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大宋不曾扣押遼國使館衆人麽?韓拖古烈乃是來我大宋吊喪緻哀者,凡聖人治平天下,莫不以孝爲先。朝廷或者不要納遼使,他既然來了,若竟扣押遼國緻哀使者,将何以表率天下?更贻後世之譏。休說是一個拖古烈,便是遼主親至,亦當禮送出境,再決勝負!”
石越聽着不由笑了起來,“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适卻正色欠身一禮,道:“回丞相,下官學的是儒家聖學。”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麽?”
“丞相博學,難道不知吳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學生麽?”
石越一時被他難住,不知如何回答,卻聽折可适又說道:“用兵亦分正道、詭道。當行詭道時,不得拘泥于正道;然當行正道時,亦不可行詭道。世人愛笑儒生迂腐誤事,卻不知自古以來,隻知權謀詭變之術者,同樣亦難成大事業。況且使韓拖古烈歸國,于我大宋,下官以爲亦是利大于害。”
“這又是何道理?”
“丞相豈有不知之理?”折可适道:“韓拖古烈雖然對我朝知之頗深,卻也于我大宋并無敵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爲,朝廷若有志一舉翦滅契丹,吞并塞北,則韓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則當遣之。使韓拖古烈在契丹,日後兩國通好,方可希冀。否則,契丹不亡,邊禍不止。”
他這番話說出來,石越默然良久,才歎了口氣,問道:“遵正以爲契丹可滅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爲是古之匈奴、突厥強,還是今之契丹強?”
“自是契丹強。”
“下官亦以爲如是。”折可适點點頭,侃侃而談:“契丹之強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無部族争立之禍,而兼得耕牧兩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蓋因胡狄之屬,莫不乘中國衰敗之機而興,凡中國強盛,則其自敗。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興之盛,當逐北千裏,斬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謂成功。然下官以爲,契丹卻不得以胡狄視之,而當以大國視之。自古以來,要攻滅如契丹這樣的大國,又正逢其鼎盛之時,非有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大戰,絕難成功。”
“朝廷若欲攻滅契丹,亦下官所樂見。然下官以爲,每場戰争,朝廷上下,隻能有一個目标。否則,便容易進退失據,舉止紛擾。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與契丹戰争之目的,隻是将契丹趕出國家,并伺機殲滅南侵的遼軍,讓遼人從此數十年間,隻要聽說‘河北’二字,便憶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複燕雲,此時亦不必去想;至于攻滅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遲。大餅須一個一個的吃。眼下我們尚隻是看得見第一個餅,餅都不曾咬到嘴裏,吞進肚中,便老老實實想着如何吃完這個餅再說。無論旁人如何想,丞相萬萬不能一時想着驅除遼人便可,一時想着還要收複燕雲,一時又想着要攻滅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實是用兵之大忌。”
“大餅須一個一個吃。”石越低聲重複着折可适的話,歎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幾步,手裏拿着一柄如意,輕輕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擊打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此,吾意已決。”
“隻是……”折可适想起自己對範翔的許諾,又說道:“下官聽說朝廷之意……”
他正待将範翔的擔憂轉告石越,不料才說了這麽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斷,“是範仲麟罷?他連你那也遊說過了?”
折可适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臉色,見他并無惱怒之意,才笑着說道:“範仲麟所慮,亦并非全無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來,皆是要内外相和,大軍才能打勝仗。”
石越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笑道:“遵正,你以爲如今我軍已然穩操勝券了麽?”
