就未免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因此,遼軍幾乎是擺明了在引誘宋軍追擊。
隻不過,宋軍本以爲深州是雙方默契的決戰戰場,而事實卻是遼軍不再接受這個戰場。
但事已至此,宋軍也不可能再猶豫不決。
九月二十一日。祈州,深澤鎮。
百餘騎披着暗紅色皮甲、高舉着持盾白額虎頭戰旗與紅底白尾鹞戰旗的騎兵,沿着滹沱河北,稀稀散散的拖成長隊,朝東邊的安平方向行進着。統領這隊騎兵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橫山蕃軍都行軍參軍劉延慶。
所謂的命運弄人,莫過于此。就算是劉延慶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運竟然如此亨通。幾個月的戰争,他如今俨然已成爲大宋左軍行營中屈指可數的高級将領。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此時也在隊伍中的劉法,一個區區的陪戎副尉,在武騎軍中,做個都兵使都不夠資格,還是劉延慶一力保薦,劉法才得已以權都兵使的身份,來統率這一個都的武騎軍。
劉延慶擡頭看了看隊伍前面的兩面戰旗——橫山蕃軍的紅底白尾鹞戰旗和武騎軍的持盾虎頭戰旗——心裏面不由得覺得十分的諷刺。白尾鹞是一種小型鳥類,在威風凜凜的老虎面前,讓人感覺給老虎塞牙縫都不夠,可事實上,這種鳥卻是迅猛的肉食動物,捕殺獵物,毫不留情。
看到這面戰旗,劉延慶不禁又有些得意,橫山蕃軍原本是沒有這種徽記戰旗的——熙甯年間,這種戰旗往往是大宋朝整編禁軍的标志。劉延慶履新之後,對橫山蕃軍原來的戰旗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便向慕容謙獻言,上禀樞府,橫山蕃軍才有了紅底白尾鹞做爲自己的徽記。慕容謙選擇白尾鹞這種動物,大約是希望自己的這支軍隊,能夠打下與當年西夏鐵鹞子一樣的威名。不過劉延慶當時想的其實很簡單,一是覺得這樣更威風更有氣派,再者他也是希望可以借此給橫山蕃軍去去晦氣,轉轉運。盡管這并沒有什麽依據。劉延慶知道王贍對此很是羨慕,他也想讓武騎軍改一改軍旗來轉轉運,不過結果卻是換來一頓嚴厲的訓斥。說到底,徽記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僅僅是要給武騎軍的大小武官換腰牌,就是一筆不菲的開銷,如今從樞府至宣台,對武騎軍是既不抱什麽希望,也沒什麽好臉色,王贍此舉,實是有自讨沒趣之嫌。
劉延慶又仔細看了看那面持盾白額虎頭旗,端詳那白大蟲半天,總也覺得沒什麽殺氣。選擇白虎做徽記的禁軍不少,赫赫有名的宣武一軍的徽記,與武騎軍的相比,就是少了一面盾牌,可劉延慶每次看到,都會覺背上直冒寒氣。
“也是,明明是大蟲,卻又拿甚麽盾牌!這分明便是露怯了……”劉延慶不由在心裏面嘀咕道。
大敗之後重新整編的武騎軍,隻有四千餘人馬,也就是兩個營略多。更羞辱的是,王贍想在真定一帶募兵,補充兵員,結果根本征募不到什麽人,真定府的青壯年,甯肯舍近求遠去投定州段子介,也不肯進武騎軍。一個多月下來,王贍才勉強征募了不足兩千人,組成第三營,然而宣台、兵部、樞府,沒有一個地方肯撥給武騎軍戰馬,王贍隻得從其他兩營中勻出一百匹戰馬,至少讓武官們有馬騎,因此這第三營有與沒有,其實也沒甚差别。此番左軍行營再度東進,第三營便留在了後方,沒有出征。
這四千餘武騎軍,在一個多月前,其萎靡不振,士氣低落的程度,令人看了都覺得可憐。石越誅殺了一大批武騎軍将領之後,這支河朔禁軍的驕橫之氣,的确是徹底消失不見了,但是,他們也一同失去了軍隊該有的悍勇之氣,從各級校尉至普通的節級士兵,若不是變得渾渾噩噩,就是唯唯諾諾。恐怕如今就算找遍大宋,也再找不到一支如此聽話的禁軍。
承受着恥辱性的大潰敗,主将以下一大批中高級将領被斬首,此外,幾乎每天都有未如期自首的武騎軍士兵被捕獲,然後以通敵罪處死,傳首軍中……不僅如此,還要被上司、友軍甚至普通市井百姓們歧視、嘲笑,仿佛背負着武騎軍的名字活着,便已經是一種罪過。這一切,讓這些殘存的武騎軍将士,隻要稍有風吹草動,就覺得将要大禍臨頭。