“那卻未必!”問起軍事上的事,折可适立即斂容回道:“下官一直以爲,而今宋遼兩軍,在河北實不過半斤八兩。我大宋占着天時,遼人占着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遼人固然進退兩難,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樣可能滿盤皆輸。”
“遵正說得不錯。形勢上如今我軍的确已漸漸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說形勢有利便一定可以獲勝的。”石越點了點頭,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如今便有不少人,見我大軍會師,軍容頗盛,遼人已是進攻乏力,便以爲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彈冠相慶了。他們關心的是報捷的時間,高談闊論的是如何反攻遼國,收複幽薊,甚而攻滅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樂觀一點,未必全是壞事。然而在這宣撫使司之内,本相卻仍是戰戰兢兢,生怕犯下半點錯誤。大錯鑄成,到時候再去悔歎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便已經晚了。”石越言辭說得寬容大度,語氣中卻已經帶上了譏諷,“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謂‘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塵,亦無大要緊。這兵戎之事,我便是殚心竭智,亦不敢說萬全。便是古之名将,如白起、樂毅輩,若他們打仗之時,還要想着顧着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隻恐亦難全其功業。更何況論及知兵善戰,我隻怕未能及其萬一。方才遵正說得好,餅須得一個一個的吃。這其中道理是一樣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隻能顧着一面。顧好了這一面,我便算問心無愧,死後亦有面目去見高宗皇帝與太皇太後。至于其它的,隻好順其自然。”
以石越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已經是形同發牢騷了。折可适自小從戎,其時宋朝武将,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這世上,通情達理的上司,總是要少于求全責備的上司,折家雖然幾乎是一鎮諸侯,代代世襲,然而同樣也免不了要受許多這樣的氣,或是監軍,或是欽差,或是諸路長官……而他所見的,所聽聞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騷,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卻其實是相同的。他聽到耳裏,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隻是二人畢竟身份懸殊,折可适既不好說什麽,卻又不能什麽也不說,隻好幹笑幾聲,在旁邊說道:“丞相過謙了。以下官看來,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賢,便猶昔之燕昭與樂毅。實是下官等多慮了,朝廷委丞相以專阃,舉天下之兵付之,軍國之事,無不聽從,大事無不成之理!”
“是麽?”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嘿嘿冷笑了幾聲,道:“倘若我是樂毅,卻未知誰又是騎劫?”
這一下,折可适卻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隻是尴尬的站在那兒,卻聽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爲難,本相不過頑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騎劫,我大宋亦非燕國,我也沒有趙國好投,隻能學諸葛武侯,死而後已。”
折可适連忙跟着幹笑了幾聲。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覺得這玩笑有什麽好笑的。
此時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麽樣的壓力。待他辭出書房之後,石越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還有寂寞感。他突然間,有些後悔沒有将潘照臨帶來。盡管他知道那樣并非明智之舉,如今潘照臨的名頭太大了,那會給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煩。這一點,潘照臨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曆史上,就有過一位這樣的幕僚,他當時的聲名,可能還遠不及潘照臨現今在汴京的名氣,那個人,叫趙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開明,倘若有那種舉世公認的人中英傑,竟然不願意臣天子,出來征辟當官,反而願意“臣臣子”,去甘心當一個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馬夢求一樣出仕,成爲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陳良一樣去教書;或者象潘照臨現在這樣,遊曆天下,大隐隐于市……這樣,已經是開明的極限。至于繼續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當然不能用這個來治罪,但是台谏一定會讓石越下野,而朝廷當中,石越也不會有任何同情者。
這就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當做天子的臣子,這個叫“本份”;也允許你去做逍遙世外的隐士,不給皇帝當官,這個叫“開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做爲石越的幕僚,潘、陳二人謝絕過許多次蔭封的機會,但當高太後與司馬光幾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臨與陳良的想法之後,石越問過二人想法後,便隻好讓他們離開府中。這也是間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說明自己并無蓄積羽翼之意。而高太後與司馬光知道二人無意出仕,又已經不在石越府中之後,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頭,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輔佐,石越有過一段時間的不習慣,但這個時間很短,畢竟,他那時候的身份地位,已經完全不同了。他已經很熟悉大宋朝的運轉,他的其他幕僚,其實也是很出色的人物,隻是無法與二人相比而已。