對于這樣的劇變,武騎軍都校王贍是一籌莫展。找不出任何應對之策的王贍,隻好向劉延慶求救。劉延慶本人也是毫無辦法的,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劉法。盡管他不是很喜歡劉法這個人,可他心裏面還是知道劉法是頗有治軍之能的。而王贍雖然老大不樂意,但爲了自己的前程,也隻能權忍一時,聽從劉延慶的勸谏,向慕容謙要來了劉法,讓他在武騎軍直屬指揮中擔任都兵使,時時問計問策。
劉法的确很有些能耐。才到武騎軍,他便要王贍給全軍士兵放假探親三日。其時武騎軍的家屬,除了一些武官,大部分都住在真定城内,當三天假畢,這些士兵歸營之後,果然都變得漸有生氣。然後劉法又向王贍獻策,将武騎軍移營到真定府以東定州境内的無極縣訓練。到了無極後,劉法又要王贍嚴守營門,将士輕易不能出寨,而外人也無由得入,幾乎是與世隔絕。同時,他又讓武騎軍兩個營全部改披皮甲,卸去馬甲,每日隻管操練騎射,并按每天的射箭成績将士兵分成三等,上等者分在一營,每頓有酒有肉;中等者在一營,每頓有肉無酒;下等者分在一營,每頓無肉無酒,還要多練兩個時辰。十餘日後,他又從士卒中選出三百武藝出衆者,皆披鐵甲,隻習練砍殺沖陷之術……如此自劉法到武騎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原本衆人皆以爲無可救藥的武騎軍,竟然又漸漸有了些模樣。慕容謙親來校閱,很是誇贊了王贍一番,稱他治軍有方,并向宣台保薦他正式升任武騎軍都指揮使。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禍福相倚。
慕容謙很快接到了石越再次率軍東進的命令。左軍行營諸軍東進深澤,在無極紮營的武騎軍,便做了前鋒。本來誰也沒有料到這次東進深澤鎮會遇到什麽戰事,這“先鋒”之名,其實也就是慕容謙鼓勵鼓勵武騎軍而已。哪知道,大軍未至深澤,便聽到探馬傳回的遼軍韓寶部北渡安平的報告。劉延慶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命裏和韓寶犯沖,他随慕容謙去深澤前,還滿心以爲遼軍必然自饒陽會合遼主撤兵!
不出他所料,慕容謙自上次敗給韓寶,憋了一肚子的氣,聽說韓寶到了安平,立即下令全軍加快行軍速度。原定在深澤鎮紮營的武騎軍,奉令再進二十裏,至祈州與深州的邊界附近紮寨。
深澤與安平相距本就不過五六十裏左右,兩地之間,一馬平川,三四十裏的距離,宋遼兩軍都隐約可以看到對方的營寨了。不過韓寶多半也沒有料到,他才到安平不久,會從西邊又冒出來一支宋軍。武騎軍營寨都沒有紮穩,便有兩千餘騎遼軍氣勢洶洶的殺來——幸好遼軍見到是持盾白額虎頭旗,識得是河朔武騎軍,便也沒太放在眼裏,兩軍在深澤、安平間激戰半日,各自死傷了幾十人,等到韓寶醒悟過來,派兵增援,王贍竟然将營寨紮好了。
這雖然算不得什麽勝仗,遼軍以半數兵力進攻,武騎軍兩倍于敵,還有個半就之寨可供防守,武騎軍傷亡還要略高于遼軍,要換在拱聖軍,姚兕多半會氣得想殺人,但對武騎軍而言,卻真是如同打了個大勝仗,全軍上下,士氣大振。待韓寶再遣兵來攻,一則天色将晚,再則武騎軍當真是衆志成城,遼軍也隻好做罷。
待到次日,慕容謙已親率輕騎趕到,入寨增援。但韓寶仍欺慕容謙部是新敗之軍,隻是分兵一部,由蕭吼統率,圍攻慕容謙與王贍。自己則親率中軍,監視滹沱河南蠢蠢欲動的種師中與姚麟——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韓寶心裏,比起手下敗将慕容謙,赫赫有名的雲翼軍與龍衛軍,自然是更大的威脅。
而慕容謙的數千輕騎,再加上四千武騎軍,的确也非遼軍敵手,九月二十日雙方激戰整日,面對遼軍的優勢兵力,宋軍可以說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全靠王贍紮的好硬寨,才總算穩住陣腳。但橫山蕃軍的步軍主力趕到,至少還要兩三天,慕容謙既擔心堅守不住,又害怕遼軍牽制住自己,分兵前去截擊他的步軍,因此便定下計來,二十一日一大早,趁着雙方混戰之時,由劉法護送劉延慶趁亂出寨,繞一條遠道,渡過滹沱河,聯絡滹沱河南邊的宋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