漸漸的,他幾乎都已經忘記了曾經他凡事都要與潘照臨、陳良商議而後行。他很快習慣了與另一種“幕僚”打交道,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員,并不總會事事考慮到他的利益,每個人關心的角度都不一樣……如現在宣台的衆多谟臣,包括折可适,甚至範翔,莫不如此。
這些人也都算是一時俊彥,他并不能說出什麽不是來。
但是,就是突如其來的,如潮水一樣湧來,石越感覺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說痛罵,便連諷刺幾句,發幾句牢騷,他現在都找不到人來說。
因爲他知道,身邊的每個人,都會過度的解讀他說的每一句話。就象是折可适,素稱爽直豪俠、不拘小節,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異帶來的鴻溝,還是能輕易的讓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現在很能理解,爲何賢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稱身邊需要有佞臣。但他沒有這樣的資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與對西夏的戰争不同,這不是一場策劃已久、準備充分,對敵人了若指掌的戰争,當年的西夏,是遠不能與如今的遼國相提并論的。盡管與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勁敵,卻是和平了幾十年的遼國。他謹小慎微,都生怕犯錯,自然也不允許在宣台之内,出現任何不能稱職的人。
但這樣一來,也讓他幾個月來,整個人一直都象一根繃緊了的弦。
身在後方指揮的緊張感,有時候是比在前線厮殺的将領們還要有過之的。當年征讨西夏之時,他還可以與潘照臨下下棋,發發牢騷,聽聽潘照臨的譏諷、嘲笑……這都可以很好的纡緩壓力,更重要的是那樣有一種心理暗示,潘照臨的譏刺,能讓他産生一種他并不需要擔負所有責任的錯覺。那讓他覺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個人,他犯點錯也沒什麽,反正有人會指出來,有人會幫他彌補……而現今在大名府,卻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無人真正質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擔負全部的責任,也就要擔任全部的壓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戲。
不僅要在衆多的下屬、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鎮定自若,還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撫、解釋、勸說,讓他們保持信心……當他不需要表演的時候,便隻有他一個人了。
如果他懷疑了,擔心了,動搖了,緊張了……他都隻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倘若隻是如此,倒還罷了。
但如今朝中形勢,亦遠不及熙甯之時。表面上看來,他聲望之隆,官爵之高,權力之重,都遠遠超過熙甯之時,但實際情況卻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甯之時那樣可以沒有後顧之憂。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還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遼人此番南下,的确沒有象真宗時那樣順心如意,宋軍也抵住了壓力,漸漸站穩陣腳,将戰争拖到了對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鋸中來。但是遼軍的實力并沒有多大的折損,或許在遼人看來,與拱聖軍、骁勝軍、甚至慕容謙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惡戰連連,打到心裏發涼。可是石越其實也是一樣的感覺,拱聖、骁勝、橫山蕃軍,皆是宋軍精銳之師,碰上遼軍,不僅難求一勝,反而連連損兵折将,拱聖軍更是全軍覆沒……賬面上,他可以覺得自己沒有虧。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賬。
如今河北雖然諸軍齊聚,可真要與遼軍決戰,以騎兵爲主的遼人占據地利,勝負之數依然難說。不要說萬一失敗,就算是最後拼個兩敗俱傷,道理上是宋朝國力更強,可是實際卻并非如此。遼國損失了南下精兵,國力自然大損,對各部族的控制力會減弱,但他還可以迅速的征召一隻數十萬人的軍隊,雖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銳,可也是來之能戰。而戰敗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兩年時間,甚至更長,畢竟那些有實力的部族,同樣也被遼主綁在南征的戰車之上。他們的精壯男子,也一樣會受到損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養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最快也要兩三年,若要形成精銳之師,沒有五年以上,幾無可能。遼軍大概是沒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遼主能再征召一支大軍出來,他的文武百官,國中百姓,也會怨聲載道,不會随他南下,若他執意南下,以遼國的國情與曆史經驗來看,大約遼主會死于某次政變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這點底子也拼光了,休說恢複燕雲、攻滅遼國,他要拿什麽來震懾西夏?
李秉常現在是在安心經營西域,願意與宋朝維持和平,兩不相幫,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虛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揮師東返,那李秉常就一定會死于某一次政變之中。
到那時,宋朝别說保不住西夏故地,連陝西也會陷入危險。而帶來的連鎖效應是,倘若李秉常東犯,遼主就又有可能說服國内的反對聲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遼人回去,卻也絕不願意輕易的與遼軍決戰。因爲他覺得自己還隻有五成的勝算。
(本章完)